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正在看病人,护士把脑电图交给卡拉斯,他很快就站在一个隔间里,长而窄的纸带慢慢从指间滑过。
克莱因很快就来了,他的视线扫过卡拉斯的衣着,“你是卡拉斯医生?”
“对。”
“萨姆·克莱因。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握手,克莱因问:“小女孩怎么样了?”
“有进展。”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卡拉斯扭头继续看脑电图,克莱因陪他一起看,用手指勾出波形模式。“这儿,看见了?非常规则,没有任何起伏。”克莱因说。
“对,我也发现了。非常奇怪。”
“奇怪?怎么说?”
“假如这是个癔症患者,那就很奇怪。”
“什么意思?”
“哦,估计这一点很多人不知道,”卡拉斯答道,以固定的速度拉动纸带,“有一位叫伊特卡的比利时医生,他发现癔症会让脑电图产生相当奇特的波形,非常细微,但也非常有标志性。我想找的就是这个,但没有找到。”
克莱因无可无不可地哼了一声,“原来如此。”
卡拉斯停下拉纸带的手,抬头看着他,“为她做脑电图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失常了,对吗?”
“对,我这么认为。对,肯定是。”
“她的结果这么规则,你难道不奇怪吗?即便是精神完全正常的受测对象,脑波也会在普通范围内波动,但蕾甘当时已经发病了,起伏不是应该更大才对吗?如果——”
“医生,西蒙斯夫人等得不耐烦了。”一名护士推开一条门缝,打断了他的话。
“好,这就来。”克莱因说。护士快步离开,他朝走廊迈了一步,然后抓着门框转过身。“说癔症,癔症到,”他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他随手关上门。卡拉斯听着他沿过道走远,一扇门打开,然后是“哎呀呀,今天感觉怎么样,西蒙斯夫人……”,关门声截断了下面的话。卡拉斯继续研究脑电图,看完后将纸带折起来箍好,出去还给前台的护士。有问题。他可以拿这个去说服大主教,证明蕾甘并非癔症发作,因此很可能真的被附魔了。可是,脑电图还有一个疑点:为什么完全没有波动?
卡拉斯驱车前往克丽丝的住处,到了远望街和三十三街路口的停车标识处,他抓着方向盘愣住了:金德曼那辆车停在卡拉斯和耶稣会宿舍之间,他坐在驾驶座上,胳膊肘搭在车窗外,两眼直视前方。卡拉斯连忙右转弯,免得被警探看见。他很快找到停车位,下车锁好车门,然后拐过路口,假装要回宿舍楼。他在监视克丽丝的住处?他有些担心。丹宁斯的幽魂又爬上他的心头。
金德曼有没有可能认为是蕾甘……别急,哥们儿。别急!放松!
他走到金德曼的车旁,脑袋从乘客座的窗口探进去。“你好,警督,”他愉快地说,“是来找我还是在摸鱼?”
警探连忙回头,像是吃了一惊,然后绽放笑容。“哎呀,卡拉斯神父!原来是你!很高兴见到你!”
不正常,卡拉斯想。他有什么打算?别被他看出来你很紧张!
镇静!“知道你会被罚款吗?”卡拉斯指着一个标记说,“非周末的日子里,四点到六点间不得停车。”
“别担心,”金德曼粗声粗气地说,“我在和神父说话。乔治城的交警都是天主教徒。”
“最近怎么样?”
“实话实说,卡拉斯神父,普普通通。你呢?”
“没啥可抱怨的。那个案子破了吗?”
“哪个案子?”
“你知道的,电影导演。”
“哦,那个啊,”警探打了个不想谈的手势,“别问了!我说,你今晚有空吗?忙不忙?我有传记影院的入场券。演的是《奥赛罗》。”
“那得看是谁演的了。”
“谁演的?约翰·韦恩演奥赛罗,多丽丝·戴演黛斯德莫娜!
高兴了吧?免费赠票,专门招待特别烦人的马龙神父!威廉·F.
莎士比亚!谁主演谁不主演有什么关系!怎么样,去不去?”
“实在抱歉,今天真的没时间。我忙得都没时间喘气了。”
“看得出,”警探哀伤地说,打量神父的面孔,“还是半夜三更不休息?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看上去总是很糟糕。”
“今天比平时更糟糕。来吧!休息一个晚上!咱们去乐乐!”
卡拉斯决定试探一下警探,碰碰他的神经。“你确定在演《奥赛罗》?”他问,直勾勾地看着金德曼的眼睛,“我敢发誓传记影院今天上的是一部克丽丝·麦克尼尔的片子。”
警探慌乱了一瞬间,马上说:“不,你弄错了。肯定是《奥赛罗》。”
“哦,那你为什么来这儿转悠?”
“为了你!我来就是为了找你去看电影!”
“是啊,开车跑一趟比打个电话更简单。”
警探眉毛一挑,假装无辜,却不怎么能说服人,“你的电话占线!”
耶稣会修士严肃地默默盯着他。
“怎么了?”金德曼问,“到底怎么了?”
卡拉斯伸手探进车里,抬起金德曼的一侧眼睑,仔细检查那只眼睛。“不是很确定,”他皱起眉头,“你看起来糟透了。你很可能得了渲染狂。”
“我都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严重吗?”
“严重,但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吊着我的胃口会憋死我的!”
“自己查字典吧。”卡拉斯答道。
“我说,你不能这么没礼貌。偶尔你也得对凯撒低低头。我代表法律。我可以驱逐你出境,知道吗?”
“什么罪名?”
“精神病学家不该让别人担惊受怕。再说那些外邦人a——我实话实说——会很开心的。他们反正看你不顺眼,神父。不,说真的,你让他们难堪。谁会需要你呢?一个穿套头衫和运动鞋的神职人员!”
卡拉斯微笑着点点头。“我得走了,多保重。”他拍了两下窗框表示道别,转身慢慢朝宿舍楼的大门走去。
“找个心理分析师看看!”警探在他背后嘶哑地喊道。他和气的面容随即变得忧虑。他隔着挡风玻璃瞥了一眼克丽丝的住处,发动引擎离开。经过卡拉斯的时候,他鸣笛挥手致意。卡拉斯也a 这里指非基督徒。
挥挥手。他看着金德曼拐上三十六街,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用颤抖的手轻轻揉搓眉头。真的会是她吗?真的会是蕾甘用那么可怕的手段杀害了博克·丹宁斯吗?他焦急地抬起头,望向蕾甘的窗口,心想:以上帝的名义,那里到底盘踞着什么东西?金德曼还能等多久才会要求盘问蕾甘?他会遇见丹宁斯的人格吗?听见丹宁斯的人格说话?蕾甘离被强行收入精神病院还有多少时间?或者死亡?
他必须在主教公署立驱魔案。
他快步过街走到克丽丝的住处,揿响门铃。薇莉开门请他进去。
“夫人在打瞌睡。”薇莉说。
卡拉斯点点头。“很好,非常好。”他从她身边走过,上楼去蕾甘的卧室。他在寻找他必须全心全意相信的证据。
他走进蕾甘的卧室,看见卡尔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卡尔像一块坚硬的乌木,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蕾甘。
卡拉斯走到床边,低头观察。她的眼白仿佛浓雾;喃喃低语像是来自异界的咒语。卡拉斯慢慢俯身,开始解一条拘束带。
“不,神父!不要!”
卡尔跑到床边,用力拽开卡拉斯的胳膊。“很不好,神父!强壮!它非常强壮!”
卡拉斯在他眼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明白了,蕾甘的异常力量乃是真实存在的。她确实有可能做那件事,有可能扭断丹宁斯的脖子。来,卡拉斯!快!找到证据!思考!
“Ich m?chte Sie etwas fragen, Herr Engstrom !(德语:我想问你一件事,安格斯特隆先生!)”
发现的喜悦和上涌的希望犹如匕首,卡拉斯猛然扭头望向床上,看见恶魔向卡尔露出嘲弄的笑容。“Tanzt Ihre Tochter gern ?”
怪物奚落道,然后爆发出讽刺的狂笑。德语!它在问卡尔脚部畸形的女儿喜不喜欢跳舞!卡拉斯兴奋不已,但转身却发现卡尔的面颊涨得通红,他怒视蕾甘,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听着持续不停的笑声。
“卡尔,你最好能出去一下。”卡拉斯建议他。
瑞士人摇摇头,“不,我要留下!”
“你还是出去吧。”耶稣会修士坚定地说,视线不容置疑地看着卡尔。卡尔又抵抗了几秒钟,终于放弃,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门一关,狂笑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憋闷与沉默。
卡拉斯扭头看见恶魔盯着自己。它面露喜色。“哎呀,你回来了,”它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很惊讶。还以为圣水的尴尬事会打消你的勇气,让你不再回来,可惜我忘了你们神职人员根本不要脸。”
卡拉斯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保持头脑清醒。他知道附魔中的语言测试需要有意义的对话作为论据,以证明对方说的话并非源自埋藏于心的过往记忆。悠着点儿!慢慢来!记得那个女孩吗?巴黎的一名年轻女仆,据称附魔,谵妄时悄声念叨的词句被辨认出是古叙利亚语。卡拉斯强迫自己回想当时引发的骚动,但最后人们发现女孩曾在寄宿公寓打工,而公寓里住着一名研究神学的学生。每逢考试前夕,他经常在房间里和上下楼梯时大声背诵古叙利亚语的课文,而女孩凑巧听到过。
别着急。别重蹈覆辙。
“Sprechen Sie deutsch ?(德语:会说德语吗?)”卡拉斯小心翼翼地问。
“新把戏?”
“Sprechen Sie deutsch ?”他重复道,依然因为那份渺茫的希望而心跳加速。
“Natürlich(德语:当然)。”恶魔下流地看着他,“Mirabile dictu(拉丁语:说来奇怪),你不觉得吗?”
卡拉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不仅仅是德语,还有拉丁语!更重要的是符合语境!“Quad nomen mihi est ?”他立刻问:我的名字是什么?
“卡拉斯。”
卡拉斯兴奋得精神为之一振。
“Ubi sum ?”我在哪里?
“In cubiculo。”在一个房间里。
“Et ubi est cubiculum ?”那么这个房间在哪里?
“In domo。”在一幢屋子里。
“Ubi est Burke Dennings ?”博克·丹宁斯在哪里?
“Mortuus。”他死了。
“Quomodo mortuus est ?”他是怎么死的?
“Inventus est capite reverso。”他被发现的时候脑袋转了个圈。
“Quis occidit eum ?”谁杀死了他?
“蕾甘。”
“Quomodo ea occidit illum ? Dic mihi exacte !”她是怎么杀死他的?告诉我细节!
“哎呀,好啦,这次给你的好处够多了,”恶魔狞笑道,“对,绰绰有余了。不过要我说,有一点你肯定没想到——我是说,你毕竟是你——假如你用拉丁语提问,那么脑子里也会用拉丁语预设答案。”它哈哈大笑,“当然全都在潜意识里。对,卡拉斯,要是没有潜意识我们该怎么办呀?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根本不会说拉丁语。我读了你的意识。我只是从你的脑子里拽出那些答案来!”
卡拉斯的信心瞬时崩塌,一瞬间变得沮丧;恼人的疑虑在大脑里扎根,弄得他既是心痒难耐,又是一筹莫展。
恶魔咯咯笑道:“哈,就知道你能想明白,卡拉斯,”它用嘶哑的声音说,“所以我才这么喜欢你,我的佳肴;对,所以我才珍爱所有讲求理性的人类。”
恶魔仰头狂笑。
耶稣会修士的大脑转得飞快,他拼命思索;寻找正确答案不止一个的问题。可是,也许我已经想到了所有的答案。考虑到这一点,他心想:那就问一个连我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我可以事后再做验证,看它回答得对不对。
他等笑声平息,提出问题:
“Quam profundus est imus Oceanus Indicus ?”印度洋最深处有多深?
恶魔的眼睛闪闪发亮:“a plume de ma tante。(法语:我姨妈的笔)”
“Responde atine。(法语:用拉丁语回答)”
“Bon jour ! Bonne nuit !(法语:日安!晚安!)”
“Quam——”
恶魔的眼睛猛向上翻,胡言乱语的实体随之出现,卡拉斯只好住口。他不耐烦又灰心丧气,喝令道:“让我和恶魔说话!”
没有回答。唯有来自异国海岸的呼吸声。
“Quis es tu ?(拉丁语: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而烦躁。
寂静。呼吸声。
“让我和博克·丹宁斯说话!”
打嗝。喉咙里有痰的呼吸声。打嗝。
“让我和博克·丹宁斯说话!”
令人痛苦的打嗝声有规律地重复。卡拉斯垂首摇头,走过去坐进一张松软的椅子,闭上眼睛。紧张。难捱。等待……时间流逝。卡拉斯昏昏欲睡。他猛然抬头。保持清醒!他眨着沉重的眼皮,望向蕾甘。打嗝声停了。眼睛闭着。她睡着了?
他起身到床边查看,伸手试了试她的脉搏,俯身检查她的嘴唇。嘴唇干裂了。他直起腰,等了几分钟,最后转身走出房间,下楼去厨房找莎伦。他见到莎伦在餐桌边喝汤吃三明治。“卡拉斯神父,要给你弄点吃的吗?”她问,“你肯定饿了吧。”
“不用,我不饿,”他答道,“谢谢。”他坐下,从莎伦的打字机旁取过记事簿和铅笔。“她在打嗝,”他对莎伦说,“之前有没有开过康帕嗪?”
“开过,我们手头还有。”
他在记事簿上写字。“今晚给她上半个二十五毫克的栓剂。”
“好的。”
“她开始脱水了,”卡拉斯继续道,“因此我要给她换静脉注射。明早第一件事情,打电话给药房,请他们立刻送这些东西上门,”他把记事簿滑给莎伦,“她现在睡着了,所以你可以去喂舒泰健了。”
莎伦点点头,“好,我会的。”她舀起一勺汤,把记事簿转过来,看着卡拉斯开列的东西。卡拉斯看着她,忽然想到什么,皱起眉头。“你是她的家庭教师?”他问。
“对。”
“教过她拉丁语吗?”
“拉丁语?我不懂拉丁语。怎么了?”
“德语呢?”
“只教过法语。”
“什么水平的? a plume de ma tante ?”
“差不多吧。”
“但没教过德语和拉丁文?”
“绝对没有。”
“安格斯特隆,他们会不会偶尔讲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