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甚至颇为高兴。他说:“好,有意思!
行,我们会帮你分析。我可以交给保罗,他是我最优秀的指导员,非常聪明。我估计他做梦都用的是印第安‘密码语言’。”
“还有一个忙,一个大忙。”
“什么?”
“我希望你能亲自做这个比较分析。”
“什么?”
“对,而且要尽快,可以吗?”
院长听到了他声音里的紧迫感,看懂了他的眼神。“行,”他点点头,“我这就动手。”
卡拉斯回到耶稣会宿舍,在门缝里看见一张通知单:巴林杰医院的病历已经送到。卡拉斯赶到收发室,签字取走包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就开始阅读。读到最后心理学家的会诊结论,希望和期待再次落入失望和挫败:“……显示有负罪强迫症以及继发的歇斯底里—梦游症……”卡拉斯不需要读下去了,他停下来,用胳膊肘撑住写字台,长叹一声,慢慢把脸埋进双手。不要放弃,留有余地,可以诠释。根据病历,蕾甘在医院观察时,皮肤上多次出现圣痕,但总结中提到蕾甘的皮肤高度敏感,只需要在字迹显现前用手指在皮肤上划一遍就能产生那些神秘的字母,这个症状是所谓的划皮现象,蕾甘的手被拘束带捆住后,这个神秘现象就立刻消失了,因此证明了以上推测。
他抬起头,盯着电话机。弗兰克。真有必要请他对比两卷磁带上的声音吗?要他停下?对,应该叫他停下,他得出结论。拿起听筒拨号,没人接电话,他留言请弗兰克让他回电话,然后筋疲力尽地起身,走进卫生间,往脸上泼了些凉水。“驱魔人必须谨慎,要确定患者的所有外显症状都得到了解释。”卡拉斯担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漏掉什么了吗?什么呢?德国泡菜的气味?他转身拽下架子上的毛巾擦脸。不,自我暗示就可以解释,他心想,有许多病例的报告指出,精神疾病能无意识地让身体散发出各种气味。
卡拉斯擦干手。撞击声。抽屉的开关。真的是心灵致动吗?
真的吗?“你相信那些东西?”卡拉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路不清晰了,他把湿毛巾放回毛巾杆上。疲惫,我太累了。但他的内心还不肯放弃,不愿把这个孩子交给无端的揣测和臆断,还有人类史上背叛理智的血腥过往。
他离开宿舍,沿着远望街快步走到乔治城大学的劳因格图书馆,在《读者期刊文献指南》的P 字部搜索,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带着一本科学期刊坐下,这一期有德国精神病学家汉斯·班德的喧哗鬼现象调查报告。这一点没有疑问了,读完文章,他做出结论:心灵致动现象的确存在,有完整的存档记录,拍成过电影,也被精神病医院中的医生观察过。可是!文中提到的案例没有哪个能和恶魔附体扯上关系,在解释这一现象的假说里,最受欢迎的一个认为它是“意识导向的能量”,由潜意识产生,通常——卡拉斯认为这点很重要——出现在“严重紧张,拥有高度愤怒和挫折感”的青少年身上。
卡拉斯用指节轻轻按摩疲惫的双眼,他还是觉得有所疏漏,于是重新梳理蕾甘的所有症状,一个一个数过来,像是孩童一门心思要摸到尖桩篱栅上的每一根板条。卡拉斯心想:我错过了哪一条呢?
最后,他疲惫地作出结论;一条也没有。
他步行返回麦克尼尔家,薇莉给他开门,领他去书房。书房门关着。薇莉敲敲门。“是卡拉斯神父。”她通报道,房间里传来虚弱的一声“请进”。
卡拉斯走进书房,随手关上门。克丽丝背对他站着,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条胳膊撑住吧台。她没有转身,打招呼道:“神父,你好。”声音嘶哑,绝望而柔弱。
卡拉斯关切地走到她身旁,“你还好吧?”
“嗯,还行,神父。谢谢。”
卡拉斯皱起眉头,更加担心了:克丽丝的声音饱含紧张,遮住脸的手在颤抖。她放下手臂,转身抬头看着卡拉斯,露出憔悴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怎么样?”她说,“有什么进展?”
卡拉斯端详着她,然后说:“是这样的,我一直在看医院的记录,然后——”
“然后?”克丽丝紧张地插嘴道。
“唔,我认为——”
“你认为什么,卡拉斯神父?什么?”
“唉,老实说,此刻我认为蕾甘应该接受精神病特护。”
克丽丝无声地盯着卡拉斯,微微瞪大双眼,非常缓慢地摇头。
“不可能!”
“她父亲在哪儿?”卡拉斯问。
“在欧洲。”
“你有没有告诉过他发生了什么?”
“没有。”
“呃,我认为如果他在这儿,也许能有所帮助。”
“听着,谁来也不会有帮助!”克丽丝忽然爆发道,声音响亮而颤抖。
“我认为你应该通知他。”
“为什么?”
“那会——”
“我请你来赶魔鬼,该死,不是多请一个回家!”她吼叫道,面容被怒火扭曲,“驱魔仪式到底怎么说?”
“我——”
“我和霍华德到底还能怎样?”
“我们等会儿再说——”
“要说现在就说,该死!现在扯霍华德能有什么用处?”
“好吧,有非常大的可能性,蕾甘的失调症来自负罪感——”
“对什么的负罪感?”克丽丝吼道,眼神狂乱。
“可能——”
“离婚?怎么又是那些心理学屁话?”
“听——”
“蕾甘有负罪感,是因为她杀了博克·丹宁斯!”克丽丝尖叫道,两手握拳按住太阳穴,“她杀了他!她杀了他,他们会把她关起来;他们会把她永远关起来!天哪,我的天哪……”
她抽泣着瘫软下去,卡拉斯及时扶住她,领着她走向沙发。
“会好的,”他只能一遍遍轻声安慰她,“会好的……”
“不,他们会……把她关起来,”她止不住哭泣,“关……关……!”
“会好的……”
卡拉斯扶着克丽丝在沙发上躺下,帮她伸展身体,然后坐在沙发边缘,用双手握住她的手。他思绪纷乱,想到金德曼,想到丹宁斯。克丽丝在抽泣。感觉这么超现实。“会好的……都会好的……放轻松……都会好的……”
哭泣渐渐停止,卡拉斯扶她起身。他倒了一杯水给她,在吧台边的架子上找到一盒纸巾拿给她,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天哪,我很高兴。”克丽丝说,擤了擤鼻子。
“高兴?”
“对,我很高兴我终于说出来了。”
“呃,好吧,对……对,这很好。”
重量又转移到了神父的肩膀上。别再听了!你别再说了!他尝试提醒自己,但嘴里却说,“愿意跟我从头说说吗?”
克丽丝无声地点点头,然后虚弱地说:“好,好,我说。”她擦着一只眼睛,开始犹犹豫豫、断断续续地讲述:她讲到金德曼,讲到巫术著作被撕掉的那一条书页,还有她确定丹宁斯遇害那晚去过蕾甘的卧室;她讲到蕾甘异乎寻常的巨大力气和丹宁斯的人格——就出现在克丽丝认为她见到蕾甘的头部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时候。
她说完了,消耗完了全部能量,等待卡拉斯的回应。卡拉斯正要说出他的想法,但看着她的眼神和恳求的表情,他改口道:“你并不完全确定是她干的。”
“但博克的头部也转了一百八十度。还有它说的那些话。”
“你的头部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卡拉斯答道,“而且你受了惊吓,所以那是你想象出来的。”
克丽丝用垂死的双眼和卡拉斯对视,悄悄地说:“不。博克说是她干的。她把博克推出窗口,杀死了他。”
神父有一瞬间震惊了,他无声地看着克丽丝,但很快恢复镇定。“你女儿精神错乱,”他说,“因此她的陈述毫无意义。”
克丽丝垂首摇头。“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认为是她干的,所以她也许还会杀死其他人。我不知道,”她用绝望而空洞的双眼看着卡拉斯,从喉咙深处用嘶哑的声音问,“我该怎么做?”
卡拉斯的内心瘫软下去。重量变成了浇注的水泥,干透后就会由他永远背负。“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他说,“你说了出来,克丽丝。你告诉了我。现在由我决定到底怎么做最好。可以吗?全交给我处理。”
克丽丝用手背擦着另一只眼睛,点头道:“好,好的,当然好。
这就再好不过了。”她勉强挤出笑容,又无力地说,“谢谢,神父。
非常感谢。”
“觉得好些了?”
“对。”
“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你尽管开口。什么忙?”
“你出门去看场电影。”
克丽丝有几秒钟没反应过来,然后笑着摇摇头,“不,我最讨厌看电影。”
“那就去拜访朋友。”
克丽丝热切地看着他,“我的朋友就在这儿。”
“那是当然。你一定要休息一下。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卡拉斯想到一件事,有了新的疑问。“你觉得书会不会是丹宁斯拿上楼的?”他问,“还是就在那儿?”
“我认为书本来就在楼上。”
卡拉斯望向旁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轻声说,然后突然起身,“好了,就这样吧。那么,你需要车吗?”
“不,你继续开吧。”
“那好。我回头再找你。”
克丽丝低下头,柔声说:“好的。”
卡拉斯离开克丽丝家,带着万般纷乱的思绪走上街道。蕾甘杀了丹宁斯?太疯狂了!他想象着蕾甘把丹宁斯推出卧室窗户,丹宁斯滚下陡峭而漫长的台阶,绝望地翻滚,直到他的世界陡然终结。不可能!卡拉斯心想。不可能!但是,克丽丝几乎百分之百确信!她的歇斯底里。对,绝对是因为这个!神父试图说服自己。只是歇斯底里时的臆想而已!可是……卡拉斯经过克丽丝家旁边的陡峭阶梯,听见底下河边传来什么声音。他停下脚步,望向底下的切俄运河a。口琴。有人在演奏《红河谷》,卡拉斯从小最喜欢的歌曲。他站在那里聆听,直到底下的交通灯转换,忧郁的旋律被M 街上重新响起的车声碾碎淹没,此时此刻的世界粗鲁地破坏了回忆,音乐声像是在喊救命,痛苦的鲜血滴在了汽车尾气上。
a 切萨皮克和俄亥俄运河的简称,从马里兰州的坎伯兰到华盛顿特区。
他把双手插进衣袋,视而不见地望着那段阶梯。思绪纷乱,再次想到克丽丝、蕾甘和卢卡斯猛踢多兰奎尔的尸体。他必须做点什么。什么呢?他难道能胜过巴林杰的医生?“你是真的神父还是选角部门派来的!”卡拉斯茫然点头,想起法国人阿基里的附魔病例,他和蕾甘一样自称魔鬼;失调症也和蕾甘一样源于负罪感,是他对自己不贞于婚姻的懊悔。心理学家珍妮特通过催眠进行暗示,让他妻子出现在阿基里的幻觉中,郑重其事地原谅他,从而治好了他。卡拉斯暗自点头。对,暗示能对蕾甘起作用,但不能通过催眠。巴林杰的医生已经试过了。他确实相信,就像克丽丝一直坚持的看法,对蕾甘有效的反暗示应该是驱魔仪式。蕾甘知道驱魔是什么,也知道驱魔能起到什么效果。她对圣水的反应。她是从书里看来的。那本书中有成功驱魔的例子。应该能起作用!一定可以!可是,如何从主教公署获得许可呢?如何能证明驱魔的正当性但又不提及丹宁斯呢?卡拉斯不能对大主教撒谎。
那么,有哪些事实可以用来说服大主教呢?太阳穴开始抽痛,卡拉斯抬起手揉搓额头。他需要睡觉;但他不能睡,现在没有这个时间。哪些事实呢?放在研究院的磁带?弗兰克能发现什么吗?
真的存在能让他发现的东西吗?不。但谁知道呢?蕾甘分不清圣水和自来水。没错。可是,假如她能读我的意识,又怎么会不知道哪样是哪样呢?他按住额头。头痛。困惑。振作,哥们儿!有人快死了!给我清醒点!
回到宿舍房间,他打电话到研究院。弗兰克不在。他忧心忡忡地放下听筒。圣水。自来水。肯定有线索。他翻开《罗马礼典》,阅读“驱魔法则”:“……邪灵……欺骗性的答案……因此有可能使受害者看起来并未附魔……”这是什么意思?卡拉斯沉思着。
他有一瞬间不耐烦了起来。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什么“邪灵”?
他砰地合上书,继续研究病历,拼命想找到也许能帮他说服大主教的材料。有了。没有癔症病史。这条算是有用,但说服力还不够。还有别的证据,他回忆着;差异性。是什么呢?他想到了。
不算什么,但聊胜于无。他打给克丽丝·麦克尼尔,她听上去睡意蒙眬。
“你好,神父。”
“你在睡觉?真抱歉。”
“不,没事,神父。没关系。怎么了?”
“克丽丝,我想找那个……”卡拉斯用手指在档案中查找,找到了。“克莱因医生,”他说,“萨缪尔·克莱因。”
“克莱因医生?哦,他在大桥那头的罗斯林。”
“医疗大厦?”
“对,就是那儿。怎么了?”
“请给他打个电话,就说卡拉斯医生想见他,说我想看蕾甘的脑电图。告诉他是卡拉斯医生。”
“明白了。”
卡拉斯挂断电话,摘掉罗马领,脱掉教士袍和黑裤子,换上卡其布裤子和套头衫,最后套上神职人员的黑色雨衣。他照了照镜子,却皱起眉头:不是神职人员就是警察,这两种人有着掩饰不住的气场。卡拉斯脱掉雨衣和鞋子,换上他唯一一双不是黑色的鞋:一双磨得很厉害的切尔顿白色网球鞋。
他开着克丽丝的跑车赶往罗斯林。他在M 街等红绿灯过桥,望向左边车窗外,看见卡尔从迪克西酒铺门口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
开车的是金德曼。
红灯转绿灯。卡拉斯开动汽车,转弯上桥,他望向后视镜。
他们看见他了吗?应该没有。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和蕾甘有关系吗?他有些担心。和蕾甘还有……?
别多想!先做好手头的事情!
他在医疗大厦门口停车,上楼找到克莱因医生的办公室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