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妈妈。谢谢。”
克丽丝把遥控器放在床上。
“好了,亲爱的;看得想睡了就关掉,好吗?”
克丽丝关掉灯,顺着走廊到通往阁楼的楼梯口,爬上铺着绿色地毯的狭窄楼梯。她打开阁楼的门,摸到电灯开关,打开灯,走进没有什么装饰的阁楼。她向前走了几步,停下环顾四周。松木地板上放着几箱剪报和信件。她没看见其他东西。只有老鼠夹子。一共有六个,上了饵。阁楼干净得一尘不染,连气味也都清洁凉爽。阁楼没有暖气,没有管道,没有加热器。屋顶上没有能进出的小窟窿。克丽丝向前走了一步。
“什么也没有!”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克丽丝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她惊呼道,飞快转身,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上帝保佑,卡尔,你别这么吓我!”
卡尔站在离阁楼两级台阶的地方。
“实在对不起。但您也看见了,夫人?这儿非常干净。”
克丽丝的呼吸有点急促,她无力地说:“谢谢你告诉我,卡尔。
对,非常干净。谢谢。真的太好了。”
“夫人,也许猫更适合。”
“更适合什么?”
“抓老鼠。”
没等她回答,他转身就走,很快离开了克丽丝的视线。克丽丝瞪着门口看了一会儿,心想卡尔是不是在跟她摆脸色。她拿不准。她转过身,继续思考敲打声是从哪儿来的。她望向屋顶的斜面。街道两旁巨树成荫,树木多有节瘤,藤蔓纠缠。有一棵高大茂盛的菩提木已经碰到了三楼。也许其实是松鼠?克丽丝心想。
肯定是。甚至只是树枝而已。最近夜里经常刮风。
“也许猫更适合。”
克丽丝继续瞪着门口。嘴皮子挺利索嘛,卡尔老兄?她心想。
她忽然哑然失笑,那样子格外顽皮。她下楼走进蕾甘的卧室,捡起某样东西爬上阁楼。一分钟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蕾甘已经沉沉睡去。克丽丝将女儿抱回她的房间,送她上床,再下楼回到自己卧室,关掉电视,倒头便睡。
那天夜里,屋里格外安静。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吃着早饭,若无其事地说夜里好像听见夹子响过一声。
“愿意上去瞧瞧吗?”克丽丝问,喝一口咖啡,假装被《华盛顿邮报》吸引住了。卡尔一声不吭,去阁楼查看情况了。几分钟以后,他下楼的时候,克丽丝在二楼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卡尔直视前方,面无表情,手里拎着个硕大的米老鼠玩具。他刚才从捕鼠夹里解放出了米老鼠的鼻子。
克丽丝经过他的时候,她听见卡尔嘟囔道,“有人真好笑。”
克丽丝走进卧室,脱掉睡袍,换衣服准备去工作。她轻声说,“对啊,也许猫……更合适。”她微笑的时候,整张脸都绽放光芒。
那天的拍摄很顺利。临近中午,莎伦来到现场,趁着切换场景的间隙,克丽丝和她在移动更衣室里处理各项事务:给经纪人回信(她愿意考虑那个剧本);对白宫说“好的”;给霍华德发电报,提醒他在蕾甘生日打电话;打电话给财务顾问,问她能不能休息一年不拍戏;最后为四月二十三日的餐会制定计划。
黄昏时分,克丽丝带蕾甘去看电影。第二天,克丽丝开着红色捷豹XKEa带女儿游览城中胜景。国会大厦。林肯纪念堂。樱花。
随便吃点东西。接着,她们过河去阿灵顿公墓和无名烈士墓。到了无名烈士墓,蕾甘开始变得阴沉;后来到约翰·F. 肯尼迪的墓碑前,她似乎越来越恍惚和悲伤。她望着“长明灯”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拉住克丽丝的手,用暗哑的声音问,“妈妈,人为什么一定会死?”
这个问题刺入她母亲的灵魂深处。天哪,小蕾,你怎么也想a 捷豹汽车公司推出的经典跑车系列。
到这个了?天哪,不!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女儿?撒谎?不行。
她望着女儿仰起的面庞、泪水蒙眬的眼睛。难道是她感应到了我的思想?她以前确实经常这样。“亲爱的,那是因为人累了,”她柔声答道。
“上帝为什么让人受累?”
克丽丝看着女儿,愣住了。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是无神论者,从没教过蕾甘有关宗教的东西。她认为宗教是不诚实的。“是谁和你说上帝的?”她问。
“莎伦。”
“哦。”
她必须找莎伦聊聊。
“妈妈,上帝为什么让我们受累?”
克丽丝望着女儿敏感双眼里的痛楚,只好认输;她无法告诉女儿自己到底信什么。“唔,上帝过一阵就会想念我们,小蕾。祂希望我们回去。”
蕾甘陷入沉默,回家路上一个字也没有说。那天剩下的时间和整个星期一,她的情绪都低落得让人不安。
星期二是蕾甘的生日,奇异的沉默魔咒和哀伤开始消散。克丽丝带她去拍片现场,当天的拍摄结束后,剧组和工作人员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搬出插着十二支蜡烛的大蛋糕。丹宁斯清醒时一向颇为仁爱友善,他吩咐灯光师重新开灯,高喊“试镜”,拍摄蕾甘切蛋糕的样子,许诺要捧她当明星。她看起来很开心,甚至兴高采烈。但吃完饭,开始拆礼物的时候,好心情似乎又渐渐消失。霍华德没有消息。克丽丝给他在罗马的住处打电话,旅馆前台说他离开好几天了,也没有留下转接的号码。他好像上了什么游艇。
克丽丝找借口搪塞女儿。
蕾甘点点头,没有多少反应;克丽丝提议去火热小亭喝奶昔,她却摇头否决。她一个字也不说,下楼进了地下室的游戏房,一直待到上床时间。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睁开眼睛,发现蕾甘半梦半醒地躺在身旁。
“咦,这是……蕾甘,你在这儿干什么?”克丽丝笑嘻嘻地问女儿。
“妈妈,我的床在摇晃。”
“天哪,小傻瓜!”克丽丝亲亲她,拉好被子。“睡吧,时间还早。”
此刻看似清晨,其实却是无尽长夜的开始。


第二章
他站在空旷的地铁月台的边缘,期待着列车的隆隆声,希望那隆隆声能平息时刻伴随他的痛苦。就仿佛脉搏,只有在寂静中才能听到。他换了只手拎包,望进隧道。一个个光点延伸进黑暗,像是通往绝望的向导。
一声咳嗽。他扭头去看左边。一个白胡子拉碴的流浪汉,刚才还不省人事地躺在一滩自己的尿里,这会儿正要坐起来,一双黄眼睛瞪着神父消瘦、哀伤的面容。
神父转开视线。他会上前,他会恳求。能帮一把我这年老的祭童吗,神父?能帮一把吗?沾着呕吐物的手会按上他的肩头,另一只手会在口袋里翻找圣章。比得上一千次告解的恶臭呼吸,夹着酒精、大蒜和陈年大罪同时涌出,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
神父听见流浪汉起身。
不要过来!
听见脚步声。
啊,上帝啊,发发慈悲!
“嘿,你,神父。”
他身子一颤,垂下肩膀。他无法转身,无法耐住性子,再次在恶臭和空洞的眼神中寻找基督,在脓血与排泄物中寻找基督,寻找不可能存在的基督。他茫然抚摸自己的袖筒,仿佛那里有看不见的黑纱。他隐约想起了另一位基督a。
“我是天主教徒,神父!”
响起了列车接近的微弱隆隆声,然后是踉跄走路的声音。他回头去看。流浪汉步履蹒跚,意识模糊。神父一时间也没多想,过去扶住流浪汉,将他拖向靠墙的长凳。
“我是天主教徒,”流浪汉喃喃道,“天主教徒。”
神父帮他坐下;帮他放好手脚;他看见地铁来了,连忙从皮夹里抽出一块钱硬币,放进流浪汉的外衣口袋。转念一想——流浪汉多半会弄丢,便换成钞票,塞进流浪汉被尿打湿了的裤子口袋里,随后拿起包,登上列车,找个角落坐下,假装睡觉。到了终点站,他走上去往福德汉姆大学的漫长道路。那一块钱本来是要叫出租车用的。
来到访客宿舍,他在登记处签下自己的名字。达米安·卡拉斯,他这样写道。然后又仔细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厌倦地想了起来,又添上了“耶稣会”的缩写字母S.J.。他的房间在魏格尔楼,一小时后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他参加了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一场会议。他是主讲人,提交的论文名为《灵性提升的心理学环节》。工作结束后,他和另外几位精神病学家喝了几杯,吃了些东西。对方付账。他早a 即敌基督。《圣经》中曾多次提到敌基督一词,指假冒基督的身份暗地里敌对或意图取代真基督的人。
早离席,因为他要去探望母亲。
他从地铁站步行到曼哈顿东二十一街,走向那幢破败的褐砂石公寓楼。经过引向黑色橡木大门的台阶时,他看了一眼门廊上的孩子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无处可去。他记起了那次最后导致他离开家的羞辱:陪七年级的可爱女孩回家,却遇到自己的母亲在街角满心期待地翻垃圾箱。卡拉斯慢慢爬上台阶,闻到了烹饪的味道。温暖、潮湿、腐烂的甜味。他记起常拜访母亲的乔瑞理夫人,她和十八只猫住在一套狭小的公寓里。他抓住楼梯栏杆,开始上楼,克制住心头忽然滋生的疲惫感,他知道疲惫来自负罪感。他不该丢下她。不该让她独自一人。到了四楼,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母亲居住的4C 公寓的锁眼。开门就像是在抚摸脆弱的伤口。
母亲的拥抱很热烈。一声惊呼,一个吻。她冲进厨房去煮咖啡,黑咖啡。她两腿粗短,皮肤松弛。他坐在厨房里,听她絮絮叨叨,污秽的墙壁和肮脏的地板,慢慢渗进他的骨头。这公寓简直不是给人住的。她靠社会保障金过活,还有一个兄弟每月接济的几块钱。
她坐在桌边,说说这个夫人,聊聊那个伯伯,说话间还带着移民的口音。他不敢和她对视,她的眼睛如同哀伤的深井,年复一年盯着窗外。
我不该丢下她。
她既不会说也不会写英文,所以他替母亲写了几封信,然后又修理了那台裂壳的塑料收音机的调谐器。那是她的全部世界,新闻、林赛市长a。
他去了趟卫生间。瓷砖上铺着泛黄的报纸。浴缸和水槽中都是水锈的痕迹。地上有件年代久远的紧身内衣。神召的诱因。他因为这些躲避进大爱,但现在大爱开始冷却。半夜里,他听见它在心房间呼啸,仿佛一阵迷途的、哀伤的冷风。
差一刻十一点,他亲吻母亲,和母亲告别;他答应一有时间就来探望。
他伴着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声离开了。
回到魏格尔楼的房间,他认真思考要不要写信给马里兰教省的耶稣会首脑。这种事他已经干过一次,当时他请求调至纽约教省,以便照顾母亲;请求卸下咨询师的职务,调任教师职务。请求调任教师时,他将“不适宜”目前的工作当作原因之一。
马里兰教省的大主教对乔治城大学进行年度视察时,找他深入讨论了这件事,所谓年度视察,大抵等于军队里的监察长秘密聆听冤屈和抱怨。谈到达米安·卡拉斯的母亲,大主教点头表达他的同情;但谈到他的“不适宜”,大主教认为并不符合卡拉斯的履历。卡拉斯不愿放弃,他找到乔治城大学的校长汤姆·伯明翰姆。
“汤姆,这不止是精神病学的问题。你也清楚。有些人的问题究其根本来自神召,关系到他们的人生意义。汤姆,事情并不总是和性有关,而往往关系到他们的信仰,我实在应付不了,汤姆,a 约翰·林赛(John indsay),当时(1971 年)的纽约市市长。
太难了。我必须退出。”
“你的问题是什么?”
“汤姆,我认为我已经失去了信仰。”
伯明翰姆没有追问他为何会有此疑虑,卡拉斯对此心怀感激。
他知道他的答案听起来像是发了疯:用牙齿撕碎食物然后排泄的需求。我母亲的九个首瞻礼六a。臭袜子。反应停婴儿b。报纸的一则文章,说一名年轻的祭童在公共汽车站等车,被陌生人围攻,淋上煤油烧。不,不,太情绪化了。过于模糊,过于存在主义。
更符合逻辑的是上帝为何沉默。世界上存在邪恶,而许多邪恶是疑惑的结果,是心怀善意者发自内心的不解。上帝若是有理性,为何不肯结束这一切?为何不肯显现于世间?为何不肯开口?
“主啊,给我一个启示……”
拉撒路c 的复生是遥远过去的传说,没有哪个活人听过他的笑声。
启示为什么还不来?
卡拉斯时常希望自己生活在耶稣的时代,能亲眼见到耶稣,受到耶稣的触碰,凝视他的双眼。啊,我的主,让我见到你!让a 天主教将每月第一个星期五称之为首瞻礼六。据说1687 年10 月13 日,耶稣显现给圣女玛加利大说:“因着我圣心的极度仁慈,我许下:我必以我全能的圣爱赏赐给那些连续在九个首瞻礼六上,为了爱慕我心的缘故而领圣体的人以善终之恩:他们必在死前妥当领受圣事,我的心将是他们终期的护卫。”后来九个首瞻礼六成为一种仪式。
b 反应停是一种镇静剂,妊娠期服用可引起严重的新生儿畸形,尤其是短肢畸形,形同海豹。该药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初造成了大量新生儿畸形。
c 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1 章,耶稣使死人拉撒路复活。
我知道你的真理!请你进入我的睡梦!
渴求吞噬了他。
此刻,他坐在书桌前,钢笔悬在纸上。或许让大主教闭口不谈的并非是时机。或许他明白所谓信仰无非有没有爱。
伯明翰姆答应考虑他的请求,想办法说服大主教,但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回音。卡拉斯写完信,上床睡觉。
清晨五点,他懒洋洋地爬起来,去魏格尔楼的礼拜堂取了份圣体a,回到房间念诵弥撒。“Et clamor meus ad te veniat,”他带着痛苦低声祈祷,“容我的呼求达到你面前b……”
他举起圣体献祭,烦闷地想起这个仪式曾带给他的莫大欢乐;每天早晨他行仪式的时候,都有同样的感受,不经意间发现大爱早已远逝的那种痛楚。他在圣餐杯上方掰开圣体。“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c”他将圣体塞进嘴里,咽下那白纸般绝望的味道。弥撒结束后,他小心翼翼地擦净圣餐杯收进包里。他跑着去赶七点十分回华盛顿的火车,黑色手提包里装的都是痛苦。
a 圣体,一般为无酵饼,象征着耶稣。
b 出自《圣经·旧约·诗篇》102 篇1 节,前拉丁文同。
c 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4 章27 节。下文是“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
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


第三章
四月十一日清晨,克丽丝打电话给她在洛杉矶的医生,请他帮忙为蕾甘介绍一位华盛顿的精神科医生。
“天哪!怎么了?”
克丽丝向他解释。蕾甘过生日,霍华德没有打来电话,从第二天起,她就注意到女儿的行为和性情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失眠。好争吵。一阵一阵发脾气。乱踢东西。乱扔东西。尖叫。不肯吃饭。还有,她异乎寻常地有活力,不停动来动去,四处乱摸,不停转身、敲打、奔跑、乱跳。作业完成得很差。有幻想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