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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哎呀,这确实是有些过分了啊。”
青沼光枝看到二〇一号房间的浴室之后,摇头说道。
“这间屋子,二十多年来都被我儿子当作仓库用来着。里面的东西越堆越多,压得楼下的屋子变了形,给里奥大爷添了不少麻烦。”
咧嘴咬牙,我把哈欠咽回了肚子里。
昨晚,我最后还是没能睡好。好不容易刚打了个小盹儿,结果手机响了。是光枝打来的。她说:“能不能帮我做早饭?”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六点半。我嘟哝道:“二〇一号房间的浴室不能用,水也不热,我也没睡好。”
“是吗?我昨晚睡得很好,现在很有精神,一口气能爬上二楼。我去看看你的浴室。”
她穿着家居服,外面披了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法兰绒长袍,上到了二楼。
“我以前跟我儿子说过,让他把东西搬到别的屋子的时候,打扫一下这间屋子。榻榻米是新换的,浴缸快到使用寿命了。不过,浴室的施工又要花很多钱,而且也一直没找到租客,所以我也就没再上心了。对了,别的屋子是有空调的,我也想着之后给这间屋子装来着。毕竟没有暖气和浴室的房间,就像野营一样。”
光枝咯咯地笑了笑,而我却很生气。只是像吗?这根本就是野营!
“平时是您的儿子管理这栋公寓吗?”
“他只是待在这里而已。”
光枝说了句“我去给儿子上香”之后,向着最靠里的房间走去了。打开房门,进到里面。我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大约一周之前,她和梅子“战斗”的舞台——二〇三号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这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
构造和二〇一号房间一样。厨房里有冰箱和摆着酒的小架子,里面七帖大的窗户上挂着绿色的窗帘。玄关边的架子上放着常穿的鞋子,还有一个盖着薄薄一层灰尘的高尔夫球包。望向开着门的浴室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加水系统的面板。我用的浴室像是新翻新过的,但是浴室的地板上铺满了很多网上购物用的纸箱。
再往里的房间有一面空墙壁,那里摆了好几个书架。壁橱的旁边有一块一帖大的空间,放着“コ”形的架子,里面塞满了DVD影碟。
打开了窗户。寒冷的空气穿透了室内,霉味和沉香的味道飘了过来。“コ”形架子的中间放着一个小台子,摆着牌位、照片和线香等物品。光枝点亮了蜡烛。点燃线香之后,用能动的那只手握住线香拜了牌位,热情地在嘴里念叨着什么。
等待她祭拜结束的时候,我看了那张照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青沼光贵的脸。他的脸型和青沼光枝很像,都是肉乎乎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后退的发际线。条纹衬衫的外面套着胭脂色的背心。看起来不像是五十岁男人的脸。也看不出他年轻的时候像史力奇[1]一样到处流浪。
被光枝催促之后,我也合住了手掌。地板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的旁边,有一个贴了写有“御佛前”的纸的点心盒子。这是梅子当时拿的那盒最中点心吧。我想着收拾一下,但是又不敢问光枝。
线香升起缕缕白烟之时,光枝坐在窗框上,陷入了沉思。我看了一下光贵的藏书。和土桥从纽约寄回来的差不多,很多都是平装书。虽然保存得不是很好,但是相同作家的书收集得很齐。雷克斯·斯托特、杰弗里·阿切尔、迪克·弗朗西斯、雷吉纳德·希尔……全都是畅销书作家,而且都有日文译本,所以就算是收集得很齐也卖不上什么价钱。
他收藏的日本作家写的书也是这种倾向。映入眼帘的全是一些广为人知的作家和被印刷多次的书。不过他好像很执着于收集作家的全部作品。比如说在“角田港大”的区域里,就有《白骨街道》这本书。它是某不知名出版社出的短篇小说集,有些类似于捡漏的性质,当时只印了两千册。就连角田先生本人也没有这本书,可以说是珍本了。这本书曾经在网上卖到过九千五百日元。
茜书房的“少年少女世界推理文学全集”也是全卷收藏。连第十一卷 菲莉丝·惠特尼的《闹鬼池塘之谜》也有。其他几卷不是很少见,但是这一卷真的很难见到。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因茜书房出的这套全集而对推理小说入迷的,是和青沼光贵差不多同岁或者再大一些的在收藏旧书上花钱的人。所以说,卖掉全卷可能会比较好。“这可是小时候憧憬的全卷啊。”很有可能会存在抱有这种想法的购买者。另一方面,像我们这种专门性很强的书店,单独求购第十一卷 的客人会很多。
平装书很难评价。“退休之后有了闲工夫,在学习英语的同时,再读一遍年轻的时候读过的原著。”有这种想法的老年人并不少。但是,旧平装书的字很小,纸张发黄,墨水也褪色了。有名的作品的话,倒是电子书对老花眼人群更加温柔。虽然少了些趣味,但是体积不会太大而且纸张也不会散架。当然,也有对纸质书有执念的人。
他的这些藏书,到底值多少钱呢?
最近,富山店长很忙,对于一般书籍,他同意我可以基于一直以来的实际成果和网络评价来决定收购的价格。但是,这些书还是让富山店长判断一下比较好。用iPad拍好照片,发给他吧。
我突然回过了神。光枝又坐到了光贵照片的前面。她看了我一眼,瞬间笑了。
“叶村,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儿子光贵。”
“嗯。他这身打扮是工作服吗?看起来很适合他。”
“是的。他在餐厅当过店长。一个叫‘狐狸和猴面包树’的地方,你知道吗?”
“是经常出现在杂志的‘吉祥寺特集’的人气餐厅。虽然我没去过吧。”
我假装不知道。光枝满足地笑了。
“怎么样,今天去那里吃午饭吧?很久没去过了……自从我儿子死了以后。要是那里的味道没有变差就好了。”
去主屋做了早饭。半强迫地穿上了格子花纹的围裙,胸前有一个小熊的刺绣图案。明明平时很擅长俗气的变装,但这件围裙却是不合适到令人吃惊。
博人还没起来。光枝一边吃着抹了黄油和快要滴下来的蜂蜜的吐司,一边说:
“昨天,那个孩子好像吵闹来着。我是今天早上听里奥大爷说的。是你叫醒博人的吧?”
本以为深夜的呻吟声会停下来,结果谁知那才是刚刚开始,进而反反复复。我从睡袋里爬了出来,下到了一楼。只听那声音忽大忽小,一会儿是呻吟,一会儿是呜咽,一会儿又是自言自语。如果就这样放置不管的话,博人也许会哭一整晚吧。
我把目光从光枝身上移开,轻轻地点了点头。
“进到他房间之后,我点亮了灯,把他给拍醒了。我是擅自进去的,不好意思。”
“他之前也有过睡迷糊然后做噩梦的经历。‘夜惊症’是小孩子才会出现的症状,大人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吧。你应该也被吓到了吧。”
“果然是事故留下的后遗症吧。经常做噩梦,很在意没有了事故发生前和事故当时的记忆。”
“总而言之,今天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别去打扰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尽量不被人打扰。不过,光枝每天毫无顾虑地让我打扫卫生、洗衣服,一点儿也没有想省着用我的意思。明明舍弃不了旧东西,但是她又很喜欢整洁,打扫完室内之后,又开始用单手打扫院子前面的道路。这看起来就像是在向邻居通知青沼光枝还没死的仪式。和路过的熟人说着“已经好了吗”“打扰到你们了”“你已经出院了啊”这样的话,感觉像是在重复着什么咒语似的。
时不时地,光枝会喊我过去,向邻居介绍道:“这位是旧书店的叶村,她帮我收拾儿子的藏书,在我这里暂时住些日子,也帮着照顾我。”小熊围裙的威力可能太大了吧。对方一点儿都不惊讶,非常自然地接纳了我。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呢。你能帮忙收拾我家的旧书吗?”
拿着亲戚送来的山药,和光枝同岁的大场阿姨大声地说。
“有这样的人在,真是可以安心了呢。博人平时也需要照顾,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您随时说。”
片桐这样说道。她儿子是博人的小学和初中同学。
“会开车吗?那看来能接送博人了啊。真的是太好了。报销出租车费要写好多材料,还要把收据粘在上面才行。太麻烦了啊。”
一位端着装有刚做好的普罗旺斯杂烩的密封盒的女性如是说。“这是我表妹。”光枝平淡地说。那位女性点了点头。
“我叫牧村英惠,住在坡底下的铁路的对面。”
英惠里面穿着扎染长袍,外面套了一件米色带帽开襟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丝巾,脚上穿的是皮拖鞋。小麦色皮肤,没有化妆,色斑和皱纹全都露了出来。年龄不详,大概是五十岁左右。细眉毛是艺术化妆,也就是所谓的刺青(文眉),像是能把大象吞掉的蟒蛇的后背一样的形状。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眉毛,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英惠用她那与眉毛合不上的长眼睛来回看了看我,唐突地说:
“你是黄绿色呢。”
“……啊?”
英惠急躁地摇了摇头。
“明明你的气氛主要是白色和蓝色,但最显眼的却是镶边的黄绿色。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穿紫色的衣服的。运气会变差,脑子也会变迟钝,所以你才会‘啊’地反问我。”
“啊……”
“还有,你那个小熊是怎么回事?”
英惠用食指指着我胸前的围裙上的小熊刺绣。
“你的精神图腾不可能是熊。精神图腾是熊的人的头发会更黑更浓,也会更加有战斗精神。如果你的神经没有问题的话,你应该会立刻注意到这一点的。之所以没注意到,是心身出了问题啊。如果需要的话,我给你开我自制的中药茶吧。”
英惠用她那长长的眼睛锁定了我。看见了闪烁的彩虹,无法冷静下来。光枝插话道:
“可别听她瞎扯。这个人的中药茶的味道,就像是大叔放了两三个屁之后冷掉的洗澡水一样。”
英惠沉默不语。我保持住了僵硬的笑容。她们二人拿着装着普罗旺斯杂烩的密封盒去了主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摘下围裙,去拍了光贵的藏书。
今天早上看到的二〇三号房间,作为光贵的生活据点,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书籍。但是其他两个房间几乎等同于仓库。不论是哪个房间,打开门之后看到的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堆成小山的纸箱。试着从二〇二号房间的小山包上取下一个纸箱,灰尘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加上纸箱又很沉,我差点儿把自己的腰给闪了。纸箱里面装的是唱片。书本来就已经挺重的了,结果唱片比书还要重。房间看着整体向下倾斜。想着看一下所有手能够得到的箱子的里面装着什么,结果我刚脱下鞋子踩到上面,地板就传来了不祥的声音。
我一个人还真没法儿搬。明天让真岛进士过来帮我看看吧。
把二〇三号房间的书架的照片发给富山店长,回到自己的屋子,洗了手换了衣服之后,看了一眼表。已经过了正午了。去到主屋之后,发现肿着脸的博人在厨房偷吃酸奶。英惠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博人,注意到我之后,她转身对着我说:
“不知道和叶村你说过没有。你是在收拾光贵的房间吗?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是,你真的值得信赖吗?”
“你在说什么啊?”博人插话道。
英惠摇了摇头,说:
“低价收购高价值的书的诈骗犯商人,也是有的。而且,我本来就不知道那个房间里有什么啊。要是之前的东西被她给藏起来了的话,也发现不了啊。”
“我爸不可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总是在网上乱买东西,还去海外旅行,哪儿还有什么钱啊。”
“你啊,和光枝一样,都是人太善了。把光贵的东西交给他人处理之前,至少自己先去看看吧。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
“拖着这双腿,你觉得我能到房间去查那些纸箱吗?你是故意想让我不高兴吧?我想赶紧把我爸的东西处理掉,好让公寓里敞亮一些。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好吗?”
英惠“嗖”地吸了一口气,没再吭声了。我紧接着说:
“您担心得有道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跟我一起吧。明天,遗物整理的人会来估价。正式的处理日期也会在那时决定。”
英惠带着敌意瞪了我一眼,沉默着出去了。博人开口道:
“那个人,就是闲的。我出交通事故的时候,她说要来帮忙,于是就搬到了这附近。本来跟她就是八竿子打不上的远方亲戚,她还故意装出一副跟我们很熟的样子。一不留神,她就跑来我们家,说什么这里空气流通不好,非要给我们焚一种特别臭的香。”
“之前一直没见过吗?”
“叶村姐,你见过自己的奶奶的表妹吗?”
“没有啊。”
“是吧。龙儿也说没有。”
光枝换好了衣服,三人坐上小货车出门了。
“狐狸与猴面包树”靠近吉祥寺的位置,离江岛医院大约三百米左右,位于吉祥寺路再往里走的小路的途中。
涂着厚厚的灰浆的墙壁,粉米色的瓦房顶。被链子吊着的铜质招牌。带着阳台的伪装成真窗样子的彩色玻璃花窗。缠绕着常春藤的盆栽蔷薇。入口的旁边立着一只陶制的小狗。小狗的旁边就是你。有种昭和时代的家庭旅馆的感觉。之前还觉得它应该已经落后于时代的潮流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所蕴含的趣味似乎也越发浓厚,明显看到有很多人站在店门口举着手机。
在店前让他们下了车,我去停车场停好车之后,又回到了饭店。
从外面看它是一栋二层建筑,走进去之后,发现它是由天花板很高的一层和阁楼风格的小二层组成的。高挂着的金色电风扇在旋转着,吊灯亮着光,墙壁是红砖垒砌的,地上铺着欧风式样的瓷砖。进入的一瞬间,立刻感觉被异国的香料包围了。
一层的深处,有一个以蓝天为背景的巨大的猴面包树的图形板。它的旁边是摆着洋酒和咖啡机的柜台。在柜台前的坐席那里,光枝向我挥了挥手。和光贵的遗像一样,穿着条纹衬衫配胭脂色的背心的服务员立刻出现,把我引到坐席之后,还帮我拉出了椅子。椅子是洛可可式的风格,前后两面都是蔷薇主题的戈布兰绒毯。
光枝说等我的时候已经点完餐了。午餐套餐A(匈牙利)、午餐套餐B(新奥尔良)、午餐套餐C(尼泊尔)各点了一份。博人说三个人分着吃就可以了。我虽然不知道会上什么菜,但是能感受到店内充满着的香味。我咽着唾沫,环顾着店内。
有可能因为是午餐时间的缘故吧,餐厅基本上是满客的状态。有很多看着像是来吉祥寺游玩的客人,也有一些挂着江岛医院工作证的医院工作者。穿着白大褂、工作服、事务员制服的人,大多都是独自一人默默地用餐,然后离开。也有和博人一样拄着双拐并与医院工作者打招呼的像是患者的人。博人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