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乔,你肯来我太高兴了。我是说真的,你实在很有意思。听着,给我打电话。下周给我打电话好吗?”
“当然好,到时候给我说说你女儿的状况。”
“有我的号码?”
“有,家里本子上记着呢。”
有什么不对头?克丽丝思忖着。她的语气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好,晚安,”佩林夫人说,“再次感谢这个美好的晚上。”
没等克丽丝回答,她就快步走上了街道。
克丽丝目送她离去,慢慢关上门。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这个晚上真是够受的,她想,够受的。
她回到客厅,在薇莉身旁停下,薇莉蹲在尿渍前,洗刷地毯上的细毛。
“用了白醋,”薇莉低声说,“擦了两次。”
“干净了?”
“应该吧,说不准,等着看吧。”
“是啊,不干透确实看不出来。”
了不起,真是棒极了,说得好。真是好眼力。圣徒犹大在上,小山羊,睡觉去吧!
“行了,薇莉,就这么放着好了。去睡吧。”
“不,让我弄完。”
“随你吧。谢谢。晚安。”
“夫人,晚安。”
克丽丝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楼梯。“对了,薇莉,咖喱很好吃,”她冲着楼下喊道,“大家都喜欢。”
“夫人,谢谢夸奖。”
克丽丝去看蕾甘,发现女儿还在睡觉。她想起灵应盘。应该藏起来吗?还是干脆扔掉?朋友,佩林碰到这种事总是很啰嗦。
但另一方面,克丽丝也觉得幻想出来的玩伴既病态又不利身心。
对,确实应该扔掉。
可是,克丽丝还是犹豫了。她站在床前,看着蕾甘,想起女儿三岁时的一件事:某天晚上,霍华德认为女儿年纪够大了,不必再抱着奶瓶睡觉,而是该及早学会自立。那天夜里他拿走了奶瓶,蕾甘一直哭闹到凌晨四点,然后好几天举止异常。克丽丝害怕再发生类似的事情。还是等等吧,等我找个心理医生谈谈。再说还有利他林呢,她心想,也许尚未见效。
最后,她决定等一等再说。
克丽丝回到自己的房间,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几乎立刻坠入了梦乡。接下来,她被摩擦着意识边缘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叫声惊醒。
“妈妈,快来,快来啊,我害怕!”
“我来了,小蕾,我来了!”
克丽丝跑过走廊,冲进蕾甘的房间。抽泣,哭叫。床垫弹簧上下快速震动的声音。
“噢,我亲爱的,怎么啦?”克丽丝伸手打开电灯,急切地问道。
神圣的基督在上!
蕾甘绷紧身体躺在床上,满脸眼泪,面容被恐惧扭曲,她抓住小床两侧死也不松手。
“妈妈,床为什么在摇晃!”她叫道。“让它停下!天哪,我害怕!让它停下!妈妈,求你让它停下!”
床垫正在疯狂地前后摇晃。


第二部 边缘
无法忘记的痛苦,会在我们的睡梦中一滴滴落在心上,直到我们陷入绝望,而智慧,违背我们的意愿,经由上帝可畏的恩典而来。
——埃斯库罗斯a
a 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作家,被誉为“悲剧之父”。
引文出自他的剧作《阿伽门农》(Agamemnon)。


第一章
他们为她在一处拥挤不堪的墓地觅得归宿,这里塞得太满,墓碑都没了喘息的空间。
弥撒仪式和她的生活一样孤独。她从布鲁克林赶来的兄弟们。曾经给她赊账的街角杂货店老板。望着他们将她沉进没有窗户的黑暗世界,达米安·卡拉斯泛起久违的悲伤感觉,开始啜泣。
“唉,迪米a,迪米……”
某位舅父搂住他的肩头。
“别太伤心,迪米,她进天堂了,她会开心的。”
上帝啊,请让她上天堂!上帝啊!求你了!上帝啊,求你让她上天堂!
他在墓地徘徊,不肯离去,其他人等在车里。他想到要撇下她一个人就无法忍受。
回宾州车站的路上,他听着几位舅父用移民腔很重的蹩脚英语描述各自的病痛。
“……肺气肿……得戒烟了……去年险些死掉,知道吗?”
a 迪米,达米安的昵称。
阵阵怒火挣扎着想突破他的嘴唇,被他一次次强压回去,他为自己觉得羞愧。他望向窗外:他们经过家庭救济站,隆冬时节每逢周六早晨,她都会来这儿领取牛奶和成袋的土豆,而他在床上安睡;中央公园动物园,夏天她把他留在这儿,自己去广场前的喷泉附近乞讨。经过旅馆,卡拉斯涕泗横流,因为回忆而哽咽,痛悔如针刺,令他泪如泉涌。他心想,爱为什么非要在阴阳永隔后才来到,在他最不需要感悟的时候降临,当联系的限隔与人性的降服终于缩减成钱包里的一张印刷弥撒卡片:追思……他知道,这份伤痛来得太迟。
在晚餐时间回到乔治城大学,他却没有半点胃口。他慢慢走进屋子。教会里的朋友前来表示哀悼。只逗留片刻,允诺替他祷告。
十点过了不久,乔·戴尔带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现身。他骄傲地拿给达米安看:“芝华士!”
“你从哪儿来这么多钱——捐款箱里偷的?”
“别这么混账,那么做会打破我的清贫誓。”
“到底从哪儿弄来的?”
“偷的。”
卡拉斯不由地笑了,他摇摇头,拿起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白镴咖啡杯,到狭小的卫生间水槽里洗干净,一边说道:“我相信你。”
“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定的信徒。”
卡拉斯感到熟悉的痛楚袭上心头。他没有理会,拿着杯子回去,戴尔坐在他的床上开酒瓶。他在戴尔旁边坐下。
“现在赦免我还是等会儿再说?”
“倒酒吧,咱们互相赦免。”
戴尔倒满玻璃杯和咖啡杯。“校长不该喝酒,”他小声嘟囔道,“会成坏榜样的。我这是替他免除危险的诱惑。”
卡拉斯喝着威士忌,没搭理戴尔的话头儿。他太熟悉校长了。
校长为人机智而敏感,总是转弯抹角传达意思。他知道戴尔来探望他既是以朋友的身份,也是作为校长的代表。
戴尔对他是一剂良药,尽量逗他欢笑。描述派对和克丽丝·麦克尼尔。讲述耶稣会律法师的新轶事。他喝得不多,一次次斟满卡拉斯的酒杯,他看到卡拉斯已经昏昏欲睡,就从床上起身,搀扶卡拉斯躺下,自己靠坐在书桌上继续唠叨,直到卡拉斯闭上眼睛,只能含混地咕哝回答。
戴尔站起来,解开卡拉斯的鞋带,替他脱鞋。
“连我的鞋子也要偷?”卡拉斯大着舌头说。
“才不是呢,我看鞋面的褶皱能预知未来。现在给我闭嘴睡觉。”
“你是耶稣会飞贼。”
戴尔轻笑两声,从壁橱里拿出外套给他盖上。“听着,有人得成天操心付账单。你们这些人呢,就好好把玩念珠,替M 街的嬉皮士多祷告几句吧。”
卡拉斯什么也没说。他的呼吸深沉而均匀。戴尔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关掉电灯。
“偷窃是罪。”卡拉斯在黑暗中嗫嚅道。
“Mea culpaa。”戴尔柔声回答。
他静候片刻,确定卡拉斯已经入睡,这才离开房间。
卡拉斯在半夜醒来,泪流满面。他梦到母亲。他站在曼哈顿高处的窗口,看着母亲走出马路对面的地铁售货亭。她站在路边,拎着一个棕色购物纸袋,正在找他。他向母亲挥手。母亲没有看见。她蹒跚着穿过街道。公共汽车、卡车、毫不友善的人群。她越来越害怕。她返身走向地铁,开始走下台阶。卡拉斯惊慌失措,他奔向大街,呼喊她的名字,开始哭泣。他找不到母亲,他想象着母亲在地下迷宫里是多么无助,多么困惑。
他等待啜泣平歇,起身找到苏格兰威士忌。他摸黑坐在床上喝酒。眼泪打湿了面颊,没有停止的意思。这么沉痛的悲伤,仿佛是回到儿时。
他记起舅父打来的电话:
“迪米,水肿影响到她的大脑。她不许医生近身。只会乱喊乱叫。还跟该死的收音机说话。迪米,我觉得该送她进贝尔维尤b。
普通医院治不了她。我估计几个月她就能好得和原来一样,到时候再接她出来。你觉得呢?听我说,迪米,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处理好了。今天早上给她打了一针,然后救护车把她拉走了。我们不想打扰你,只是有个聆讯会要你参加,你还得签几张表格。
什么?去私人诊所?迪米,谁有那么多钱?你?”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a 拉丁语,意为我有罪。
b 贝尔维尤医疗中心,美国最老的公立医院,中心里的精神病院最为有名。
醒来时他感觉昏昏沉沉,记得梦中被打开大脑放血。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淋浴、剃须、穿上教士袍。五点三十五,他打开圣三一堂的大门,套上法衣,在左侧圣坛前开始念弥撒。
“Memento etiama……”他带着凄凉和绝望祷告,“求你垂念你的仆人,玛丽·卡拉斯……”
透过神龛的门,他却看见了贝尔维尤接待处护士的面容,再次听见隔离室里的嘶喊声。
“你是她儿子?”
“是的,我叫达米安·卡拉斯。”
“好吧,换了是我肯定不进去,她正在发作。”
他隔着门上的观察口张望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白炽灯泡;墙壁衬着软垫;除了她身下的小床,没有任何家具。
“……我等向你求祷,许她一个休憩、光明、安平的场所……”
两人对视,她忽然安静下来,爬下床,慢慢走到圆形的小观察口前,表情困惑而受伤。
“为什么这么待我,迪米?为什么?”
这双眼睛比羔羊更加谦顺。
“Agnus Deib……”他低头捶胸,悄声说道,“神的羔羊,你担当世人的过犯,求赐她安息……”片刻之后,他闭上眼睛,举起圣体,见到自己的母亲坐在聆讯室里,互握的双手搁在膝头,表a 拉丁语,追思弥撒的第一句。
b 拉丁语,即“上帝的羔羊”。连同下文,是弥撒曲《羔羊经》的一部分。
情温顺而困惑,法官向她解释贝尔维尤的精神科医生提交的报告。
“玛丽,你能听懂吗?”
她点点头,不肯张嘴,医院取走了她的假牙。
“那么,玛丽,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自豪地答道:
“我的儿子,他替我发言。”
卡拉斯发出愤怒的呻吟声,他对着圣体低下头,用力捶胸,仿佛胸口是他希望能扭转的多年时光,他低声祈祷:“Domine, no sum dignusa。你只要说一句话,我的灵魂就会痊愈。”
违背一切理性,违背一切知识,他用心祷告,希望真有神灵能听见他的呼求。
但他认为并不存在。
弥撒过后,他回到房间,想睡个回笼觉,却睡不着。
上午晚些时候,一位他没见过的年轻神父忽然来访。他敲敲门,看进打开的房门。
“忙吗?能打扰你几分钟吗?”
他眼里是不肯安歇的重负,声音透着诚挚的恳切。
卡拉斯一时间很恨他。
“请进。”他轻声说。他有一部分性格让自己很窝火,时常使得他在面对恳求时陷于无助,但他又控制不住。它仿佛绳索,在他心里缠绕纠结,时刻准备对恳求做出回应。害得他不得安宁。
a 拉丁语,意为:主,我当不起。连同下文,是弥撒中领圣体礼的一部分。
哪怕睡着了也不行。在他梦境的边缘永远有个声音,像是绝望者微弱、短暂的呼喊;而每次刚醒来的几分钟,他总会有那种尚有重任未曾完成的焦虑感觉。
年轻的神父手足无措,支支吾吾,看上去很羞怯。卡拉斯耐心引导他;给他香烟,速溶咖啡;强迫自己表现得感兴趣,听烦恼的年轻访客慢慢展开那个熟悉的问题:身为神父的无边孤寂。
卡拉斯对这个人群所拥有的焦虑早有了解,这位神父的问题到头来也不例外。远离家庭,远离女性a,许多耶稣会修士也害怕对同袍神父表达友情,不敢结下深厚有爱的友谊。
“比方说,我喜欢搂别人的肩膀,但又害怕对方认为我是同性恋,明白吗?你肯定也听过那些理论,说很多潜在同性恋受神职工作吸引什么的,于是我决定不再这么做。我甚至不去别人房间听音乐,不聊天,不一起抽烟。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别人,而是害怕别人会害怕我。”
卡拉斯感觉到重负逐渐从年轻神父转到自己肩上。他听其自然,让年轻人继续说。卡拉斯知道他还会来,从孤独中寻求安慰,和卡拉斯交朋友。等他意识到他可以不带着害怕和怀疑与人交往时,也许就会开始在其他人之中寻找朋友。
卡拉斯越来越疲惫,陷入自己的哀恸。他望向去年圣诞收到的铭碑。兄弟之痛。我亦身受。见主于他。可惜相见不欢,他责备自己。他将其他人受到的折磨绘成地图,却从没有走过那些街a 耶稣会的会规要求其修士立绝财、绝色、绝意的誓愿。
道,至少他这么相信。他认为他体会到的痛苦只属于自己。
客人低头看表,该去校园餐厅吃午饭了。他起身要离开,一转头看见了卡拉斯桌上的小说。
“哦,你有这本《阴影》。”他说。
“读过吗?”卡拉斯问。
年轻神父摇摇头。“还没有。好看吗?”
“说不准。我刚读完,不确定我有没有看懂,”卡拉斯撒谎道,他捡起书递过去,“拿去看看?说起来,我确实想听听别人的看法。”
“哦,好,多谢,”神父说,查看封套侧边的文字,“过几天就还你。”
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些。
纱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关上,卡拉斯终于得到片刻宁静。他拿起每日颂祷书,进了庭院,慢慢走着,念着日课经文。
下午,又有一位客人:圣三一堂年长的主任司铎a,主任司铎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向卡拉斯母亲的逝世表示哀悼。
“我为她念了几遍弥撒,达米安,也为你念了一遍。”他气喘吁吁地说,带着轻快的爱尔兰土音。
“劳您费心了,神父。非常感谢。”
“她多大年纪?”
“七十。”
a 主任司铎(Paster),天主教中指在主教权下,负责堂区训导、圣化、治理事务的牧者。
“唉,也该休息了。”
卡拉斯看着主任司铎带来的经牌a。这是弥撒使用的三张卡片之一,塑料覆膜,印着神父领念的祷词片段。卡拉斯心想:司铎拿这东西来做什么。答案立刻揭晓。
“呃,达米安,今天又出了那种事。教堂里,你知道。又一起渎神事件。”
一尊摆放在教堂后侧的圣母马利亚雕像被涂抹成了娼妓的模样,主任司铎告诉他。说完,他将经牌递给卡拉斯。“这个是那天早上你去——你知道——纽约之后,星期六对吧?对,周六。唉,你看看吧。我刚和一位警官谈过,他——唉,你先看看卡片,达米安,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