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确定。我邀请的是校长和教务长,但我认为校长不会亲自来。他的秘书今天快到中午时给我打电话,说校长有可能要去外地。”
“替他来的是谁?”克丽丝带着几分有保留的兴趣问。
“让我看看。”莎伦在纸堆里翻找。“找到了,克丽丝。他的助理,约瑟夫·戴尔神父。”
“哦。”克丽丝有点失望。
“小蕾呢?”
“楼下。”
“说起来,或许你可以把打字机搬下去,你说呢?我是说,打字的时候你可以看着她。行吗?我不喜欢经常放她一个人。”
“好主意。”
“谢谢,明天好了。现在回家吧,小莎,冥想,和马玩玩。”
筹划和准备告一段落,克丽丝不由越来越担心蕾甘。她想看电视,但集中不了精神。她感到不安。屋子里有一种怪异感。仿佛寂静正在沉降,尘埃有了重量。
午夜时分,屋里的一切都沉沉睡去。
没有喧哗扰动。那天晚上没有。
第四章
她在门口迎接客人,穿酸橙绿的钟形袖派对礼服和长裤,鞋子很舒适,映照着她对这个晚上的期待。
首先到的是玛丽·乔·佩林,她带着十几岁的儿子罗伯特一同赴宴。最后到的是面颊绯红的戴尔神父。他很年轻,个头不高,钢丝边的眼镜后是一双淘气的眼睛。他在门口为迟到致歉。“找不到合适的领带。”他面无表情地告诉克丽丝。克丽丝茫然地瞪着他,旋即捧腹大笑a。她持续终日的抑郁开始缓解。
酒精发挥了作用。十点差一刻,他们在客厅边吃晚饭,边三三两两地谈天说地。
克丽丝用热气腾腾的自助餐填满盘子,在房间里寻找玛丽·乔·佩林。找到了——她和耶稣会大学的教务长瓦格纳神父坐在沙发上聊天。克丽丝和瓦格纳神父简单聊过几句。他的秃头上布满晒斑,举止冷静而温和。克丽丝踱到沙发旁,坐在咖啡桌前的地板上,灵媒乐得合不拢嘴。
“噢,少来了,玛丽·乔!”教务长微笑着叉起一大块咖喱塞进嘴里。
a 天主教神父穿正式服装时佩戴罗马领,不需要系领带。
“没错,少来了。”克丽丝跟着说。
“喔,你好!咖喱好吃极了!”教务长说。
“不太辣吧?”
“一点儿不,恰到好处。玛丽·乔正和我说,曾经有位耶稣会修士同时也是灵媒。”
“而他居然不相信我!”女灵媒还在乐。
“啊,distinguoa,”教务长纠正道,“我只是说很难相信。”
“你说的是灵媒没错吧?”克丽丝问。
“什么,当然了,”玛丽·乔说,“这有什么,他还曾经浮空过!”
“浮空,我每天早上都要浮。”耶稣会修士平静地说。
“难道说他还召开降神会?”克丽丝问佩林夫人。
“嗯,没错,”她答道,“他在十九世纪非常有名。实际上,他大概是那个时代里唯一没有被确认是骗子的巫术师了。”
“如我所说,他不是耶稣会的。”教务长发表他的意见。
“噢,天哪,但他确实是!”她大笑道,“二十二岁那年,他加入耶稣会,发誓从此不再做灵媒,结果他被驱逐出了法国”——她笑得更加厉害了——“因为他在杜乐丽花园弄了好大一场降神会。知道他干什么了?降神会到一半,他告诉皇后,她即将被一位完全显形的灵体孩童触摸,旁边的人突然点亮全部灯光”——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却发现他坐在那儿,光着的脚丫子放在皇后的胳膊上!天哪,你们能想象吗!”
a 拉丁语,意为纠正。
耶稣会神父微笑着放下盘子。“买赎罪券a的时候别想打折了,玛丽·乔。”
“噢,少来了,谁家没有一两个败类?”
“我们可正在推美第奇三教皇b 特别版。”
“说起来,我曾经有过一次体验。”克丽丝开口说。
教务长打断道:“你不是要告解吧?”
克丽丝笑笑,说:“不,我不是天主教徒。”
“哦,没错,耶稣会也不是。”佩林夫人笑个不停。
“都是多明我会c 造的谣,”教务长反唇相讥,他继续对克丽丝说,“对不起,亲爱的。你接着说。”
“嗯,我只是想说,我见过有人浮空。在不丹。”
她把故事讲了一遍。
“你觉得可能吗?”最后她说,“我是认真的,真的想知道。”
“谁知道呢?”他耸耸肩,“谁知道重力究竟是什么。还有物质,谁又知道物质是什么。”
“要我的意见吗?”佩林夫人忽然插嘴道。
“不,玛丽·乔,”教务长说,“我发过清贫誓d 的。”
a 赎罪劵(Indulgence),以金钱购得的大赦证明书。中世纪晚期,天主教罗马教廷授权神职人员前往欧洲各地售卖赎罪劵,大肆敛财,后引发宗教改革,并最终导致基督新教的产生。天主教于1567 年正式取消了赎罪劵。
b 美第奇三教皇(Medici Popes),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著名的贵族,家族内共出过三位教皇(利奥十世、克莱蒙七世与利奥十一世)和两位皇后。
c 多明我会(Dominican),又译为道明会,天主教依靠捐助生存的修会之一。会士均披黑色斗篷,因此被称为黑衣修士。多明我会以布道为宗旨,着重劝化异教徒皈依和排斥异端,故而与较为宽松的耶稣会常有冲突。
d 清贫誓(Vow of Poverty),基督教神职人员对保持清贫、不追求物质享受的誓言。
“我不也是?”克丽丝喃喃道。
“你说什么?”教务长凑近她。
“喔,没什么。打听一下,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知道教堂背后的那幢小房子是干什么的吗?”她指着大概的方向说。
“圣三一堂?”他问道。
“啊,对。嗯,里头是做什么的?”
“嗯,我知道,是他们行黑弥撒用的。”佩林夫人说。
“黑什么?”
“黑弥撒。”
“那是什么?”
“她在说笑。”教务长说。
“啊,我懂了,”克丽丝说,“我反应慢。说起来,黑弥撒是什么?”
“哦,基本上,那是对天主教弥撒的歪曲模仿,”教务长娓娓道来,“与魔鬼崇拜有关。”
“说真的?你是说,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这我就说不上了。但我听过一个统计数字,说巴黎城每年要有差不多五万场黑弥撒。”
“你指的是现在?”克丽丝不敢相信。
“只是传闻而已。”
“没错,当然了,来自耶稣会谍报机构。”佩林夫人打趣道。
“才不是,是老天带话给我。”教务长不甘示弱。
“你知道,在洛杉矶,”克丽丝说,“有好多好多故事传来传去,说有巫术邪教什么的。我经常想那是不是真的。”
“如我所说,我真的不知道,”教务长说,“不过我告诉你谁懂——乔a·戴尔。乔那家伙呢?”
教务长四下里寻找乔。
“噢,看见了。”教务长冲另一位神父点点头,他背对着他们站在餐食前,正在往盘子里堆第二轮咖喱。“嘿,乔?”
年轻的神父转过身,面无表情。“尊敬的教务长,您叫我?”
教务长勾勾手指。
“稍等片刻。”戴尔答道,转身继续对咖喱和色拉发起进攻。
“神职队伍里唯一的矮妖精b,”教务长带着几分喜爱地说。他喝了一口葡萄酒。“圣三一教堂上周发生几起渎神事件,乔说其中一起让他想起黑弥撒仪式里的什么东西,所以我估计他对此略知一二。”
“教堂发生什么了?”玛丽·乔·佩林问。
“哎,真的很恶心。”教务长说。
“别卖关子,我们都吃过饭了。”
“不,算了吧。实在有点过分。”他继续抵抗。
“天哪,你就说说吧!”
“玛丽·乔,言下之意是你读不到我的思想?”他问。
a 约瑟夫的昵称。
b 矮妖精(eprechaun),爱尔兰民间传说中小精灵的一种,可以向抓住它的人指示隐藏的宝藏。此处是打趣对方的身材。
“当然可以,”她微笑道,“但我觉得自己不配进入至圣所a !”
“哎,真的很恶心。”教务长说。
他描述了几起渎神事件。第一起,年老的圣器保管人在圣体盒b 正前方的祭坛罩上发现一团人类的排泄物。
“天哪,这个确实够恶心。”佩林夫人做个鬼脸。
“对,但还比不上另一起。”教务长说,然后尽量委婉地——还用了一两个隐语——讲述如何在祭坛左侧的基督雕像上找到一只用胶水粘着的硕大阴茎雕塑。
“够恶心吧?”最后他这样说。
克丽丝发现玛丽·乔看起来是打心底里觉得难受。“唉,够了,别说了。真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咱们换个话题吧。”
“别,我正着迷呢。”克丽丝说。
“哎呀,这是当然。我这人最迷人了。”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是戴尔神父。他一只手端着个垒得满满的盘子,站在她身旁,庄重地说:“听着,给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我觉得我快要跟宇航员谈出点儿结果了。”
“比方说呢?”教务长问。
戴尔神父抬抬眉毛,一脸无辜的表情。“您敢相信吗,”他问,“月球上的第一次传教?”
几个人哈哈大笑,只有戴尔除外。
a 至圣所(Holy of Holies),广义上指所有神圣的场所;狭义上指犹太教寺院的内殿,或具体指耶路撒冷神殿中圣幕后的至圣所,约柜保留的地方。
b 圣体盒(Tabernacle),教堂圣坛上装献祭的圣体及圣餐酒的盒子或箱子。
他的喜剧技巧依赖于面无表情。
“你体型正好,”佩林夫人说,“能把你塞进登月舱。”
“不,不是我,”他严肃地纠正道,然后对教务长解释说,“我正努力让艾莫里去。”
“艾莫里是学校的律法师,”戴尔对两位女士解释道,“天上一个人也没有,正合他的心意;他喜欢安静的环境。”
戴尔依然不动声色,望向房间另一头的宇航员。
“请原谅。”他说完就走开了。
“我喜欢他。”佩林夫人说。
“我也是。”克丽丝赞同道,她转向教务长。“你还没有告诉我那间小屋里有什么呢,”她提醒教务长,“大秘密?我好几次在那儿看见一位神父,他是谁?有点阴沉。像个拳击手。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教务长点点头,垂下脑袋。“卡拉斯神父,”教务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惋惜说,“昨天夜里他过得很艰难,可怜的人。”
“啊,怎么了?”克丽丝问。
“他母亲过世了。”
难以解释的哀伤情绪涌上心头,克丽丝轻声说:“天哪,真抱歉。”
“他似乎受了很大打击,”神父接着说,“她独自居住,好像死了几天才被发现。”
“太惨了。”佩林夫人喃喃道。
“谁发现的?”克丽丝正色说。
“公寓楼的管理员。我估计本来还发现不了,要不是……唉,隔壁邻居投诉说收音机一直响个没完。”
“太可怜了。”克丽丝悄声说。
“夫人,对不起,打扰一下。”
她抬起头,看见卡尔端着一个摆满小高脚杯和烈酒的托盘。
“好的,就放这儿吧,卡尔,不用你管了。”
克丽丝喜欢亲自为客人斟酒。她觉得这能缩短彼此的距离,让仆人来就没这个效果了。“嗯,让我看看,先从你们开始吧。”
她对教务长和佩林夫人说,为他们倒酒。接下来她走遍房间,询问要求,替每一位客人奉上美酒;即将轮完一圈的时候,客人们的小团体已经改换成了新的组合,除了戴尔和宇航员,他俩似乎黏得更紧了。“不,我根本不是神父,”克丽丝听见戴尔一本正经地说,他搂着宇航员笑得不住抽动的肩膀,“其实我是一名超级前卫的拉比a。”
克丽丝和埃伦·克莱瑞站在一起,回想莫斯科的时光,她突然听见厨房传来一个熟悉的刺耳声在愤怒叫嚷。
天哪!是博克!
他扯着嗓子在骂脏话。
克丽丝连忙告退,快步走进厨房,丹宁斯在恶毒地咒骂卡尔,莎伦怎么都拦不住他。
“博克!”克丽丝吼道,“给我闭嘴!”
a 拉比(Rabbi),犹太人中的一个特别阶层,主要为学者。
导演对她置之不理,继续怒骂,嘴角冒出星星点点的唾液泡沫;卡尔抱着胳膊,一声不响地靠着水槽,脸上波澜不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丹宁斯。
“卡尔!”克丽丝叫道,“你快出去!出去!没看见他什么样吗?”
但瑞士人动也不动,克丽丝只好动手把他推出门外。
“纳—粹—猪!”丹宁斯冲着卡尔的背影大叫,然后笑嘻嘻地转向克丽丝,搓着双手,和善地说,“甜点呢?”
“甜点?”克丽丝用掌根猛拍额头。
“是啊,我饿了。”他哀怨地说。
克丽丝转向莎伦。“喂饱他!我去送蕾甘上床。还有,博克,老天在上,您能不能稍微收敛点?外面有神父在呢!”
他皱起眉头,双眼忽然间放出极感兴趣的光芒。“咦,原来你也注意到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克丽丝侧着头长出一口气。“我受够了!”然后大步走出厨房。
克丽丝下楼去游戏室找蕾甘,女儿在底下待了一整天。她发现女儿在玩灵应盘,神情阴郁、呆滞而漠然。好吧,至少不暴躁,克丽丝心想;她想逗女儿开心,于是带着蕾甘去宴会厅,介绍她认识各位宾客。
“哎呀,她真可爱!”参议员夫人说。
蕾甘表现得格外有礼貌,只有面对佩林夫人时除外,她既不肯说话也不愿意同佩林夫人握手。女灵媒对此一笑了之。“她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她笑着对克丽丝使个眼色,但还是带着一份想看个究竟的好奇心,伸手握住蕾甘的小手,略略用上一点力气,像是要检查蕾甘的脉搏。蕾甘飞快地甩掉她的手,怨毒地瞪着她。
“她最近不太舒服。”克丽丝喃喃道歉,低头看着蕾甘。“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蕾甘没有吭声,只是盯着地板。
只剩下参议员和佩林夫人的儿子罗伯特还没做过介绍,克丽丝觉得最好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她带蕾甘上楼,服侍女儿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