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最后一杯?”
“以荣誉和决死起誓!”
克丽丝打量着他,然后摇摇头,拿起琴酒的酒瓶。“对了,那些神父,”她一边倒酒,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看来我应该请一两位过来。”
“来了就别想要他们走,”丹宁斯吼道,忽然眯起发红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是一个特别的地狱,“他们是该死的抢劫犯!”克丽丝拿起汤力水的瓶子,但丹宁斯气冲冲地挥手赶开。“不,老天在上,我喝纯的,你就永远也记不住吗?第三杯永远是纯的!”克丽丝看着丹宁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放下,低下头盯着酒杯,他嘟囔道,“没脑子的贱人!”
克丽丝警惕地看着他,对,他开始发酒疯了。她连忙把话题从神父改成她受邀导演的事情。
“哦,真是好,”丹宁斯咕哝道,还是盯着酒杯,“了不起!”
“可是,实话实说,我很害怕。”
丹宁斯立刻抬起头看着她,表情变得真诚而慈爱。“胡扯!”
他说,“听我说,亲爱的,关于导演,最困难的就是得让别人觉得这件事真他妈难。我第一次拿起执筒的时候屁也不懂,可瞧瞧现在,明白了吧。这里面没有什么魔法,亲爱的,只有踏踏实实做事,还有就是从拍摄的第一天就不停提醒自己,你这是揪住了一头西伯利亚虎的尾巴。”
“是啊,这个我知道,博克,但现在梦想成真,他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不知道我能不能指导我奶奶过马路。我是说,这里有那么多技术活。”
“哎呀,别吓唬自己!狗屁技术活就留给剪辑、摄像和剧本监督好了。找几个能干的,我向你保证,他们能帮你一路笑到最后。
重点在于处理好演员,指导他们表演——这方面你肯定会非常出色,我的小美人,因为你不止可以告诉他们你要什么,你可以直接展示给他们看。”
她还是很犹豫,“哦,好吧,可是……”她说。
“可是什么?”
“嗯,还是技术方面的问题。我是说,我必须理解技术。”
“好吧,你举个例子。来,给你的导师举个例子。”
接下来,她花了近一个小时打探各种琐碎细节。有许多书专门讲述导演的技术窍门,但阅读书本总会耗尽克丽丝的耐性,因此她改为阅读他人。她喜欢刨根问底,能把别人的知识榨得一干二净。可是,你无法强迫书本开口。书本说话转弯抹角,书本说“故而”,说“显然”,其实却一点儿也不显然,再说你也不能质疑书本的曲折迂回。哪怕你委屈地说:“等等,我这人反应慢。能再说一遍吗?”书本也不会从头给你解释清楚。你不能咬住书本不放,书本不会拍你的马屁,你把它撕成碎片也没用。
书本就像卡尔。
“亲爱的,你需要的只是一位好剪辑师,”导演说着说着笑出了声,“我指的是真懂门道的剪辑师。”
他渐渐变得兴高采烈,讨人喜欢,似乎已经熬过了危险的爆发点——直到卡尔的声音忽然响起。
“请原谅我的打扰,夫人,您需要什么吗?”
卡尔满脸殷勤地站在书房门口。
“哎呀,哈啰,桑代克,”丹宁斯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还是海因里希a ?我实在记不清你的名字。”
“卡尔,先生。”
“啊,对。看我这记性。来,告诉我,卡尔,你在盖世太保手底下负责的是公共关系还是社区关系?两者好像有区别来着。”
卡尔彬彬有礼地答道:“都不是,先生。我是瑞士人。”
导演狂笑道:“哈,对,当然了。卡尔,对,你是瑞士人!从来没和戈培尔b 打过保龄球!”
“够了,博克!”克丽丝斥责道。
“也没和鲁道夫·赫斯c 一起飞过!”丹宁斯又说。
卡尔还是那么冷静,丝毫不为所动,视线转向克丽丝,淡然道:“夫人要什么?”
“博克,喝杯咖啡吧?怎么样?”
“噢,算了,去他妈的!”导演挑衅地叫道,忽然从吧台前起身,硬着脖子、攥紧双拳,大踏步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前门砰然关上。克丽丝面无表情地转向卡尔,用单调的声音说:“拔掉a 桑代克和海因里希都是常见的德语人名。
b 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1897—1945),纳粹时期德国的国民教育与宣传部长,希特勒的忠实信徒。希特勒自杀后,他和自己的妻子玛格达·戈培尔毒杀了自己的六个孩子,随后二人自杀身亡。
c 鲁道夫·赫斯(Rudolph Hess,1894—1987),纳粹党的副元首,战后被判处终身监禁,后在监狱内自杀。1941 年5 月10 日,他搭乘飞机前往英国进行未授权的和平任务,遭英方扣留直到二战结束。赫斯飞往英国的动机是二战期间最大的谜团之一。
所有电话。”
“好的,夫人,还有别的吗?”
“嗯,好吧,煮一壶脱咖啡因咖啡。”
“这就来。”
“小蕾呢?”
“楼下游戏室。要我叫她吗?”
“对,该睡觉了。哦,等一等,卡尔!别管了,我自己下去找她。”她想起那只鸟,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回来喝咖啡。”
“好的,夫人。交给我了。”
“还有,天晓得多少次了,我替博克向你道歉。”
“我根本不在意。”
克丽丝站住,半转过身。“对,我知道。最让他生气的其实就是这个。”
克丽丝转回去,走到屋子的门厅,拉开一扇门,下楼梯走向地下室。“嘿,小讨厌!在底下做什么呢?给我的鸟做好了吗?”
“啊,好了,妈妈!快来看!快下来!全好了!”
游戏室镶有墙板,装饰色调明快。有画架、几幅油画和一台电唱机。有几张用来玩游戏的桌子和一张用来做雕塑的台子。上一家房客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办派对时留下的红白彩带还留在房间里。
克丽丝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雕塑,惊呼道:“哎呀,亲爱的,太可爱了!”雕塑还没干透,有点像那只“烦心鸟”a,全身涂成橘黄a 原文为Worry Bird,P-51 野马战斗机的俗称,外形流畅而美观。
色,只留下鸟喙斜涂成绿白相间的条纹。头顶用胶水粘了一撮羽毛。
“你真的喜欢吗?”蕾甘笑得很灿烂。
“噢,宝贝儿,我喜欢,真喜欢。它有名字了吗?”
蕾甘摇头道:“还没有。”
“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啊。”蕾甘摊开手掌,耸耸肩。
克丽丝用指甲轻扣牙齿,夸张地皱起眉头沉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柔声说,沉吟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咦,‘傻鸟’怎么样?你说呢?你怎么看?就普普通通地叫它‘傻鸟’!”
蕾甘本能地抬手捂住牙套,吃吃笑着使劲点头。
“好,‘傻鸟’全票通过!”克丽丝举起雕像,凯旋般地高喊。她放下雕像,说道:“先留在这儿晾几天,干透了就放进我的房间。”
克丽丝把鸟儿放在几英尺外的一张游戏桌上,忽然注意到了旁边的灵应盘a。她都忘了自己曾经买过它。她对自己的好奇心和对别人的好奇心一样重,买这东西是想知道能不能通过它一窥自己的潜意识——没用,不过她和莎伦一起玩了一两次,和丹宁斯玩了一次,丹宁斯存心操纵塑料乩板(“亲爱的,是你在动吧?
对不对?”),拼出的所谓“灵界信息”全都很下流,事后他把责任全推给了“操蛋的邪灵!”。
a 灵应盘(Oujia Board),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游戏盘,类似于中国的碟仙、笔仙。由一块写着字母符号的木板和一个乩板组成,据说能写出潜意识的或超自然的启示。
“小蕾我亲爱的,是你在玩灵应盘?”
“嗯,对。”
“你知道怎么玩?”
“哦,是啊,当然了。来,我玩给你看。”
蕾甘走过去坐在桌前。
“呃,宝贝儿,似乎需要两个人才能玩。”
“不,妈妈,不需要的,我一直在玩。”
克丽丝拉开椅子。“好,咱俩玩一把试试?”
蕾甘犹豫片刻,然后说:“嗯……那好吧。”她用指尖轻轻按住乩板,克丽丝伸出手正要按住,乩板忽然一动,移到了板上标着“不”的地方。
克丽丝对女儿顽皮地笑笑。“‘妈妈,我想自己来。’是这个意思吧?不想和我一起玩?”
“不,我想的!说‘不’的是豪迪上尉。”
“什么上尉?”
“豪迪上尉。”
“亲爱的,豪迪上尉是谁?”
“嗯,你知道的。我提问,他回答。”
“嗯,真的?”
“真的,他人很好。”
克丽丝尽量不皱起眉头,模糊但确实存在的担忧浮上心头。
蕾甘很爱她的父亲,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对父母的离婚表现出哪怕最细微的反应。也许蕾甘会在房间里偷偷哭,谁知道呢?克丽丝害怕女儿在压抑着愤怒和痛苦,而堤坝有朝一日总会崩溃,情绪将以某种未知的有害方式突然爆发。克丽丝抿紧嘴唇。幻想的玩伴。听起来不太健康。还有,为什么要叫他“豪迪”?因为她的父亲霍华德吗?听起来很接近。
“亲爱的,你连给那只笨笨鸟起个名字都不行,怎么忽然弄个‘豪迪上尉’吓唬我?小蕾,为什么管他叫‘豪迪上尉’?”
蕾甘咯咯笑道:“因为他就叫这个名字呀。”
“谁说的?”
“他啊。”
“唉,好吧,这倒肯定是。”
“那是当然。”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事情。”
“什么事情?”
蕾甘耸耸肩,望向别处。“就是事情呗。”
“比方说?”
蕾甘转回头。“好吧,我让你看看。我来问他几个问题。”
“让我看看。”
蕾甘用手指按住乩板,聚精会神地瞪着木板。“豪迪上尉,你说我妈妈漂亮吗?”
五秒钟过去。十秒钟过去。
“豪迪上尉?”
毫无动静。克丽丝很吃惊。她原以为女儿会把乩板滑到“是”
的位置。唉,这算什么?她不安地想道:潜意识里的敌视?她怪我害她失去了父亲?天哪,不可能吧!
蕾甘睁开眼睛,凶巴巴地责怪道:“豪迪上尉,你可不太礼貌啊。”
“亲爱的,他也许睡着了。”克丽丝说。
“你这么觉得?”
“我觉得你也该睡觉了。”
“不要啊,妈妈!”
克丽丝站起身。“对,来吧,亲爱的!起来快起来!跟豪迪上尉说晚安。”
“不,我不说。他很坏。”蕾甘郁闷地嘟囔道。
克丽丝拽着女儿上床,然后坐在床沿上。“宝贝儿,星期天我休息。想去玩玩吗?”
“当然,妈妈。比方说呢?”
刚到华盛顿的时候,克丽丝费了许多心思给蕾甘找玩伴,结果只找到一位,是个叫朱迪的十二岁女孩。可是最近朱迪全家出门度复活节假期去了,克丽丝担心蕾甘没有同年龄的伙伴会寂寞。
克丽丝耸耸肩。“唔,我也不知道,”她说,“反正总得去玩玩。
开车在城里兜风如何?可以看纪念碑什么的。嘿,对了,樱花,小蕾!太对了,今年的樱花开得早!想去看看吗?”
“好啊,妈妈!”
“那就说定了。明晚看电影?!”
“妈妈我爱你!”
蕾甘抱住她。克丽丝多加了几分爱意抱回去,悄悄说:“噢,宝贝儿,我太爱你了。”
“你要是想带上丹宁斯先生也行。”
克丽丝抽身后退,好奇地看着蕾甘。“丹宁斯先生?”
“是啊,妈妈,没关系的。”
“天哪,当然有关系,”克丽丝吃吃笑道,“亲爱的,我为什么要带上丹宁斯先生?”
“因为你喜欢他啊。”
“唔,我确实喜欢他,亲爱的。你不喜欢他?”
蕾甘低下头,没有回答她。克丽丝担心地看着女儿。“亲爱的,到底怎么了?”
“你要嫁给他,妈咪,对吧。”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闷闷不乐的陈述句。
克丽丝忍不住哈哈大笑。“噢,我亲爱的,当然不会!你在胡说什么啊?丹宁斯先生?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你喜欢他啊,你自己说的。”
“我喜欢比萨,难道就要嫁给比萨?蕾甘,他是我的朋友,只是个疯疯癫癫的老朋友!”
“你不像喜欢爸爸那样喜欢他?”
“我爱你爸爸,亲爱的。我会一直爱你爸爸。丹宁斯先生经常来是因为他很孤独,没别的了。他只是个朋友,一个孤独、傻乎乎的朋友。”
“可我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听谁说的?”
丝丝疑惑在她眼里打转;片刻犹豫;她耸耸肩表示算了。“我也不知道,”蕾甘叹道,“只是有这个想法。”
“唉,傻念头,快忘了吧。”
“好的。”
“现在乖乖睡觉。”
“能看会儿书吗?我不困。”
“当然了。读你那本新书,困了再睡。”
“谢谢,妈咪。”
“晚安,宝贝儿,好好睡觉。”
“晚安。”
克丽丝在门口给女儿一个飞吻,关门下楼回书房。孩子!孩子脑袋里的念头都从哪儿来的!天晓得蕾甘会不会把丹宁斯和她提出离婚扯到一起。其实霍华德也早有此意。两人长期分居。身为女明星的丈夫,自尊心慢慢受到伤害,他另觅新欢。但蕾甘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提出离婚的是克丽丝。天,别玩这些业余心理分析的把戏了。说真的,想办法多陪陪她!
回到书房,克丽丝坐下继续读《望》的剧本。看到一半,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到蕾甘睡眼惺忪地走向她,边走边用指节揉眼睛。
“咦,亲爱的!怎么了?”
“妈妈,我又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你的房间?”
“对,我的房间。像是在敲东西,我睡不着。”
老鼠夹子都去哪儿了!
“亲爱的,你到我的卧室睡觉,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丽丝带着女儿去主卧室,帮她睡下。蕾甘问:“能看会儿电视吗,到我睡着?”
“你的书呢?”
“找不到了。能看电视吗?”
“好吧,行。”
克丽丝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选了个频道。“声音够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