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修士快步走下楼梯,向等候他的卡拉斯伸出手。
“卡拉斯神父!”
“神父,你好。”
默林用双手握住卡拉斯的手,紧紧攥住,严肃而关切地打量卡拉斯的面容,楼上的狂笑声变成了针对默林的恶毒咒骂。“你看起来非常疲倦,”他说,“累吗?”
“一点也不。”
“很好,你有雨衣吗?”
“不,我没有。”
“那就穿我的吧,”灰发神父解开湿漉漉的雨衣,“我得请你回一趟宿舍,达米安,给我准备一套教士袍,还要两身白色法衣a、一条紫色圣带b、圣水和两本《罗马礼典》,要全本的。”他把雨衣递给困惑的卡拉斯,“我想我们必须开始了。”
卡拉斯皱起眉头,“你说现在?立刻?”
“对,我想是的。”
“不需要先听我介绍背景?”
“为什么?”
卡拉斯意识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避开那双让他不安的眼睛。“好的,神父,”他说着穿上雨衣,转身说,“我这就去拿。”
卡尔跑过来,赶在卡拉斯之前帮他开门。两人短暂对视,卡拉斯走进雨夜。默林扭头看着克丽丝。“我应该先问你一声的,你不介意我们马上开始吧?”
a 白色法衣(Surplice),教士穿的白色、宽松的无袖长袍,套在教士袍外面。
b 圣带(Stole),天主教神职人员执行宗教仪式时,佩于颈间的丝带(围巾),加在白衣之外,象征神权。
克丽丝一直在看着他,决定、指示和命令像阳光似的照亮了整幢屋子,她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我很高兴,”她感激地说,“但是,默林神父,你肯定很累了吧。”
年迈的神父看见她焦虑地瞥了一眼在楼上吼叫的恶魔。“要喝杯咖啡吗?”她的声音充满坚持,还有一丝恳求,“滚烫的,刚煮好。喝点好吗?”
默林看见她的双手轻轻绞紧又松开,看见她乌黑发青的眼圈。
“好的,我很乐意,”他热切地说,“谢谢你。”某些沉重的东西被他扫到一旁,吩咐它在那儿等着,“如果不太麻烦你的话。”
克丽丝领着神父走进厨房,没多久,他就捧着一杯黑咖啡靠在了烤炉边。“加点白兰地,神父?”克丽丝举起酒瓶。
默林低下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咖啡。“唉,医生都说我不该喝,”他说,“可是,感谢上帝,我的意志力很薄弱。”
克丽丝愣了一下,不确定他的意思,直到他抬起头,她看见神父眼睛里的笑意。默林向她伸出咖啡杯。“好的,谢谢,我要。”
克丽丝笑着倒了些烈酒。
“你的名字可真好听,”默林看着她倒酒,嘴里说,“克丽丝·麦克尼尔。不是艺名吧?”
克丽丝向自己的咖啡里也加了几滴白兰地,摇头道:“不是,我的真名可不是萨迪·格鲁兹a。”
a 萨迪·格鲁兹(Sadie Glutz,1948-2009),原名苏珊·阿特金斯(Susan Atkins),美国邪教组织“曼森家族”的早期成员,参与了对好莱坞著名导演罗曼·波兰斯基第二任妻子、好莱坞女星莎朗·蒂的谋杀。
“这个就必须要感谢上帝了。”默林嘟囔道,垂下视线。
克丽丝温暖地笑着坐下,“兰开斯特呢,神父?非常少见。有什么缘故吗?”
“好像是一艘货船。”默林嘟囔道,眼神茫然。他把咖啡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还是一座大桥?对,应该是大桥。”他望向克丽丝,眼神开心得让人悲伤,“哎呀,‘达米安’,”他说,“真希望我有个达米安这样的名字。多好听。”
“那是从哪儿来的,神父?那个名字?”
“达米安?他是一位神职人员,倾尽生命照料莫洛凯岛上的麻风病人。最后自己也染了这个毛病。a”默林望向别处,“多好的名字啊,”他重新开口,“要是我能叫达米安,就算姓格鲁兹我也愿意。”
克丽丝被他逗乐了,精神松弛下来,和默林随便闲聊了几分钟。莎伦走进厨房,默林起身离开。他似乎一直在等她,因为莎伦一进来,他就拿着杯子去水槽边,洗干净杯子,小心翼翼地搁在碗架上。“太棒了,正是我需要的。”他说。
克丽丝也站起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他说谢谢,跟她走进书房。“要是有什么需要,神父,”克丽丝说,“千万别客气。”
他用手按住克丽丝的肩头,轻轻捏了一下,要她安心。克丽a 达米安神父(Father Damiaan,1840-1889),出生于比利时的天主教神父。1873 年,他自愿去到麻风病患者聚居的莫洛凯岛,在岛上传教和护理麻风病人,后来在染上麻风病后依旧坚持传教,于1889 年病死在岛上。2009 年10 月11 日,达米安神父被教宗本笃十六世封圣,成为天主教圣人。
丝感觉到温暖和力量流进身体,同时还感到了平静和一种久违的感觉——什么呢?她思考着。安全?对,大概就是。“您太仁慈了。”她说。他的眼睛露出笑意,说:“谢谢你。”他松开手,目送她离开,痛楚突然爬上他的面庞。他走进书房,关上门,掏出裤袋里一个标着“拜尔阿司匹林”的小瓶,倒出一粒硝化甘油,小心地放在舌下。
克丽丝走进厨房,站在门口望向莎伦。莎伦站在烤炉旁,手掌按着过滤器,等咖啡重新加热。她脸色有些不安,眼神茫然。
克丽丝关切地走过去,“亲爱的,你也该去休息一下了。”
莎伦有几秒钟没吭声,她慢慢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克丽丝。
“你说什么?”
克丽丝打量着她紧张而茫然的表情。“楼上刚才发生什么了,莎伦?”她问。
“哪儿发生什么了?”
“默林神父走进蕾甘卧室以后。”
“哦,对……”莎伦微微蹙眉。她收回茫然的视线,盯着空中某处,疑惑地回忆道,“呃,事情很怪。”
“很怪?”
“很奇怪。他们只是……”她顿了顿,“呃,他们只是互相瞪了一阵子,然后蕾甘——那个怪物——说……”
“说什么?”
“说,‘这一次,输的会是你。’”
克丽丝看着她,等她说下去,“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莎伦回答,“默林神父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是什么表情?”克丽丝问。
“很怪。”
“天哪,莎伦,你就没别的词了吗?”克丽丝叫道,正想接着说点儿别的,却注意到莎伦走了神,她侧过脑袋,仿佛在听什么声音。克丽丝跟着她的视线抬起头,也听到了:寂静,恶魔的怒吼突然停止,但有什么东西……另外某种东西……正在积累。
她们用余光对视一眼。
“你也感觉到了?”莎伦问。
克丽丝点点头。屋子里多了某种东西。张力。空气逐渐变得厚重,律动,像是互反的能量在慢慢累积。轻快的门铃声显得很虚幻。
莎伦转身走开,“我去。”
她来到门厅,打开门。来的是卡拉斯,他抱着个纸板洗衣箱。
“谢谢,莎伦。”
“默林神父在书房。”莎伦说。
卡拉斯快步走向书房,轻轻敲了两下,抱着纸箱进去。“对不起,神父,”他说,“我有点——”
卡拉斯停下了。默林身穿长裤和T 恤,跪在租来的床边祷告,前额深深贴着握紧的双手。卡拉斯像是生了根似的呆站片刻,仿佛是一拐弯撞见了年轻时的自己,男孩的胳膊上搭着祭童袍,他匆忙走过,没有认出自己。
卡拉斯的视线移向打开的纸箱,看着上浆衣物上的雨点。他走到沙发边,无声地取出箱子里的东西,然后脱掉雨衣,挂在椅背上。他又望向默林,看见对方在胸前画十字,连忙转开视线,俯身拿起尺码较大的那件棉质白衣,套在教士袍外面。他听见默林起身,走向他。他拉好白衣,转身面对老神父,默林在沙发前停下,眼睛爱怜地扫过纸箱里的衣物。
卡拉斯拿起一件套头衫。“我觉得你应该先穿这个再穿长袍,神父,”他把衣服递过默林,“她的房间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冷。”
默林低头看着套头衫,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你想得真周到,达米安。谢谢你。”
卡拉斯从沙发上拿起给默林准备的教士袍,看着他穿上套头衫——直到这个时刻,看着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卡拉斯突然意识到了这个男人令人惊诧的冲击力;还有当下这个时刻;还有克丽丝家是多么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他无法呼吸,让他丧失了对现实的物质世界的感觉。有人在拽他手里的教士袍,他这才回过神来。是默林。默林开始穿教士袍。“你熟悉有关驱魔的规则吧,达米安?”
“对,我熟悉。”
默林扣上教士袍的纽扣。“有一点尤其重要,就是必须避免与恶魔交谈……”
恶魔!卡拉斯心想。
多么就事论事的语气。他为之震惊。
“有关的事情可以问,”默林继续道,“但除此以外就很危险了。
极度危险。”他从卡拉斯手中接过白衣,套在教士袍外。“特别要记住,别去听他说的任何话。恶魔是谎言家,会用谎话迷惑我们,还会把谎话夹在真话里攻击我们。从心理层面攻击我们,达米安,非常有力。别去听。记住这一点。别去听。”
卡拉斯将领带递给他,驱魔人又说:“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达米安?”
卡拉斯摇摇头,“没有了。我给你说说蕾甘表现出的多重人格吧,也许会有帮助。目前似乎一共出现了三个。”
“只有一个。”默林轻声说,将领带绕在脖颈上。他拿起《罗马礼典》,分了一本给卡拉斯,“诸圣祷文a我们可以跳过。达米安,圣水拿来了吗?”
卡拉斯从衣袋中摸出用软木塞封住的细长水瓶。默林接过去,朝着房门庄重地点点头。“你带路吧,达米安。”
楼上,莎伦和克丽丝在蕾甘卧室的门口等待。她们神情紧张,身穿厚实的毛线衫和外套,听见开门声,转身望向楼下,见到卡拉斯和默林庄严地走向楼梯。他们的样子多么惊人,克丽丝心想:默林那么高大,卡拉斯仿佛石雕的黑色脸膛衬着祭童般的纯洁白衣。克丽丝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尽管理性说他们并没有超乎尘世的力量,但内心还是深深地为之折服,内心深处像是有个声音在说他们确实有力量。她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来到门口,两位耶稣会修士停下脚步。卡拉斯看见克丽丝的毛线衫和外套,皱起眉头。“你们要进去?”
a itany of the Saints,呼求诸圣徒的连续性祷文。
“你觉得不应该?”
“请不要进去,”他警告她,“千万不要进去。别犯错。”
克丽丝疑惑地望向默林。
“卡拉斯神父说得对。”驱魔人静静地说。
克丽丝又看了一眼卡拉斯,垂下头。“好吧,”她沮丧地说,靠在墙上,“我在这里等你们。”
“你女儿的中间名是什么?”默林问。
“特蕾莎。”
“多可爱啊。”默林诚恳地说。他和克丽丝对视片刻,让她安心,然后扭头望着房门,克丽丝又感觉到了那种张力——缠结的黑暗在房间里渐渐凝聚。
在这扇门的另一侧。
默林点点头。“好了。”他轻轻说。
卡拉斯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恶臭和冰凉险些逼得他后退。卡尔蜷缩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他身穿褪色的橄榄绿猎装外套,满脸希望地望着卡拉斯,卡拉斯的视线立刻投向床上的恶魔。恶魔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背后的走廊,死死地盯着默林。
卡拉斯走向床脚,高大挺拔的默林慢慢走到床边停下,低头望着对方的仇恨。憋闷的凝重笼罩了房间。蕾甘伸出狼一样发黑的舌头,舔着皲裂而肿胀的嘴唇,声音像是一只手抚摸揉皱的羊皮纸。“好啊,骄傲的人渣!”恶魔声音粗哑地说,“终于!你终于来了!”
年老的神父抬起手,在床的上方画个十字,然后向整个房间重复这个动作。他回过身,拔掉圣水瓶的塞子。
“啊哈,来吧!圣尿!”恶魔叫道,“圣人的精液!”
默林举起圣水瓶,恶魔那张脸变得狂怒而扭曲,用激昂的声音喊道:“啊,有胆子吗,杂种?有胆子吗?”
默林开始泼洒圣水,恶魔猛地仰起头,嘴唇和颈部肌肉因为愤怒而颤抖。“啊,洒吧!洒吧,默林!浸湿我们!用你的汗淹死我们!你的汗水是神圣的,圣默林!弯下腰放个喷香的屁吧!
弯下腰亮一亮圣臀吧,让我们崇拜它,喜爱它!吻它!舔它!
祝福——”
“安静!”
这两个字仿佛雷霆。卡拉斯吓得一抖,扭头敬畏地看着默林,默林居高临下地盯着蕾甘。恶魔安静下来,回敬默林的视线。
但眼神变得畏缩。惊愕。警醒。
默林一丝不苟地盖上圣水瓶,还给卡拉斯。精神病学家把瓶子放进口袋,望着默林在床边跪下,闭上眼睛,低声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他念道。
蕾甘向默林吐痰,一团黄色的黏液落在默林脸上,慢慢地滑下驱魔人的面颊。
“‘愿你的国降临……’”默林依然垂首,他一刻不停地祷告下去,手从衣袋中抽出手帕,不慌不忙地擦净污物。“‘……不叫我们遇见试探,’”他声调柔和地完成了他的部分。
“‘救我们脱离凶恶,’”卡拉斯回应道。
他抬头瞥了一眼。蕾甘的眼球向上翻转,只露出白色的虹膜。
卡拉斯一阵不安,他感觉到有东西在房间里凝集。他低头继续看《罗马礼典》,跟上默林的祷告:“‘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父神,我呼叫你的圣名,谦卑地求乞你施恩,降我以援手,对抗折磨你的造物的不洁恶灵;经由基督我们的主。’”
“阿门。”卡拉斯回应道。
默林站起身,虔诚地祝祷道:“‘上帝,人类的创造者和守护者,求你垂看,怜悯你的仆人,蕾甘·特蕾莎·麦克尼尔,她陷于人类古敌的缠绕,那是我们种类的仇敌,是……’”
卡拉斯听见蕾甘发出咝咝声,不由抬头去看,见到她直挺挺地坐着,翻着两个白眼球,舌头飞快地伸出缩回,头部像眼镜蛇似的缓缓前后摇摆。卡拉斯又觉得一阵不安袭来。他低头看着礼典。
“‘搭救你的仆人,’”默林祈祷道,他站着诵读礼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