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你需要来点儿利眠宁吗?”
“对不起,但这就是我的看法。”
“我大概明白了。”
卡拉斯伸手去拿烟盒。
“我也要。”克丽丝说。
他把烟盒递给她,克丽丝拿了一支,卡拉斯为彼此点烟,他们同时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烟气,恢复冷静。
“对不起。”卡拉斯低头看着桌子。
“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会杀人。”
说完这句,克丽丝望向落地窗外的基桥。她听见一个轻柔的咚咚声不断响起,扭头看见卡拉斯把烟盒拿在手里转来转去。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克丽丝闪着泪光的恳求双眼。“好吧,听着,”
他说,“我来给你说说教会要见到什么证据,才会授权举行正式的驱魔仪式。”
“好,我很想知道。”
“一个是对象用以前不懂也没学习过的语言说话。我正在确认a 受难节(Good Friday),复活节前的星期五,被基督教徒当作耶稣受难节予以纪念。
这一点,很快就会有结论。然后是神视,但如今很可能会被归为心灵感应或ESP。”
“你相信那些东西?”
他看着她,见到了怀疑的皱眉表情。他认为她是认真的。“这些在最近已经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他说,“而且我说过,它们不一定是超自然现象。”
“好信念,查理·布朗!”
“哈,原来你也有多疑的一面。”
“那么其他的症状呢?”
“教会有可能接受的最后一点是所谓的‘超过能力和年龄的力量’,但它就像杂物筐,能装下所有难以解释的超自然异常现象。”
“是吗?那墙上的敲击声怎么说呢?还有她在床上飞高飞低?”
“单是这些,并不能证明任何问题。”
“唉,好吧,那她皮肤上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我没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好吧,是在医院里发生的,”克丽丝解释道,“有一些——怎么说呢……”她用手指在胸口比划,“你知道,像字迹?只是字母。
在她胸膛出现,然后消失。就这样。”
卡拉斯皱起眉头。“你说‘字母’。不是单词?”
“对,不是单词。出现了一两次‘M’,还有一个‘’。”
“你亲眼看见的?”卡拉斯问。
“没有,是他们说的。”
“他们是谁?”
“妈的,当然是医院里的医生!”克丽丝恼怒道,然后,“唉,对不起,”她说,“你可以在病历里找。确有其事。”
“好。但这仍旧有可能是自然现象。”
“哪儿的自然?特兰西瓦尼亚a ?”克丽丝怒道,觉得难以置信。
卡拉斯摇头道:“你别急,我在期刊上读到过类似的病例,大主教会拿来反驳我们。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监狱里的精神病学家报告,说他有个患者——是一名囚犯——能进入自我诱发的恍惚状态,然后让皮肤上出现黄道十二宫的符号,”他朝胸口打个手势,“让皮肤隆起。”
“朋友,你不怎么容易相信奇迹,是吧?”
“还能怎么向你解释呢?有人做过试验,让被催眠的对象进入恍惚状态,然后同时对他的双臂做了外科切开。他被告知左臂将会流血,而右臂不会。结果呢,左臂流血了,右臂没有流血。”
“我的天!”
“对,我的天!思想的力量控制了血流。怎么做到的?不知道,但事情确实发生了。在圣痕案例里,比方说我提到的那位囚犯,甚至有可能包括蕾甘,潜意识控制了皮肤微血管的血流,向潜意识希望隆起的部位输送较多的血流。于是就有了字母或图像,a 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历史上罗马尼亚西部的一个地区,是传说中吸血鬼的起源地。
甚至文字。确实神秘,但算不上超自然。”
“知道吗?卡拉斯神父,你的脑壳真够硬的。”
卡拉斯沉思片刻,低下头,用大拇指摸着嘴唇,然后放下手,抬起头看着克丽丝。“我想这么说也许能帮你理解情况,”他说得慢而轻柔,“教会——不是我,教会曾经向有意愿成为驱魔人的神职人员下发过一份律令。昨晚我读了一遍。律令说,绝大多数自认或被认为附魔的人——请允许我直接引用原文——‘更需要的是医生,而非驱魔人。’你能猜到这份律令是何时下发的吗?”
“不知道,何时?”
“一五八三年。”
克丽丝诧异地愣住了,然后垂下视线,喃喃道:“唉,确实是很久以前了。”她听见神父起身。“还是让我多看看,先读完医院的病历,”卡拉斯说,“同时我会把蕾甘录给父亲的话和我今天录的磁带拿给乔治城大学的语言和语言学研究院。她的胡言乱语也许确实是某种语言。我不太相信,但存在这个可能性。另一方面,还要对比蕾甘正常时的语言模式和刚才录音的模式。假如完全相同,就可以确定她没有被附魔了。”
“然后呢?”克丽丝问。
卡拉斯望着她的双眼——那里暗潮涌动。天哪,卡拉斯心想,她害怕女儿没有附魔!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感觉又回来了——还存在更严重的问题,而且是隐藏着的问题。“能借你的车开几天吗?”他问。
克丽丝凄凉地望向别处,“你可以把我这条命拿去用几天,周四还我就行。谁知道呢?也许我会需要。”
卡拉斯心痛地看着低垂着头、毫无防备的克丽丝。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做不到,他也不能确定。
克丽丝站起身,“我去拿车钥匙。”
他望着她悄然而去,仿佛一句绝望的祈祷。
卡拉斯走回宿舍房间,放下录音机,取出录有蕾甘声音的磁带;然后过街去开克丽丝停在那里的车。他刚坐进驾驶座,就听见卡尔在克丽丝家的门口喊他:“卡拉斯神父!”卡拉斯抬头望去。
卡尔快步走下门廊,穿上黑色皮夹克,小跑着挥手喊道:“卡拉斯神父!请等我一下!”
卡拉斯探身摇下乘客座的车窗。卡尔弯腰看着卡拉斯,问:“你往哪个方向走,卡拉斯神父?”
“杜邦圆环。”
“啊,太好了!能带我一程吗,神父?介意吗?”
“再乐意不过了,卡尔,快上车。”
“谢谢你,神父!”
卡尔坐进车里,关上门。卡拉斯发动引擎。“麦克尼尔夫人说得对,卡尔,”他说,“出门走走对你有好处。”
“是啊,应该是的。我去看电影,神父。”
“太好了。”
卡拉斯开动汽车,离开克丽丝家。
两人在沉默中开了一段路。卡拉斯心事重重,他在寻找答案。
附魔。不可能。圣水。
可是……
“卡尔,你和丹宁斯先生熟吗?”
卡尔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呆望前方,他说:“对,对,我认识他。”
“蕾甘——我是说,蕾甘变得像丹宁斯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那就是他?”
一阵沉重的寂静。
然后,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平淡声音,“是的。”
卡拉斯点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两人没有继续交谈,杜邦圆环到了,卡拉斯遇到红灯停车,卡尔打开车门,“卡拉斯神父,我就在这儿下车吧。”
“真的?这儿?”
“对,然后换公共汽车。”他钻出车门,一只手抓住打开的车门,俯身说,“谢谢你,卡拉斯神父,非常感谢。”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过去?我有时间。”
“不,不用了,神父!这样就可以了!非常好了!”
“那好,电影看开心。”
“好的,神父!谢谢。”
卡尔关上车门,站在安全岛上等绿灯。卡拉斯开车离开,他挥手致意,望着亮红色的捷豹跑车拐上马萨诸塞大道消失。卡尔望向红绿灯——已经变绿了,他跑向正在进站的公共汽车。上车。
换车。再换车。他最后在城市东北的廉价公寓区下车,走了三个街区,进入一幢破败不堪的公寓楼。
他在阴暗的楼梯间站了一会儿,闻着狭小厨房里飘出的辛辣气味,听见楼上某处传来婴儿的哭声。一只蟑螂飞快地爬出护壁板,弯弯曲曲跑过台阶。结实而强壮的管家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聚集起精神,走向楼梯,一只手抓着栏杆支柱,慢慢爬上吱嘎作响的老旧木楼梯。在他耳中,每次落脚都是一声责难。
到了二楼,卡尔穿过黑洞洞的走廊,走到一扇门前,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抓着门框。他扫了一眼墙壁:剥离的墙皮;涂鸦;铅笔写的“尼克和爱伦”,底下是日期和一颗心,那颗心被石膏板上的一条裂缝分成两半。卡尔按下门铃,低头等待。公寓里传来床垫弹簧的吱呀声、怒冲冲的嘟囔声。然后有人走向房门:脚步声并不均匀——矫形鞋沉重的拖动声。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防盗链被拽到尽头,一个女人穿着脏兮兮的粉色衬裙出现在门缝里,她向外怒目而视,嘴角叼着香烟。
“哦,是你。”她用嘶哑的声音说,打开防盗链。
卡尔望着她的眼睛——游移不定的冰冷眼神,饱含痛苦和谴责的憔悴深井;他看了一眼她放荡的双唇曲线和惨不忍睹的面容,青春和美丽已经葬送在了上千个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上千个啜泣着缅怀过去美好时光的不眠之夜中。
“妈的,叫他给我滚!”
房间里传来一个粗嘎的男性声音。
醉醺醺的。她的男朋友。
年轻女人扭头大骂。“闭嘴,混蛋,是我老爸!”她回过头对卡尔说,“他喝醉了,老爸。你还是别进来了。”
卡尔点点头。
女孩空洞的双眼看着他掏出裤子后袋里的钱包。“老妈怎么样?”她抽了一口香烟,眼睛这会儿盯着他的手从钱包里数出一张张十块钞票。
“她很好,”他轻轻点头,“你母亲很好。”
他把钱递给女儿,她痛苦地咳嗽,抬起一只手捂住嘴。“他妈的香烟!”她咳着骂道,“我得戒烟了,该死。”卡尔看着她胳膊上的针孔,感觉钞票从手指间被抽走。
“谢谢,老爸。”
“天哪,快点儿!”男朋友在房间里咆哮。
“我说,老爸,咱们就长话短说吧,好吗?你知道他这人什么样。”
“埃尔韦拉……!”卡尔忽然从门缝里抓住她的手腕,“纽约现在有诊所了!”他恳切地低声说。她却皱着眉头,挣扎摆脱卡尔的手,“老爸,你松手!”
“我要送你去!他们能帮你!你不需要进监狱!那是——”
“天哪,够了,老爸!”埃尔韦拉尖叫道,挣脱出来。
“不,不,求你了!”
女儿摔上了门。
瑞士管家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墙壁涂鸦的坟墓埋葬的是希望,他呆望了许久,最后沉痛地低下头。
公寓里隐约传来对话声,然后是女人的讥讽笑声,接着是一阵咳嗽。
卡尔转过身,震惊如匕首袭来。
“也许咱们现在可以谈谈了,”金德曼喘息着说,两手插在外衣口袋里,眼神哀伤,“对,我认为也许咱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第二章
语言和语言学研究院的院长是一位圆胖的银发长者,卡拉斯在他的办公室里,将磁带绕上空卷轴。他已经把两盘录音带剪成了不同的几卷,他开始播放,两个人戴着耳机,听着那个狂乱的声音嘶哑地胡言乱语。这一卷播完,卡拉斯把耳机挂在脖子上,问院长,“弗兰克,这是什么?有可能是某种语言吗?”
米兰达院长也摘掉了耳机,他靠在桌边,抱着胳膊盯着地面,困惑地皱起眉头。“很难说,”他摇头道,“相当古怪,”他看着卡拉斯,“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处理一个双重人格的病人。”
“开玩笑吧?是神职人员吗?”
“我不能说。”
“对,当然了。我理解。”
“那么,弗兰克,觉得怎么样?能帮我分析吗?”
米兰达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慢慢摘掉眼镜,心不在焉地折好,放进绉绸上衣的胸袋。“不,不是我听过的任何语言。可是……”他微微皱起眉头,抬头望向卡拉斯,“再放一遍好吗?”
卡拉斯倒带重播,结束后问:“有什么看法?”
“唔,我必须说,确实存在人说话时的抑扬顿挫。”
卡拉斯胸中的期望陡然升起,他的双眼为之一闪,又本能地按捺下去,眼神随之黯淡。
“但我听不出到底是什么语言,神父,”院长继续道,“是古代语言还是现代的?”
“我不知道。”
“好吧,不如留给我吧,神父?我找几个手下一起研究研究。
也许他们有人认得。”
“能帮忙复制一份吗,弗兰克?原始拷贝我想自己留着。”
“行啊,没问题。”
“我还有另外一盘磁带。你有时间吗?”
“当然有。录的是什么?”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弗兰克,假如我给你两个不同的人的日常讲话片段,你能不能通过语义分析告诉我,它们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说话模式?”
“我想应该可以。唔,肯定行。‘词型—词例’比率a 应该就能做到,如果有一千个单词左右的样本,测量对话中某些片段的出现频度就行了。”
a “词型—词例”比率(Type-Token Ratio),词汇研究中测量词汇密度时使用的术语,指在样本中不同的词(词型)的全部数目与实际出现的词(词例)的全部数目的比率。
“得出的结论足够有力吗?”
“相当有力。你要明白,这种测试能抵消基本词汇量的影响,因为它研究的不是单词,而是单词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语言风格。
我们称之为‘多样性指数’。对外行来说很难理解,当然了,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院长淘气地笑了笑,朝卡拉斯手中的磁带点点头,“那盘磁带上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吗?”
“也不尽然。”
“也不尽然?”
“两盘磁带的声音和词语都来自同一个人。”
院长挑起眉毛,“同一个人?”
“对,我说过了,这是个双重人格的病例。你能帮我比较一下吗,弗兰克?我是说,声音完全不同,但我很想知道对比分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