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目:安格斯特隆不再是嫌疑人。
条目:国内航空订票记录显示克丽丝·麦克尼尔带女儿去过俄亥俄州代顿市。金德曼知道她女儿有病,被带去过医院。代顿的医院肯定是巴林杰。金德曼查过,医院证实她女儿曾经入院观察。院方拒绝透露病情,但肯定是严重的精神失常。
条目:严重的精神失常往往能导致超常力量。
金德曼叹口气,闭上眼睛,摇摇头。他又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他睁开眼睛,望着拼贴玫瑰的中心:一份全国性杂志的褪色封面。
封面上是克丽丝和蕾甘。他审视着女孩:甜美,脸上有几颗雀斑,缎带扎着马尾辫,笑容缺了一颗门牙。他望向窗外的黑夜,细雨已经开始落下。
他下楼走进车库,坐上无标记的黑色警车,开过雨中反光的湿滑街道,来到乔治城大学,把车停在远望街的东头。他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默默望着蕾甘房间的窗户。他应该上去敲门,要求见她吗?他垂下头,揉搓眉头。威廉·F. 金德曼,你有病!他心想,你生病了!回家!吃药!睡觉!快好起来!他再次抬头望向蕾甘的窗户,悲伤地摇摇头。他不肯让步的逻辑引他来到这个地方。一辆出租车在屋前停下,他移动视线,发动引擎,打开挡风玻璃的雨刷,恰好看见一位高大的老人走下出租车。他付钱给司机,转过身,站在雨雾缭绕的路灯灯光下,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克丽丝家的屋子,仿佛被冻在时间中的忧郁旅人。出租车开走,拐上三十六街,警探打开大灯闪了几下,示意出租车停下。
同一时刻,克丽丝家的屋子里,卡拉斯和卡尔死死按住蕾甘瘦弱的手臂,让莎伦为她注射利眠宁,算上这一针,过去两小时内已经注射了四百毫克。卡拉斯知道这个剂量大得可怕;但安静了许多小时之后,恶魔人格忽然在狂躁中醒来,这次发作过于猛烈,蕾甘接近枯竭的身体机能就快支撑不住了。
卡拉斯已经筋疲力尽。早晨离开主教公署,他先到克丽丝家通报进展,为蕾甘插上静脉注射,然后回到宿舍的房间倒头就睡。
还没睡足两小时,电话铃就催他起身。莎伦说蕾甘依然没有恢复知觉,而且脉搏越来越慢。卡拉斯带着急救包跑回克丽丝家,掐捏跟腱,测试痛觉反应。完全没有。他使劲儿按她的手指甲。还是毫无反应。他开始着急:虽然他知道癔症发作和恍惚状态之下,患者有时候会失去痛觉,但此刻他害怕的是昏迷,蕾甘很容易在昏迷中慢慢滑向死亡。他测量血压:高压九十、低压六十;然后是心率:六十。他守在房间里,每十五分钟量一次血压和心率,一个半小时过后,他发现血压和心率始终稳定,说明蕾甘的状态不是休克,而是昏迷。他教莎伦继续每小时检查一次,然后回去继续睡觉,但没多久又被电话吵醒。主教公署通知他,兰开斯特·默林将担任驱魔人,卡拉斯负责协助。
这个消息让他喜出望外。默林!哲学家、古生物学家默林!
成就斐然、引领时代的智者!他的著作在教会内引起了大骚动,因为他用科学术语诠释信仰,说物质依然在演化,注定要成为属灵的,在时间的尽头,所谓的“欧米伽点”a 时加入基督。
卡拉斯立刻打电话给克丽丝,却发现大主教已经亲自通知她说默林明天将会抵达。
“我跟大主教说他可以住在我家,”克丽丝说,“应该只是一两天的事情,对吧?”
卡拉斯迟疑片刻,然后静静地说:“我不知道。”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必须放低期望。”
“你想说也许根本不起作用,对吧?”克丽丝答道,听上去有点扫兴。
“我的意思不是肯定不会起作用,”卡拉斯安慰她,“我只是想说也许需要时间。”
“多久?”
“视情况而定。”卡拉斯知道驱魔仪式往往要持续几周甚至几个月,也知道仪式经常会彻底失败。他更担心的是彻底失败,担心要是暗示无法治疗疾病,重负最后又会落回他的肩上。“有可能需要几天或几周。”他这么告诉克丽丝,而克丽丝喃喃道,“但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呢,卡拉斯神父?”
挂断电话,他感到了沉沉重压,备受折磨。他躺在床上,想a 欧米伽点(Point Omega),这一概念由法国人德日进提出,他认为欧米伽点是超生命、超人格的汇合点,是上帝的代名词,也是耶稣基督的位格。欧米伽点既是宇宙万物一系列进化的终点,又是超越宇宙进化的独立存在,宇宙中的进化对它没有任何影响。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古生物学家,耶稣会修士。德日进在中国工作多年,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着默林。默林!兴奋和希望慢慢渗入心头,但越来越沉重的忧虑又随之而来。他自己应该才是驱魔的理想人选,但大主教并没有这么选择。为什么?因为默林更有经验?他闭上双眼,想到驱魔人的选择标准是“虔诚”和“极高的道德品质”;《马太福音》里有一节,门徒问耶稣他们为何在驱魔中失败,耶稣答道:“是因你们的信心小a。”教省大主教知道他的问题,乔治城大学的校长也知道。是他们告诉了教区大主教吗?
卡拉斯沮丧地辗转反侧,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和缺乏能力,遭到了拒绝。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刺得他很痛。最后,睡眠终于流淌进空虚,填补了他内心的缝隙和裂纹。
电话铃再次吵醒他,克丽丝打来说蕾甘突然癫狂发作。他返回克丽丝家,检查蕾甘的脉搏——非常有力。他给了一剂利眠宁,不久又是一剂。最后,他下楼走进厨房,坐下和克丽丝喝咖啡。
克丽丝在读一本默林的著作,那是她请书店送上门的。“远远超出我的理解,”她轻声说,但仍然显得深受触动,“不过有些篇章实在美丽——非常了不起。”她翻回几页,找到做过标记的一个段落,隔着桌子递给卡拉斯。
“你看这段。读过吗?”
“不知道,让我看看。”
卡拉斯接过那本书,读了下去:
……对于包围我们的物质世界,每个人都拥有类似的体a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7 章20 节。
验:秩序、恒定、新陈代谢。它的每一个部分都那么脆弱和短暂,永动和变迁是其基本属性,但世界依然顽强存在。永恒性的法则维持着世界,尽管它每时每刻都在死去,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复生。崩解的确存在,但新的组织形式也应之而生,一个死亡是千个生命的开端。每个小时的降临,见证的既是无所不包的世界的瞬逝,也是它的长存和确凿。世界犹如水面的倒影,景色不变,但逝水恒流。太阳落下又升起,黑夜吞没白昼,又为白昼接生,每一日都是崭新的一日,仿佛它从未黯淡熄灭。春分夏至,秋去冬来,之后春又重生,但更添几分确然,春天用再度降临战胜了坟墓,但是从第一个小时起,春天又在回归它的坟墓。我们哀悼五月鲜花的绽放,因为它注定枯萎;但我们知道五月迟早会在永不停歇的神圣循环中重生,向十一月发起报复——这些,教我们在希望的高峰上要保持清醒,在弃绝的深渊中也要永不消沉。
“是啊,真美。”卡拉斯叹服道,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楼上恶魔的愤怒叫声愈加响了。
“杂种……人渣……虔诚的伪君子!”
“以前她总在我的盘子里放一枝玫瑰花……早晨……我去工作前。”克丽丝茫然地说。
卡拉斯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克丽丝,克丽丝答道:“是蕾甘。”
她低下头,“唉,我知道了。我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你没有见过她。”
她擤了擤鼻子,擦干眼泪。
“咖啡里要加点白兰地吗?”
“谢谢,不用了。”
“咖啡不够力道,”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似乎需要来点白兰地。失陪一下。”她起身走出厨房。
卡拉斯独自坐在那儿,阴沉地喝着咖啡。教士袍底下套着运动衫,他觉得很暖和;没有能够安慰克丽丝,他自己很无用。儿时的记忆悲伤地泛了上来,他想到了雷吉,雷吉是他养的杂种狗,在破败公寓的一个纸箱里变得越来越虚弱和茫然;雷吉因为发烧而颤抖和呕吐,卡拉斯用毛巾把它包裹起来,想让它喝热牛奶,直到邻居路过,看着雷吉说:“你的狗得了犬热病,你尽快让它解脱吧。”某天下午放学……上街……小朋友两人两人排成队,走到街角……母亲在那儿等他……惊讶……悲伤的表情……她把一个亮闪闪的半美元硬币塞在他手里……狂喜……这么多钱!她的声音柔和而脆弱,“雷吉死了……”
他低下头,盯着热气腾腾的苦涩咖啡,觉得这双手没有安慰和治疗的力量。
“……伪善的杂种!”
恶魔,还在怒吼。
“尽快让它解脱吧……”
他连忙起身,返回蕾甘的卧室,按住蕾甘,让莎伦注射利眠宁,总剂量现在已经到五百毫克了。莎伦为蕾甘擦拭打针的地方,卡拉斯困惑地看着蕾甘,因为这些狂乱辱骂针对的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人,而是某个隐身人——或者不在场的人。
他抛开这个念头。“我去去就来。”他对莎伦说。
他很担心克丽丝,下楼走进厨房,发现她独自坐在桌前,向咖啡里加白兰地。“神父,你确定不喝点?”她问。
卡拉斯摇摇头,走到桌边,疲倦地坐下,用胳膊肘撑住台面,把脸埋在手里,听着调羹搅拌咖啡的瓷器丁当声。“和她父亲谈过了吗?”他问。
“嗯,他打过电话,”克丽丝说,“想和小蕾说话。”
“你怎么说?”
沉默。又是一阵丁当声。他抬起头,看见克丽丝望着天花板。
他也注意到了:叫骂终于停歇。
“看来利眠宁起效了。”他松了一口气。
门铃声响起。他望向大门,又看看克丽丝,克丽丝挑起一侧眉毛,疑惑地迎上他猜测的眼神。金德曼?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两人坐在那里听着。没人过去开门。薇莉在自己房间里休息,莎伦和卡尔还在楼上。克丽丝紧张难耐,忽然起身走进客厅,跪在沙发上掀开窗帘,隔着窗户向外偷看。
不,不是金德曼。感谢上帝!她看见了一位高大的老人,身穿磨得露出线头的旧雨衣,戴着黑色软呢帽,在雨中耐心地低头等待,他拎着一个黑色手提箱。手提箱轻轻摆动,有一个瞬间,带扣将街灯的光亮反射向她的眼睛。到底是谁?
门铃再次响起。
克丽丝迷惑地爬下沙发,走进门厅。她把前门打开一条缝,眯着眼睛望向屋外的黑暗,一丝雨雾蒙上她的眼睛。男人的帽檐遮住了面容。“呃,哈啰,你找谁?”
“麦克尼尔夫人?”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温和而优雅,又饱满得犹如丰收的麦穗。
克丽丝点点头,陌生人伸手摘下帽子,她一瞬间就被那双眼睛征服了:眼中闪着智慧和仁慈的理解,将宁静倾注进她的心灵,眼神仿佛一条能够疗伤的温暖河流,河流既源自他,也源自某个超越他的地点,从容却又势不可挡,永不枯竭。
“我是兰开斯特·默林神父。”
克丽丝望着这张瘦削的苦行僧面容,望着刀削斧凿、光如皂石的颊骨,她愣了几秒钟,然后赶忙开门。“我的天哪,快请进!
天哪,请进!上帝啊,我……说真的!我不知道我……”
他走进门厅,克丽丝关上门。
“我是说,我还以为你明天才会来!”克丽丝终于说完。
“对,我知道。”她听见他这么回答。
克丽丝转过身面对他,看见他侧着头站在那里,眼望上方,像是在倾听什么——不,更像是在感觉什么——感觉视线之外的某个存在,他知晓和熟识的某种遥远感觉。她不解地看着他。他的皮肤像是被远离她的时空的异乡阳光蹂躏过。
他在干什么?
“我替你拿包吧,神父?”
“不用了,”神父和蔼地说,他还在感觉和探查,“箱子就像是我胳膊的一部分:非常老……非常旧。”他低下头,眼睛里含着温暖而疲惫的笑容,“我已经习惯这个重量了……卡拉斯神父在吗?”
“在,他在。他在厨房里。默林神父,你吃过晚饭了吗?”
默林没有回答,而是短暂地望向楼上,因为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吃过了,在火车上吃了些。”
“真的不想再吃点什么了?”
没有回答。传来关门的声音。默林温暖的视线又落在克丽丝身上。“不了,谢谢你,”他说,“谢谢关心。”
克丽丝还有点慌乱。“天,都怪下雨,”她胡乱说,“要是知道你来,我肯定会去火车站接你。”
“没关系的。”
“等出租车等了好久吧?”
“几分钟吧。”
“神父,让我替你拿!”
卡尔。他快步奔下楼梯,从神父不再抗拒的手里接过箱子,拎着箱子走进走廊。
“我们在书房帮你支了一张床,神父,”克丽丝不知该说什么好,“挺舒服的,我想你会需要私人空间。我带你去吧,”她走了两步,又停下,“还是先和卡拉斯神父打个招呼?”
“我想先见见你女儿。”
“现在?神父,你说现在?”克丽丝疑惑地说。
默林又带着那种冷漠的专注神情向上看,“对,现在。最好是现在。”
“天,我肯定她睡着了。”
“恐怕没有。”
“呃,要是——”
楼上突然传来声音,吓得克丽丝一缩身子,那是恶魔的吼声。
犹如雷鸣,但又发闷而嘶哑,像是被活埋的人的叫声放大了一万倍。声音在喊,“默——林——!”然后是卧室墙壁被撞击的一声空洞巨响。
“全能的上帝!”克丽丝低声说,一只惨白的手紧紧按住胸口。
她惊恐地望向默林。神父还站在原处,还望着楼上,神情紧张但又安详,眼中没有一丝惊讶。不止是这样,克丽丝心想,他似乎认出了对方。
又是一声巨响,墙壁为之摇撼。
“默——林——!”
耶稣会修士慢慢前行,忘记了克丽丝,她惊讶地说不出话;忘记了卡尔,他奔出书房,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忘记了卡拉斯,他困惑地冲出厨房;噩梦般的撞击声和粗哑叫声不绝于耳。默林平静地走上台阶,雪花石膏般质地的纤细手臂扶着栏杆。
卡拉斯到克丽丝身边站住,两人在楼下看着默林走进蕾甘的卧室,然后转身关门。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恶魔突然爆发出险恶的笑声,默林走出房间,他关上门,快步走向楼梯。卧室门在他背后打开,莎伦探出脑袋,望着默林的背影,面露奇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