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能睡着吗?”克丽丝问。
“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回答。她翻了个身,盯着墙壁,脸上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
“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摇头。
“那算了。好好睡吧。”
她凑上前亲吻女儿,回身走到门口,关掉电灯。
“晚安,我的宝贝儿。”
克丽丝就要走出门的时候,听见蕾甘在背后轻轻说话:“妈妈,我这是怎么了?”真叫人心碎。语气如此绝望,与病况是那么不相称。有一瞬间,克丽丝感到天旋地转,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就挺了过来。“嗯,我告诉过你了,亲爱的,只是神经系统的小问题。
你只需要再吃几个星期的药,保证到时候你就能恢复正常。现在,你好好睡吧,亲爱的,好吗?”
没有回答。克丽丝等着。
“好吗?”她又问一遍。
“好的。”蕾甘用小小的声音说。
克丽丝忽然发觉自己前臂起了好些鸡皮疙瘩。她揉着胳膊。
我的乖乖,房间里可真冷。寒气是从哪儿来的?
她走到窗前,检查窗框。一切正常。她转身问蕾甘。“够暖和吗,宝贝?”
没有回答。
克丽丝站在床头。“睡着了吗?”她轻声问。
蕾甘闭着双眼,呼吸深沉。
克丽丝踮起脚尖,走出房间。
她在走廊里就听见了歌声,下楼梯时,她不胜欣喜地看见年轻的戴尔神父在客厅观景窗前弹奏钢琴,其他人围着钢琴合唱欢快的歌曲。她走进客厅,《待到重逢时》一曲恰好结束。
克丽丝正要加入人群,却被参议员和夫人拦住了,他们手里拿着外套,看上去有点不安。
“这么早就要走?”克丽丝问。
“噢,真是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晚上过得开心极了,”参议员一口气说下去,“但是可怜的玛莎头痛。”
“哦,真是抱歉,可是我实在不舒服,”参议员的妻子呻吟道,“请原谅,克丽丝。您的宴会太让人愉快了。”
“二位要早走,我更加觉得抱歉。”克丽丝答道。
她送两人出门,背后传来戴尔神父的声音,“谁记得《东京玫瑰,我敢打赌你后悔了》的歌词?”回客厅的路上,她遇见莎伦悄悄走出书房。
“博克呢?”克丽丝问她。
“里头,”莎伦朝书房点点头,“睡着了。对了,参议员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们刚走。”
“我猜也是。”
“怎么了,莎伦,到底是怎么了?”
“唉,是博克。”莎伦叹道。她仔细挑选字眼,描述参议员和导演的会面。丹宁斯看似随意地自言自语道:“我的琴酒里似乎漂着一根移民的阴毛。”然后扭头对着参议员的妻子,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事!你见过吗?”
克丽丝惊叫一声,然后咯咯笑着翻了个白眼,莎伦继续描述参议员的尴尬反应如何激发了丹宁斯的狂暴怒叱,他表达了他对无耻政客存在于世的“无尽感激”,因为若是缺了他们,“要知道,谁又能分辨出哪位是正派的政治家呢?”
参议员板着脸恼怒走开,导演骄傲地对莎伦说:“看见了吗?
我没有骂人。不觉得我为人处世很严肃吗?”
克丽丝忍不住大笑。“天哪,就让他睡吧。不过你最好看着他点儿,免得他醒来闹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回到客厅,玛丽·乔·佩林独自坐在角落里沉思,看上去心神不定,不太自在。克丽丝打算过去和她聊聊,可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走向钢琴和戴尔。戴尔停止演奏,抬头和她打招呼。
“你好,年轻的女士,有什么可以效劳?我们的连九祷a 正在打折促销。”
克丽丝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我想我更愿意听听黑弥撒是怎么回事,”她说,“瓦格纳神父说您是专家。”
钢琴旁的众人顿时有了兴趣,安静下来。
“我算不上什么专家,”戴尔轻轻地敲了几个和弦,“但你为什么要问起黑弥撒?”
“哦,是这样的,刚才我们几个谈到——嗯……圣三一堂遇到的那些事情,然后——”
“噢,你指的是渎神事件?”戴尔打断她的话说。
“我说,谁能给我们提个头,到底发生什么了?”宇航员急切地问。
“我也是,”埃伦·克莱瑞说,“什么也听不懂。”
“是这样的,前面那家教堂里出了些渎神的事情。”戴尔解释道。
“比方说?”宇航员问。
“别多问了,”戴尔神父建议大家,“我只想说很淫邪,不具体描述了。”
“瓦格纳神父说你告诉他,情况很像黑弥撒,”克丽丝接口道,“所以我想问问黑弥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戴尔说,“事实上,绝大多数我a 连九祷(Novena),罗马天主教的一种仪式,即连续九天为了特定目的的祷告式。
都是从另外一位老耶那儿听来的。”
“老耶是什么?”克丽丝问。
“耶稣会修士的简称。卡拉斯神父是我们在这方面的专家。”
克丽丝忽然警醒。“咦,那位圣三一堂的深肤色神父吗?”
“你认识他?”戴尔问。
“不,只是听瓦格纳神父提到过。”
“好吧,我记得他写过这方面的论文。明白吗?仅从精神病学的角度探讨。”
“什么意思?”克丽丝问。
“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在说他是精神病学专家?”
“是啊,当然了。天哪,抱歉。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喂,就不能爆点猛料吗?”宇航员乐呵呵地说,“黑弥撒搞的究竟是什么名堂?”
“姑且就说反常吧,”戴尔耸耸肩,“猥亵行为。侮辱神圣。黑弥撒是对天主教弥撒的恶意戏仿,我们礼拜上帝,他们尊崇撒旦,有时拿活人献祭。”
埃伦·克莱瑞勉强笑笑,摇头走开,“对我来说太恐怖了。”
克丽丝没理睬她。“可你怎么知道的呢?”她问年轻的神父,“就算真的存在黑弥撒,谁又会告诉你仪式上有什么?”
“唔,”戴尔答道,“大部分事实应该是被抓住的人坦白的。”
“算了吧,”教务长说,他刚才悄悄地加入了人群,“那些坦白一文不值,他们受到了严刑拷打。”
“不,只有最傲慢的才被拷打。”戴尔淡然道。
众人发出有点紧张的笑声。教务长看看手表。“好了,我得走了,”他对克丽丝说,“明早我要主持达尔格伦礼拜堂a 的六点弥撒。”
“而我要主持班卓琴弥撒b,”戴尔笑嘻嘻地说,视线转向克丽丝身后某处,忽然流露出震惊的眼神,收起了笑容,“麦克尼尔夫人,我们好像有客人了。”他提醒道,摆摆脑袋要她看。
克丽丝转过身,吓得惊呼起来,她看见身穿睡袍的蕾甘站在那里,尿液沿着大腿流到了地毯上,眼睛死气沉沉地盯着宇航员,用毫无生机的声音说:“你会死在天上。”
“天哪,我的孩子!”克丽丝喊道,冲过去搂住女儿,“天哪,小蕾,亲爱的!来,跟我来!咱们回楼上去!”
克丽丝抓住蕾甘的手,领着女儿离开,匆忙间扭头向面色惨白的宇航员道歉:“天哪,真是对不起!她最近身体不好,肯定是在梦游!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老天,我看咱们该走了。”她听见戴尔对某人说。
“不,不,别走,”克丽丝扭头喊道,“没事的!我马上就回来!”
克丽丝在厨房停了停,请薇莉去清理地毯,以免污渍以后无法收拾,然后带蕾甘上楼进了卫生间。她给女儿洗澡,换了一身睡袍。“亲爱的,为什么那么说?”克丽丝一遍遍问女儿,但蕾甘似乎听不懂,她眼神空洞,嘴里叽里咕噜吐出没有意义的字眼。
a 达尔格伦礼拜堂(Dahlgren Chapel),位于乔治城大学校园内,建于1893 年。
b 弥撒仪式上使用的是管风琴。
克丽丝送女儿上床,蕾甘几乎立刻陷入昏睡。克丽丝等在旁边,听了几分钟女儿的呼吸,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走到楼梯底下,她遇见莎伦和二组的年轻导演扶着丹宁斯走出书房。他们叫了出租车,送丹宁斯回他在乔治城假日酒店的套房。
“悠着点,”克丽丝对架着丹宁斯的二人说。丹宁斯半梦半醒地说:“去他妈的。”然后融入雾气,坐进等候在外的出租车。
克丽丝回到客厅,客人都没走,纷纷表示同情,她大致说了说蕾甘的病情。她说到敲打声和其他“吸引他人注意力的”现象,她发现佩林夫人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克丽丝望着佩林夫人,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开口,克丽丝只好继续。
“她经常梦游吗?”戴尔问。
“不,今晚是第一次。或者说,至少是我知道的第一次,我猜是因为那个什么多动症。你们觉得呢?”
“我不清楚,”神父答道,“听说梦游常见于青春期,不过——”
他耸耸肩,没说下去,“我说不清。你还是去问问医生吧。”
接下来的谈话中,佩林夫人始终保持沉默,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壁炉里的火光。克丽丝还注意到宇航员也很消沉,他盯着手里的酒,偶尔咕哝一声,表示听得有趣。计划中他今年要飞一趟月球。
“好啦,我明早真的要主持弥撒。”教务长说,起身准备离开。
有他带头,大家纷纷告别。他们纷纷起身,感谢今天的晚餐和派对。
戴尔神父在门口留步,他握住克丽丝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在你的电影里安排一位会弹钢琴的矮子神父?”
“哈,就算没有,”克丽丝笑道,“神父,我也可以请他们为你写一个。”
克丽丝真心诚意地祝他晚安。
最后离开的是玛丽·乔·佩林母子。克丽丝和他们在门口闲聊。她觉得玛丽·乔心里有话,却留着没说。为了让她多留几分钟,克丽丝向她征询意见:蕾甘经常玩灵应盘,对豪迪上尉有着不寻常的依恋。“你认为会有坏处吗?”她问。
克丽丝本以为会听到大而化之的宽心话,却惊讶地看见佩林夫人皱起眉头,低头看着台阶。她似乎在思考,她以同样的姿势走出大门,来到门廊上的儿子身旁。
她终于抬起头,两眼被黑影笼罩。
“如果是我,一定会从她身边拿走。”她平静地说。
她将车钥匙递给儿子。“波比,去发动引擎,”她说,“引擎是凉的。”
他接过钥匙,对克丽丝说他喜欢克丽丝出演的全部电影,然后飞快走向停在街边的破旧野马轿车。
他母亲的眼睛依然被黑影笼罩。
“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她说得很慢,“许多人以为我能招魂,但那是错的。没错,我确实有天赋,但和神秘学无关。事实上,对我来说完全符合自然。我是天主教徒,相信我们每个人都脚踏两界。我们能觉察的是现时现世。但偶尔也有我这种怪人瞥见一两眼另外那只脚踩着的地方;而那个地方,我认为……就是永世。
怎么说呢,永世不存在时间。未来就是现在。因此偶尔我的另一只脚有感觉的时候,我相信我就能看见未来。不过也难说,”她耸耸肩,“谁知道呢?可是,说到神秘学……”她停下,寻找合适的字眼,“神秘学就是另一码事了。我尽量远离那些东西。我认为涉足那个领域会很危险,而其中就包括摆弄灵应盘。”
克丽丝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个声名显赫的睿智顾问,但她此刻的神情却让克丽丝非常不安。她竭力想摆脱这种感觉。
“哎呀,算了吧,玛丽·乔。”克丽丝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灵应盘是什么原理吗?不就是反应一个人的潜意识吗?没什么了不起。”
“对,也许是,”佩林答道,“也许不是。也许全是暗示的力量。
可是,我听过许多有关降神会和灵应盘的事情,似乎都和打开一扇门之类的有关系。嗯,克丽丝,我知道你不相信灵界。但我相信。
如果我没有弄错,也许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正是你刚才所说的潜意识。我只知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还有,亲爱的,全世界的精神病院里都关着乱碰超自然的家伙。”
“哎呀,你开什么玩笑,玛丽·乔。说真的,是在开玩笑吧?”
沉默。黑暗中继续传来她柔和的嗓音。“一九二一年巴伐利亚有一家人。我不记得姓氏了,总之这家人有十一口。估计查报纸应该能找到。某次尝试降神后没多久,他们全都疯了。所有人。
十一个人。他们在自己家里纵火狂欢,烧光家具之后,开始折磨最年幼的女儿,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最后邻居破门而入,制止了他们。”
“全家人,”她说,“被关进精神病院。”
“我的天!”克丽丝想到豪迪上尉,不由长吸了一口气。仔细想来,他确实有几分险恶的色彩。精神疾病。难道是精神疾病?
有可能。“就知道我该带小蕾去看精神科!”
“唉,老天在上!”佩林夫人走进灯光里,“别在意我说的,你听医生的话就对了。”听得出她想让克丽丝安心,克丽丝却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我对预知未来有一套”——佩林夫人笑着说——“对现世就束手无策了。”她在皮包里翻找,“咦,我的眼镜呢?你瞧我这记性。放哪儿去了?啊,原来在这儿。”她在外套口袋里找到了眼镜。“多漂亮的房子,”她戴上眼镜,打量着房屋临街的一面,“让我有温暖的感觉。”
“我真是如释重负,”克丽丝说,“刚才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家闹鬼哩!”
佩林夫人看着她,没有笑容。“我怎么可能对你说这种话?”
克丽丝想到一个朋友,著名的女演员,她卖掉了比佛利山的豪宅,只是因为坚信家里住了个喧哗鬼a。“我也不知道,”她无力地笑笑,“开玩笑而已。”
“这幢屋子很好,很友善,”佩林夫人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我来过这儿,知道吗?来过很多次。”
“真的?”
a 喧哗鬼(Poltergeist),民间传说中通过发出声响、敲击和制造混乱来显示其存在的鬼。
“对,以前的房主是我的朋友,一位海军上将,时不时给我写封信。他们把他送回大海了,可怜的人儿。不知道我怀念的究竟是他还是这幢房子。”她微笑着说,“以后还能请我做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