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泉小姐和菅原小姐的表情,我才放心下来:啊啊,我刚才熟练地扮演好一个“人”了。这份放心的感觉,已经不知在便利商店这个场合重复过多少遍。
泉小姐看看时钟,对我们说道:
“那就先去开早会吧。”
“好——”
我们三人排成一行,早会开始了。泉小姐翻开联络簿,交代今天的目标和注意事项。
“今天的新品杧果巧克力面包是推荐商品。大家一起多招呼几声吧。还有,最近是保洁强化期间。白天的工作虽然很忙,但也不要忘记仔细清洁地板、窗户和大门四周。时间不够我们就省略宣誓了。接下来,跟我一起念接待用语。‘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在接待用语的一唱一和中,我们检查好仪容,嘴上说着“欢迎光临!”,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外。我也跟着她们两个,奔出准备室的大门。
“欢迎光临,早上好!”
我很喜欢这个瞬间。感觉“早晨”这一段时间被输送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人们从外面走入店内的铃声,在我听来就像教堂的钟声。打开这扇门,就有个发光的盒子在等着我。那是一个永远都在运转,无可动摇的正常世界。我坚信着这个充满光芒的盒中世界。


第6章 6
我在周五和周日休息,平日里的周五我有时会去见见结婚后住在老家的朋友。
在学生时代,我一心一意地坚持着“沉默”,所以几乎没交过朋友,可是开始打工之后,参加同学会时与旧友重逢,反倒交到了老家的朋友。
“呀,好久不见,古仓小姐!你的形象完全变了嘛!”
爽朗地与我搭话的是美穗。只因为提的包是同款不同色,我们聊得热络起来,约定下次一起去购物,还交换了邮箱地址。从那以后,我们就偶尔聚一聚,一起吃顿饭或者买点东西。
美穗现在已经结婚,在老家买了一套独门独院的二手房,经常找朋友聚会。虽然有时我会想“明天还要打工,实在懒得去”,但她是我与便利店外的世界唯一的连接点。这是与相同年纪的“普通三十余岁女性”进行交流的宝贵机会,只要美穗邀请我,我都尽可能答应。今天就是这样,聚会的成员有美穗、带着年幼孩子的由香里、已经结婚但还没生孩子的皋月,还有我。大家把蛋糕带去美穗家,一起喝茶聊天。
带孩子的由香里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离开了老家好一阵子,已经很久不见了。由香里一边品尝着车站前购物中心买来的蛋糕,一边盯着大家的脸,连连说“好怀念好怀念”,大家都笑了。
“果然还是老家好啊。我和惠子上次见面,还是刚结婚那阵子呢。”
“嗯,是啊是啊。那时候大家都去祝贺,人比这次还多,还一起烤肉来着呢。真怀念啊!”我把泉小姐与菅原小姐的语气糅合起来说话。
“总觉得,惠子你变了。”由香里注视着语气感情丰富的我,“你以前说话的语气,好像更加天然呆一点吧?是因为发型变了吗?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咦?是吗?可能因为我们经常见面,我觉得根本就没变过哦。”美穗歪了歪脑袋。
这是肯定的,我心想。因为,我所摄取的“世界”是随时都在交替的。就好比上次与朋友见面时身体中的那些水已经几乎不存在,换成了另一批水那样,塑造出我的成分时刻都在变化。
几年前聚会时,打工的大多是些悠闲的大学生,我说话的语气肯定和现在完全不同。
“是这样吗?究竟有没有变呀!”我不做过多解释,只用笑容回应。
“这么说来,穿衣的感觉可能有点变了吧?之前感觉是更加自然风格的。”
“啊,说不定就是这原因。你那件短裙是在表参道的店里买的吧?我也试穿了一条不同色的,真可爱呀。”
“嗯,最近我总穿这家的衣服。”
身上穿的洋装和说话节奏都彻底变了的我正露出一脸笑容。我的朋友究竟在和谁说话呢?即便如此,由香里还是接连说出“好怀念”,一个劲地冲着我笑。
大概是因为美穗与皋月频繁在老家碰头,她们的表情和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吃点心的方式很相似,两人都用做了美甲的手将曲奇掰成小块再送进嘴里。她们以前就这样吗?我想回忆出更多来,但记忆却模糊不清。之前聚会时见到的这两人流露出的习惯与举止,恐怕已经不知被冲刷到哪里去了。
“下次我们多找些人来聚一聚吧。难得由香里也回老家来了,干脆把志保她们也叫来好了!”
“嗯嗯,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听到美穗的提议,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把各自的老公和孩子都带过来,再搞一次烤肉派对吧。”
“哇,好想来一次!好朋友的孩子们都能更亲近,想着就好棒。”
“是啊,感觉真美好呀。”
听见皋月的口吻中流露出歆羡,由香里就问道:“皋月你不打算也要个孩子吗?”
“嗯……倒是挺想要的。以前都是顺其自然的,现在觉得也差不多该做做备孕了。”
“嗯,嗯,现在肯定是最好的时机了。”由香里点头道。
看见皋月注视着由香里熟睡的孩子,我不禁觉得她们俩的子宫都在产生共鸣。
连连点头的由香里忽地把视线转向我这边:
“惠子,你还没结婚吗?”
“嗯,还没呢。”
“咦?你难道还在做兼职?”
我思量了一小会儿。我也知道,这个年纪的人要是没有正经工作或者好好结婚,就会显得很古怪,妹妹早就叮嘱过我了。然而知晓实情的美穗她们就在眼前,也没办法蒙混过关,我只能点点头:
“嗯,确实还在做兼职呀。”
听到我的回答,由香里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我赶忙补上一句话:“因为身体一直不太舒服,所以现在还在做兼职!”
我在和老家的朋友见面时,都会解释说有点老毛病,身子骨弱,所以才在做兼职。而在店里面,我就说父母时常会生病,需要我照看。这两种借口都是妹妹替我想出来的。
刚过二十岁时,选择自由职业根本不算稀奇,也没必要找什么借口。可大部分人都通过就业或者结婚的形式与社会接轨了,如今与二者都无缘的只有我一个人。
明明嘴上说身体虚弱,每天却还在做着长时间站立的工作,大家在内心恐怕都已经觉得奇怪了。
“能问个奇怪的问题吗?我说啊,惠子你谈过恋爱吗?”
“恋爱?”
“就是和人交往之类的啦……这么说来,好像从来没听你谈过这种事呢。”
“是啊,没谈过。”
我条件反射般地坦诚回答,让众人顿时沉默不语。她们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互相使眼色。啊,想起来了,这时候应该模棱两可地回答“嗯……也遇到过感觉不错的,都怪我看人没眼光”才对啊。而且最好要在回答时表现出一种“我有过交往的经验,但那是一段有婚外情之类特殊状况的恋爱体验,也确实有过肉体关系”的样子。这些都是妹妹在过去教过我的。“有关隐私的问题,只要含糊其词地回答,对方就会自动去补充理解了。”明知如此还是答错了。
“其实啊,我有不少同性恋的朋友,这些事我都理解的。现在不是还有‘无性恋’之类的群体嘛!”美穗像在挽回气氛似的说道。
“对啊对啊,听说还越来越多了。有不少年轻人都对那种事没兴趣。”
“我在电视上看到说,想出柜[4]也很困难呀。”
尽管没有性经验,我也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性取向,只是对性事毫不在乎而已,并没有为此烦恼过。众人竟然以我在受苦为前提,一个劲地讨论这话题。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见得是她们口中那些简单易懂的苦恼,可谁都不去思考更深的缘由。她们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理解,才解释得如此简单易懂吧。
小时候我用铲子揍了男生那次也一样,那群大人都只会说“肯定是家庭教育有问题”,还用些无根无据的臆测来攻击我的家人。假如我是受虐儿童,原因就很好理解,可以安心了。“所以肯定是这样没错,赶紧承认吧!”就差要这么说出口了。
真麻烦啊,你们为什么那么想要安心呢?我边想边开了口:
“嗯……不管怎样,还是因为我身子骨太弱啦!”
妹妹说过,遇到麻烦的时候总之就先这么回答吧。于是我把这借口重复了一遍。
“是吗,嗯嗯,也对也对。毕竟还有些旧病,各方面都会辛苦一点。”
“很早以前就有了吧?没事吧?”
真想赶快去便利店啊,我心想。在便利店里,身为工作团队中的一员比什么都重要,也不会这么复杂。不论性别、年龄、国籍,只要穿上相同的制服,所有人都是待遇均等的“店员”。
一看手表,已经下午3点了。收银机的清算差不多该做完了,也去银行兑过零钱了,一卡车的面包和便当刚送来,正要开始摆放上架。
就算离得很远,便利店与我依然联系在一起。光芒四射的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中的忙碌景象,再加上充斥店堂的吵闹声,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在膝盖上静静抚摩着那只专为打收银条而将指甲修剪平整的手。


第7章 7
要是哪天清晨醒得太早,我会提前一站下车,走路去店里。从公寓和餐饮店林立的地方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行走,逐渐地,就只剩下写字楼了。
这种仿佛世界在慢慢死去的感觉,让人很舒畅。这与第一次迷路来到店里的景象毫无差异。一大早,只是偶尔会见到身穿西装的上班族踩着匆忙的步伐一闪而过,几乎见不到其他生物。
这地方明明只有写字楼,在便利店里干久了也常见到居民区装束的顾客到访,我时常会寻思,他们究竟是住在哪里的呀?我在恍惚中想,这个让我如同在蝉的空壳中行走的世界上,还有我的“顾客”在某处沉睡着。
到了晚上,写字楼中的一排排亮光就化为一片几何形状的光景。与我住的廉价公寓所呈现的景象不同,这些光也如同无机物,带着均匀的色彩。
在店铺周围散步,对便利店的店员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收集过程。附近的餐饮店要是开始卖便当了,就会影响到销售额;要是有新的工地开工,来这里工作的顾客就会增加。开业第四年的时候,附近一家与我们竞争的店倒闭,把我们累坏了。那家店的客人蜂拥而至,午高峰怎么都不结束,一直忙到加班时间。便当的数量不足,店长被总公司的人大骂市场调查不充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我作为一个店员,会在行走中细致入微地观察这片街区。
今天倒是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附近的新大楼就要造好了,落成之后,顾客说不定还会增加。我把这件事牢记在脑中,来到店堂里,买上三明治和茶水,走进准备室。今天依旧上夜班的店长,正蜷曲着汗涔涔的身子,向店里的库存电脑中输入数字。
“早上好!”
“啊,早上好,古仓小姐,今天也好早呀!”
店长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嘴上不客气但工作不含糊,是这家店的第八任店长。
第二任店长爱翘班,第四任店长性格认真喜欢打扫,第六任店长有点怪毛病,被人厌恶,惹出了中班员工集体辞职的大麻烦。第八任店长比较受兼职员工的喜爱,又因为他是凡事亲力亲为的类型,光看着就很舒心。第七任店长太过软弱,兼顾不了夜班的管理,把整家店搞成了一盘散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正因为这样,干起活儿来才更轻松。”这是我对第八任店长的评价。
十八年来,“店长”的形象不停变换,而店却常在。尽管每一个人都截然不同,但将所有人合并起来,就仿佛组成了一头活生生的动物。
第八任店长的声音很响亮,准备室中总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啊,你今天要和新来的白羽先生一起看店!他在夜班培训过了,还是第一次上日班。好好关照一下他吧!”
“是!”我精神饱满地回答。
店长输入数字的手没有停下,点了好几次头。
“哎呀,有古仓小姐在真是让人放心呀。岩木也要正式离职了,最近这阵子,就要靠古仓小姐、泉小姐、菅原小姐,还有新战斗力白羽先生了。白天就是你们四个人轮班,拜托了!我看上去还得再多上几天夜班才行呀!”
尽管调子完全不同,店长也和泉小姐一样,说话时爱把句尾拉得很长。也许就是因为吸收了店长的语调,泉小姐句尾才拉得越来越长了。我想着这些琐事,用菅原小姐的语调点头说道:“是,没问题!希望赶快能有新人进来呢!”
“嗯……我也在一边招聘,一边问问夜班的孩子有没有要兼职的朋友。日班多亏有古仓小姐一周来五天,真是帮大忙了!”
在人手短缺的便利店里,“无过无失,能作为店员长期留在店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相比泉小姐和菅原小姐,我称不上是多么优秀的店员,但要是论“不迟到不缺勤,每天来店上班”的话,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我才被当作最好的零件来看待。
就在这时,门的另一边传来了细小的一声:“打扰……”
“啊,白羽先生?快进来快进来!我之前没跟你说过要提前三十分钟出勤吗?迟到了啦!”
随着店长的说话声,门静静地打开了。一个足足超过一米八、身材纤长,像个钢丝衣架似的男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明明自己已经瘦得像钢丝了,脸上还戴了一副好似缠着钢丝的银边眼镜。身上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倒是符合店里的规定,但因为太瘦了,衬衫的尺寸明显不合身,手腕都从袖口露出来了,肚子那边却挤出了不自然的褶皱。
第一眼看到简直皮包骨头的白羽先生时,我有一瞬间惊讶了,但又立即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是上日班的古仓。请多关照!”
这句话的语气可能比较接近店长。白羽先生露出像是被我的大嗓门吓到的表情,含糊地回答道:“好的……”
“白羽先生你也好好打声招呼!凡事开头最关键,招呼必须要打好!”
“是……早上好……”白羽先生吞吞吐吐地小声问好。
“你的培训到今天就算结束了,已经是日班的一员啦!收银、打扫,还有基本的速食品做法已经都教过你了,不过还有很多东西必须要学呢!这位是古仓小姐,你可别吃惊,她从这家店开业的时候就在这儿工作了!不管什么问题都能问她,向她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