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突然有了兴致,他说:“噢,纽约!和我请求调任有关吗?”
“调任?不,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找你是为了私事。”神父说。
卡拉斯的肩膀随着希望一起耷拉了下去。“哦,那好吧。”他没精打采地说。他起身走向写字台后的直背木椅,转过来坐下,用医生的眼神打量卢卡斯。仔细观察之下,卡拉斯发现他的黑色制服看上去有些肥大,皱巴巴的,甚至可以说是褴褛,肩膀上有头皮屑。神父从烟盒里取出了香烟,正在用不知何时像魔术师似的掏出来的芝宝打火机点烟,高高的火苗在跳跃;他吐出一口蓝灰色的烟气,心满意足地看着烟气飘散,他拖着口音说:“哎呀,没有什么比一支高卢更让人放松的了。”
“你紧张吗,艾德?”
“有点。”
“那好,咱们直话直说吧。艾德,请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帮助你?”
卢卡斯关切地看着卡拉斯。“你看上去累极了,”他说,“也许咱们该明天再见面?你说呢?”他马上又说,“对,肯定应该明天!帮个忙,把拐杖拿给我好吗?”
他向着拐杖伸出一只手。
“不,不用!”卡拉斯对他说,“没关系,艾德!我没事!”
卡拉斯俯身向前,双手夹在两膝之间,扫视着神父的面孔,“拖延往往意味着抗拒。”
卢卡斯挑起眉毛,眼中闪着的或许是好笑。“咦,是吗?”
“对,是的。”
卡拉斯的视线落向他的双腿。
“是这个让你抑郁?”他问。
“你说什么?啊,我的腿!哦,当然了,有时候。”
“先天的?”
“不,不是,是有一次摔的。”
卡拉斯端详着访客的面容,看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隐秘笑容。
他在哪儿见过吗?“真是太糟糕了。”卡拉斯同情地喃喃道。
“唉,我们继承的不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嘛,”卢卡斯答道,高卢香烟挂在嘴角,他用两根手指夹住香烟,吐出一口烟,叹道,“唉,是啊。”
“好吧,艾德,咱们别兜圈子了好吗?你从纽约一路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跟我踢皮球,所以咱们就有啥说啥吧。来,从头开始。
说吧。”
卢卡斯微微摇头,望向别处。“嗯,好吧,说来话长。”他刚开口,就用拳头按住嘴唇,然后是好一阵咳嗽。
“喝点什么?”卡拉斯问。
神父含着泪水摇头道:“不,不用,我没事的,”他边咳边说,“真的!”那阵咳嗽过去了。他垂下视线,从上衣前襟扫掉烟灰。
“真是坏习惯!”他嘟囔道,卡拉斯发现他的黑色教士衬衫上似乎有块蛋黄的污渍。
“好吧,到底是什么问题?”卡拉斯问。
卢卡斯抬起眼睛看着他,“你。”
卡拉斯吃了一惊,“我?”
“对,达米安,你。汤姆非常担心你。”
卡拉斯目光炯炯地看着卢卡斯,忽然开始明白了,因为卢卡斯的眼睛和声音都含着深深的同情。“艾德,你在福特汉姆大学是做什么的?”
“咨询。”神父说。
“咨询。”
“对,达米安,我是心理学家。”
卡拉斯愣住了。“心理学家。”他茫然重复道。
卢卡斯望向旁边。“唉,好吧,我该怎么说呢?”他不情愿地吐出一口长气,“我也说不准。很麻烦,真的很麻烦。哎,那好,总之应该试一试。”他轻声说,俯身在烟灰缸里揿熄烟头。“但你也是专家,”他抬起头,“有时候开诚布公是最好的。”神父又对着拳头咳嗽。“该死!真抱歉!”一阵咳嗽过去,卢卡斯忧郁地看着卡拉斯,“你看,主要是你和麦克尼尔一家的那些事情。”
卡拉斯诧异道:“麦克尼尔一家?”他说,“你怎么可能知道?
汤姆绝对不可能告诉别人。不,不可能。那样会伤害到他们家。”
“我有我的情报源。”
“什么情报源?比方说谁?比方说什么?”
“有关系吗?”神父说,“不,完全没关系。有关系的是你的健康和你的情绪稳定,两者显然本来就受到了威胁,麦克尼尔家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因此教省命令你停止接触。这是为了你好,卡拉斯,也是为了教会好!”神父浓密的眉毛皱得几乎碰到了一起,他垂着头,所以眼神和表情像是在威胁卡拉斯。“停止!”他警告道,“以免引起更严重的灾难,以免情况更加恶化!我们现在可容不得半点亵渎了,达米安,对不对?”
卡拉斯困惑地看着来访者,被震惊了。
“亵渎?艾德,你在说什么啊?我的精神健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卢卡斯向后靠去。“天,别傻了!”他讽刺地说,“你加入耶稣会,撇下可怜的老母亲孤独而贫困地死去?一个人因为这些在潜意识里还能憎恨什么?当然是天主教教会了!”他再次向前俯身,弓着背咬牙切齿道,“别装傻!远离麦克尼尔家!”
卡拉斯眼神冷峻,怀疑地侧着头,站起身低头盯着对方,用嘶哑的声音喝令道:“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卡拉斯书桌上的电话响了,声音很轻,卢卡斯神父警觉地瞥了一眼。“当心莎伦!”他严厉地警告道,铃声突然变响,卡拉斯陡然惊醒,明白刚才是在做梦。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开灯,然后走到写字台前拿起听筒。是莎伦。现在几点了?
他问。刚过三点。你能立刻来一趟吗?啊,天哪!卡拉斯在内心哀叫,但还是说:“好。”好,他当然会去。他再次感觉到无路可逃、窒息和受困的感觉。
他冲进铺着白色瓷砖的卫生间,往脸上泼了些冷水,擦干,突然想起了卢卡斯神父和那个梦。有什么含义?也许什么也没有。
回头再想吧。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在门口停下,转身拿起黑色羊毛套头衫穿上,呆呆地看着拐角椅旁的小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伸手从烟灰缸里捡起一个烟头,一动不动地看了几秒钟,诧异得无法动弹。是个高卢香烟的烟头。思绪飞转。
假设。冰冷。急切:“当心莎伦!”卡拉斯把烟头放回烟灰缸里,跑出房间和走廊,冲上远望街。空气潮湿而凝滞。他经过那段阶梯,斜着穿过马路,看见莎伦在麦克尼尔家敞开的门口等着他。
她显得害怕而惶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抓着裹住肩膀的毛毯边缘。“对不起,神父,”他进屋的时候,莎伦用沙哑的声音悄悄说,“但我觉得你该看看这个。”
“看什么?”
莎伦无声地关上门。“给你看你就知道了,”她耳语道,“咱们安静点。我不想吵醒克丽丝。不能让她看见。”她招招手,卡拉斯跟着她蹑手蹑脚地上楼,走向蕾甘的卧室。进了房间,卡拉斯感觉寒气逼人。这里冷如冰窟。他困惑地望向莎伦,莎伦点头耳语道,“开了,神父,开了,暖气开着。”两人转身望向蕾甘,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蕾甘的眼白闪着怪异的光芒。她像是陷入了昏迷。呼吸沉重。一动不动。鼻饲管插着,舒泰健缓缓流入她的身体。
莎伦悄悄走到床边,卡拉斯跟着她,冷得迈不开步。他们在床边站住,他看见蕾甘的前额沁出汗珠;向下看,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拘束皮带。莎伦俯身,轻轻拉开蕾甘的睡衣,女孩枯干的胸膛、凸出的肋骨、仅剩下的数周甚至数日的生命落在卡拉斯眼里,怜悯铺天盖地而来。他感到莎伦痛苦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她悄声说,“但请你看着,一直看她的胸口。”
她转动手电筒,照着蕾甘赤裸的胸口,卡拉斯困惑地跟着她望过去。寂静。蕾甘带着气音的呼吸。注视。寒冷。突然,卡拉斯皱起眉头,他看见蕾甘的皮肤上有动静:淡淡的红色,但边际分明。他凑近细看。
“来了,出现了。”莎伦焦急地悄声说。
卡拉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突然立了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他在蕾甘胸膛上看见的东西:皮肤上血红色的凸起字迹清晰可辨。两个字:
救命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字,莎伦吐着白气悄声说:“神父,那是她的笔迹。”
当天上午九点,达米安·卡拉斯找到乔治城大学的校长,请求启动举行驱魔仪式的程序。他得到许可后,立刻去找教区大主教,大主教全神贯注地听卡拉斯说完他必须吐露的实情。“你相信这是真正的附魔?”大主教最后问。
“我的谨慎判断认为情况符合《法典》规定的条件。”卡拉斯没有正面回答。他还不敢真的相信。带着他来到此处的并不是理智,而是怜悯和希望,他想通过暗示治愈那个女孩。
“你想自己主持驱魔仪式?”大主教问。
卡拉斯一时间情绪高昂,仿佛看见通向广阔天地的大门敞开,他终于有希望逃脱千钧重负,重负来自他对他人的关怀和每天清晨都越来越稀薄的信念。“是的,阁下。”他答道。
“你的健康状况如何?”
“我很健康,阁下。”
“你以前有没有参与过这类事情?”
“不,没有。”
“唔,那必须考虑一下了。最好找个经验丰富的人。这种人现在统共也没几个,但似乎有一位刚刚海外传教回来。让我先问问看。一旦有进展了我就打电话给你。”
卡拉斯离开后,大主教拨通乔治城大学校长的电话,他们当天第二次谈起卡拉斯。
“他确实很熟悉背景情况,”谈到某个时候,校长说,“所以我认为只是从旁协助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说本来也应该有精神病学家在场。”
“驱魔人呢?有想法吗?我完全没概念。”
“说到这个,可以找兰开斯特·默林。”
“默林?我好像记得他在伊拉克。在哪儿读到过他在尼尼微主持挖掘。”
“对,摩苏尔以南。但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迈克。三四个月前回来的,他在伍德斯托克。”
“教书?”
“不,写另一本书。”
“上天保佑!可是,你不觉得他年纪太大了?他身体怎么样?”
“肯定不错,否则怎么跑来跑去挖坟墓,你说呢?”
“对,有道理。”
“再说了,迈克,他有经验。”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反正传言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十年还是十二年前,好像在非洲。驱魔仪式进行了好几个月,听说那东西险些要了他的命a。”
“呃,如果是这样,他不一定还愿意再主持了吧?”
“我们教会里的人都很听话,迈克。反叛的全是你们世俗的神职人员。”
“谢谢你的提醒。”
“好了,你怎么看?”
“还是交给你和教省决定吧。”
在那个静静等待的黄昏,一名准备踏入神职的年轻学生走在伍德斯托克神学院的校园里。他在寻找一位瘦削、灰发的年迈耶稣会修士。学生在一条树林小径上找到了老人,将一份电报递给a 关于默林神父在非洲非洲驱魔的故事,可参见两部驱魔人前传影片。
他。老人沉静地感谢他,随后继续沉思,接着在他热爱的大自然中散步。他不时驻足,倾听知更鸟婉转啁啾,凝望艳丽的蝴蝶盘旋树梢。他没有打开电报。他知道电报里说的是什么。他在尼尼微宫殿的残垣断壁中就知道了。他已做好准备。
他继续他的告别。


第四部 “容我的呼求达到你面前……”
“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圣经·新约·约翰一书》4 章16 节第一章
安静的办公室里,漆黑中只听得到呼吸声,金德曼在伏案沉思。他将台灯调得只剩一缕光线。他的面前摆着录音带、誊本、法庭证据、警局档案、犯罪实验室的报告,还有潦草写就的笔记。
他心情阴郁,仔细地把这些东西拼贴成一朵玫瑰花,像是要掩盖它们引出的丑恶结论——他无法接受的结论。
安格斯特隆是无辜的。丹宁斯遇害的时候,他正在探视女儿,给女儿购买毒品的钱。他对行踪说谎是想保护女儿,同时不让妻子知道真相,因为妻子以为埃尔韦拉早已死去,不知道女儿的痛苦和堕落。
金德曼不是听卡尔说的。他们在埃尔韦拉门外走廊里相遇的那天晚上,管家执拗地保持沉默。金德曼告诉他女儿,她父亲卷入了丹宁斯的案件,埃尔韦拉这才吐露实情。有目击证人能够证明安格斯特隆的无辜。无辜,但还是对克丽丝·麦克尼尔一家的事情保持沉默。
金德曼对拼贴皱起眉头:结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移动一朵花瓣,那是一份宣誓证词的一角,朝右下方移动了少许。
玫瑰花。埃尔韦拉。他郑重警告她,要是两周内不向戒毒诊所报到,他就会没完没了地申请令状查她,直到找到能逮捕她的证据。但他并不相信她真会去。有些时候,他会直视法律,就像它是正午的太阳,希望自己暂时失去视觉,让某些事情自生自灭。
安格斯特隆是无辜的。那还有谁呢?金德曼困难地呼吸着,他换了个坐姿,闭上眼睛,幻想自己躺进温热的浴缸。脑内关门大甩卖!他为自己拉了条横幅:新结论即将开幕!一件不留全部出清!然后坚决地加上:一件不留!警探打开眼睛,重新浏览令人困惑的事实。
条目:导演博克·丹宁斯的死亡似乎与圣三一堂渎神事件有关。两者均牵涉到巫术,不明身份的渎神者很可能是杀害丹宁斯的凶手。
条目:一名巫术方面的专家,耶稣会的神父,多次拜访麦克尼尔家。
条目:圣三一堂在经牌中发现的打印有亵渎字句的纸片,检查潜指纹后发现在卡片两面均有模糊的印痕。有些来自达米安·卡拉斯;但还有另外一组指纹没有找到主人,从其尺寸来看,可以认为它们属于一个手非常小的人,非常可能是一名孩童。
条目:经牌里字条上的打字字迹经过了分析,与莎伦·斯潘塞未完成的那封信上的打字字迹经过了对比——莎伦将信纸从打字机中抽出来,揉成团后丢向废纸篓,没有丢进,当时金德曼正在询问克丽丝。他捡起纸团,带出克丽丝家。信件和经牌字条的打字字迹出自同一台打字机。然而,依照报告所说,打字者不是同一个人。渎神词句的打字者的力量远比莎伦·斯潘塞更大。另外,由于莎伦·斯潘塞并不是看着键盘打字的生手,而是技巧相当熟练的行家,因此经牌字条的打字者具有超常的力量。
条目:博克·丹宁斯,假如他不是死于事故,那么就是被具有超常力量的人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