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是当然。”
“在蕾甘面前?”
莎伦站起身,耸耸肩。“呃,应该吧。”她拿着盘子走向水槽,说,“我想肯定有过。”
“你学过拉丁语吗?”卡拉斯问她。
莎伦笑着答道:“我?拉丁语?不,没有。”
“但你认得出大概的音调?”
“嗯,应该吧。”
她沥干汤碗,放回架子上。
“她有没有在你面前讲过拉丁语?”
“蕾甘?”
“对,她生病之后。”
“不,没有。”
“那其他语言呢?”
莎伦关掉水龙头,思索片刻,“呃,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是……”
“但是什么?”
“呃,我认为……”莎伦皱起眉头,“我敢发誓我听见过她用俄语说话。”
卡拉斯一惊,喉咙发干。“你会说俄语?”
“嗯,是的,能说几句,大学里学过两年,就那么多。”
卡拉斯的肩膀耷拉下去。拉丁语确实是她从我脑子里偷走的。
他两眼无神,把额头埋进手掌,陷入怀疑:心灵感应在承受极大内压时相当常见:往往使用房间内其他人懂的语言说话:“……和我想的事情一样……”:“Bon jour……”:“a plume de ma tante……”:“Bonne nuit……”想着这些,卡拉斯悲伤地看着鲜血变回了葡萄酒a。
该怎么办?去睡一觉。睡醒了再来努力……再来尝试……他站起身,疲惫地看着莎伦。莎伦背靠水槽,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好奇地望着他。“我回宿舍去,”他告诉她,“蕾甘醒了就打电话给我。”
“好的,一定。”
“还有康帕嗪,记住了?不会忘记吧?”
莎伦摇摇头。“不会,我这就去准备。”
卡拉斯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低下脑袋,努力思考还有什么没交代莎伦的。永远有事情该做而没做,所谓百密永远有一疏。
“神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听见莎伦严肃地问,“到底是怎么了?小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卡拉斯抬起烦恼而憔悴的双眼。“我不知道,”他空洞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转身离开厨房。
穿过门厅的时候,卡拉斯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卡拉斯神父!”
他转过身,看见卡尔拿着他的套头衫。
“真是抱歉,”管家把套头衫递给他,“早该拿给你的,都怪我a 基督教圣餐礼中,葡萄酒经过神父祝圣后化为基督的圣血。
忘记了。”
卡拉斯接过套头衫。呕吐的污渍早已消失,套头衫散发着宜人的香味。“你多费心了,卡尔,”神父诚恳地说,“谢谢。”
“谢谢你,卡拉斯神父。”他的声音在颤抖,眼中饱含泪水,“谢谢你肯帮助蕾甘小姐。”卡尔侧过头,难为情地转身离开门厅。
卡拉斯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卡尔在金德曼车中的情形。为什么?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困惑。卡拉斯疲倦地转身开门。已经是夜晚了。他绝望地从黑暗踏入黑暗。
过街回到宿舍楼,睡意越来越浓,但他决定还是去一趟戴尔的房间。他敲敲门,听见一声“进来皈依吧!”后推门走进房间,看见戴尔趴在IBM 电动打字机上打字。卡拉斯一屁股坐在戴尔的小床上,戴尔没有停下打字的手。
“喂,乔!”
“说吧,我听着呢。什么事?”
“知不知道有谁做过正式的驱魔?”
“乔·路易斯,马克思·施梅林。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a”
“乔,严肃点儿。”
“不,你严肃点儿。驱魔?你开什么玩笑?”
a 乔·路易斯(Joe ouis,1914—1981),美国著名拳击运动员。马克思·施梅林(Max Schmeling,1905—2005),德国著名拳击运动员。1936 年6 月19 日,路易斯在比赛进行到第十二回 合时被施梅林击倒落败。在两年后1938 年6 月22 日的第二次交锋中,路易斯在第一回合仅用124 秒便击倒施梅林,不仅成功复仇,还导致施梅林入院三周。在美国有超过64% 的广播听众收听了这场比赛的直播,因当时的德国正在希特勒的统治之下,所以路易斯的压倒性胜利更显得意义重大。
卡拉斯没有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戴尔继续打字,最后站起身走向门口。“对,乔,”他说,“我在开玩笑。”
“我也这么觉得。”
“回头校园见。”
“这个笑话就更好笑了。”
卡拉斯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低头看见地上有张粉红色的字条。他捡起字条。弗兰克来过电话。家里的号码。“请打给……”
卡拉斯拿起电话,要了研究院院长家里的号码,等待时,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拿电话的右手——手因为绝处逢生的希望而颤抖。
“哈啰?”接电话的是个童声,是个小男孩。
“你好,我找你父亲。”
“好的,稍等片刻。”电话里咔嗒一声,立刻被拿了起来。还是刚才的男孩。“请问您是谁?”
“卡拉斯神父。”
“卡雷兹神父?”
“卡拉斯。卡拉斯神父……”
电话又被放下了。
卡拉斯抬起颤抖的手,用指尖轻轻抚摸眉头。
电话里的噪音。
“卡拉斯神父?”
“对,你好,弗兰克。我找过你。”
“哦,对不起。我一直在家里研究你的磁带。”
“有结果了吗?”
“对,有了。说起来,真是够奇怪的。”
“对,我知道,”卡拉斯尽量掩饰声音里的紧张,“你有什么看法?发现什么了?”
“唔,先说‘词型—词例’比率……”
“如何,弗兰克?”
“我手头的样本数量不足,所以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你明白吧,但我敢打八九成的包票——以这些材料而言我能有多肯定就有多肯定——总之,磁带上的两个声音,我可以说,很可能是两个不同的人格。”
“很可能?”
“哎,我可不想上法庭宣誓保证。其实两者之间的区别实在非常细微。”
“非常细微……”卡拉斯茫然重复道。好吧,现实就是现实。
“那些胡言乱语呢?”他问,“是什么语言吗?”
弗兰克咯咯直笑。
“有什么好笑的?”耶稣会修士阴沉地问。
“这其实是什么拐弯抹角的心理学测试吧,神父?”
“什么意思?”
“我想你大概把磁带和什么其他东西弄混了。这——”
“弗兰克,到底是不是语言?”卡拉斯打断他。
“哦,我得说这确实是一种语言,没错。”
卡拉斯绷紧了身体,“你开玩笑?”
“不,不是开玩笑。”
“什么语言?”
“英语。”
卡拉斯有好几秒钟说不出话,终于能开口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发怒,“弗兰克,我们的通话质量似乎很成问题,要么请你解释一下你的笑话好吗?”
“你手头有磁带录音机吗?”
录音机就在写字台上。“有,我有。”
“你这台有没有反向播放功能?”
“什么意思?”
“有没有?”
“等一下。”卡拉斯怒气冲冲地放下电话,拿开磁带录音机的盖子,寻找按钮。“有,有这个功能。弗兰克,这到底要干什么?”
“把你的磁带放进机器,然后反向播放。”
“为什么?”
“因为你那儿闹捣蛋鬼a 了。”弗兰克开心地道,“听我的,倒着放,我明天再跟你说。晚安,神父。”
“晚安,弗兰克。”
“玩得开心。”
“哈,好的。”
卡拉斯挂断电话。他满腹疑惑,找到胡言乱语的磁带,绕a Gremlin,源自爱尔兰传说,现在经常将它和机械故障联系在一起。
上磁带录音机。他先正向播放,边听边点头。没错,就是胡言乱语。
他让磁带播到头,然后反向播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倒着流出来,然后是蕾甘——或是别的什么人——在用英语说话!
……默林默林卡拉斯放过我们让我们……英语。没有意义;但确实是英语!
她是怎么做到的?他诧异地想着。
他从尾听到头,倒带又听一遍,然后是第三遍。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整个对话的顺序是反过来的。
他停止播放,倒带,取出铅笔和纸张,坐在写字台前,从头播放磁带,将字词抄录成文,他时断时续地抄录着,几乎不停地中断又继续。完成以后,他又拿过一张纸,倒转顺序再抄录一遍。
最后,他向后一靠,开始阅读:
……危险。尚未来临。【无法解读】将死去。时间不够了。
现在【无法解读】。让她死吧。不,不,好极了!在身体里感觉好极了!我能感觉!有【无法解读】。【无法解读】总比虚空好。我害怕那神父。给我们时间。害怕那神父。他【无法解读】。不,不是这个:是【无法解读】,是那位【无法解读】。
他有病。啊,血,感觉这血,它如何【歌唱?】。
卡拉斯在磁带上问:“你是谁?”回答是:我谁也不是。我谁也不是。
卡拉斯又问:“这是你的名字?”回答:我没有名字。我谁也不是。许多。放过我们。让我们在身体中温暖着。不要【无法解读】从身体到虚空,到【无法解读】。走开。走开。放过我们。卡拉斯。默林。默林。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的语气和不止一个人在说话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直到不断重复使得这些字词变得普通,他放下手稿,揉搓面颊,按摩眼睛,整理思路。不是未知的语言。能够流利地倒着书写算不上超自然现象,甚至算是挺常见的。但倒着说话需要调整和改变发音,只有在反方向播放录音时才能听得出意思,即便是一个过度刺激下的智慧体——荣格描述的加速运作的潜意识思维——也很难做到这样的事情吧?不,是别的……在记忆边缘的什么东西。
他想了起来,到书架前找书:荣格的《所谓超自然现象的心理学与病理学分析》。好像有类似的内容,他心想,迅速在书里查找。是什么呢?
找到了:一项关于自动性书写a 的试验,试验对象似乎能够用a Automatic writing,也称无意识书写,指不经思考或考虑的书写动作,尤指经由自然产生的自由联想或由灵媒、精神压力所致的书写现象。
易位构词法a 回答研究者的提问。易位构词!
他把书摊在写字台上,俯身阅读试验报告的片段:第三天
人是什么? Tefi hasl esble lies。
这是个易位构词的字谜吗?是的。
它包括多少个单词?五个。
第一个单词是什么?看。
第二个单词是什么?呀呀呀呀呀。
看?是要我自己解读吗?试试看!
试验对象找出了答案:“The life is less able(生命是有穷之物)。”他为答案中蕴涵的大智慧而震惊,这似乎向他证明了一个独立于他本人的智慧的存在。因此,他继续问下去:你是谁?柯莱丽雅(Clelia)。
你是女人?是的。
你生活在地球上吗?不。
你会来生活吗?是的。
何时?六年后。
你为什么和我说话? E if Cledia el。
a Anagram,通过颠倒字母而成的词或短语,例如now 作won、lived 作devil 等。
对象解读出这个易位构词的字谜,答案是“I Clelia feel(我柯莱丽雅愿意)。”
第四天
回答问题的是我吗?是的。
柯莱丽雅在吗?不。
那么谁在?没有人。
柯莱丽雅真的存在吗?不。
那么昨天我和谁说话了?和没有人。
卡拉斯没有读下去。他摇摇头。这里没有超自然能力,有的只是意识的无穷潜力。他摸出一支香烟,坐下点燃。“我谁也不是。
许多。”奇怪。她说话的内容是从哪儿来的,他思考着。与柯莱丽雅来自同一个地方?萌发人格?
“默林……默林……”“啊,血……”“他有病……”
他眼神彷徨,望着手边的《撒旦书》,翻到起始的题词:“勿要让恶龙引我的路……”他吐出一口烟,闭上眼睛。他举起拳头按住嘴,咳嗽了几声,他感觉到喉咙又干又痛,于是在烟灰缸里揿熄香烟。他筋疲力尽,慢吞吞地笨拙起身,关灯,合上百叶窗,踢掉鞋子,脸朝下趴在床上。凌乱的记忆片段划过脑海。蕾甘。
丹宁斯。金德曼。怎么办?他必须帮忙!怎么帮?拿手头这点东西去找大主教?恐怕不行。不可能说服大主教立案。
他想脱衣服,想爬到被单底下去。
太累了。重负。他想自由自在。
“……放过我们!”
卡拉斯开始坠入花岗岩般的坚实梦乡,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说:“放过我吧。”他突然抬起头,被腺样体肥大的呼吸声和玻璃纸揉皱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房间里有个陌生人,这是一位稍微有点超重的中年神父,脸上有雀斑,稀疏的红发向后梳,盖住脱发的头顶。他坐在松软的拐角椅上,看着卡拉斯,正在拆高卢香烟的包装纸。他微笑道:“哎呀,哈啰。”
卡拉斯转动双腿,坐了起来。
“好,哈啰,再见,”卡拉斯怒道,“你是谁,他妈的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呃,不好意思,我敲过门,但没人回答,我看见门开着,打算进来等你,结果你居然在!”这位神父朝靠在墙边的一对拐杖打个手势,“你看到了,我没法在走廊里久等。我可以站上很久,但到了某个程度就必须坐下啦。希望你能原谅我。啊,对了,我是艾德·卢卡斯。校长神父建议我来找你。”
卡拉斯皱起眉头,歪着头问:“你说你叫卢卡斯?”
“对,大家都叫我卢卡斯。”神父说,笑着露出被尼古丁染黑的大牙。他取出一支烟,伸手到口袋里摸打火机,“介意我抽烟吗?”
“不,抽吧。我也抽烟的。”
“哦,那就好,”卢卡斯看着椅子旁的小桌,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把烟盒伸向卡拉斯,“试试高卢?”
“谢谢,不用了。你说是汤姆·伯明翰姆叫你来的?”
“亲爱的老汤姆。对,我们是‘好哥们儿’。我们在里吉斯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一起在哈德逊的圣安德鲁教堂修戒。对,汤姆推荐我来见你,于是我搭灰狗巴士从纽约来了。我是福特汉姆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