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肯说出你的名字,我就帮你找点喝的。”
“噢,那可太好了,”怪物吃吃笑道,“然后自己喝掉,对吧?”
“来,说说你叫什么?”卡拉斯问。
“操蛋的强盗!”英国口音的人格迅速消失,蕾甘体内的恶魔旋即出现,“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卡拉斯?哦,我明白了。我们在录音。多么有意思啊。”
卡拉斯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不介意吧?”他问道。
“一点儿不。要是你读过弥尔顿,你会发现我很喜欢地狱里的机械,能挡住他送来的那些愚蠢信息。”
“‘他’是谁?”
怪物大声放屁,“给你的答案。”
一阵新出现的恶臭扑向卡拉斯。闻起来像……a 莎士比亚喜剧《仲夏夜之梦》中的角色Puck。
“德国泡菜,卡拉斯。你注意到了?”
确实很像德国泡菜,卡拉斯大为惊讶。味道像是来自床上,来自蕾甘的身体,它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先前的腐臭味取而代之。卡拉斯皱起眉头。是我的想象?自我暗示?“我刚才在和谁说话?”他问。
“家庭里的一员而已。”
“一个恶魔?”
“你也未免太给面子了。恶魔(demon)这个词的意思是‘智者’。这位可够蠢的。”
卡拉斯突然警觉。“咦,是吗?什么语言里‘恶魔’是‘智者’的意思?”
“当然是希腊语。”
“你会希腊语?”
“流利得很。”
特征之一!卡拉斯兴奋地想。用原先不懂的语言说话。收获超过了他的预期。“Pos egnokas hoti presbyteros eimi ?”他立刻用通用希腊语问道。
“我没这个心情,卡拉斯。”
“唔,我明白了,所以你并不会——”
“我说了,我没这个心情!”
卡拉斯别开视线,想了一会儿,转回来亲切地问:“刚才是你让衣柜抽屉滑出来的?”
“哦,那是当然,卡拉斯。”
卡拉斯点点头,“非常有看头。你确实是个非常有力量的恶魔。”
“哎呀,我亲爱的佳肴,那是当然。说起来,你喜欢有时候我学我大哥私酷鬼a说话吗?”一阵高亢的哄笑,然后是嘶哑的笑声。
卡拉斯等它笑完。“很好,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大声说道,“但我还是想问抽屉的把戏。”
“抽屉怎么了?”
“了不起啊!不知道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等我有空。”
“就现在吧?”
“凭什么?我们必须给你一些理由,让你怀疑!对,仅够确保得到最终的结果。”恶魔人格恶毒地笑着,“哎呀,通过真相发动进攻,多么新颖!对,‘惊而喜’b,就是这样!”
卡拉斯愣住了。冰冷的手指再次轻轻抚摸他的后颈。我为什么又在恐惧?他心想。为什么?
蕾甘恐怖地狞笑,“因为我。”
卡拉斯惊讶地又是一愣,随即安慰自己:在这个状态下,她也许只是有了心灵感应的能力。
“魔鬼啊,能说说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我亲爱的卡拉斯啊,你的想法太无聊,没有半点儿意思。”
“是吗?所以你读不到我的思想,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a 私酷鬼(Screwtape),C.S. 路易斯所著的虚构通信集《魔鬼家书》(The Screwtape etters)中的人物。
b 《惊而喜》(Surprised by Joy),C.S. 路易斯早年自传的书名。
蕾甘转开脸,一只手乱抓亚麻床单,揪住一小块,漫不经心地提起又放下。“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阴沉地说,“就怎么想。”
一阵沉默。卡拉斯听着磁带录音机轧轧的转动声、蕾甘时而颤动时而带上气音的沉重呼吸声。他还需要这种状态下更多的音频样本,于是俯身凑近,像是非常感兴趣。“你这人实在太有意思了。”卡拉斯热切地说。
蕾甘转向他,讥笑道:“你讽刺我!”
“不,我说真的,我很愿意多了解一些你的背景。比方说,你从没说过你是谁。”
“你聋了吗?我说过了!我是个魔鬼!”
“哦,我知道,不过是哪个魔鬼呢?你叫什么?”
“哎呀,卡拉斯,名字有什么意义呢?我说真的!不过你要是愿意,就叫我豪迪吧。”
“哦,好的!你就是豪迪上尉,蕾甘的朋友!”
“她非常亲近的好朋友。”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要折磨她?”
“因为我是她的朋友!小母猪喜欢这样!”
“这说不通啊,豪迪上尉。蕾甘怎么可能喜欢被折磨?”
“你问她!”
“你能允许她回答吗?”
“不能。”
“唔,那么我问她有什么意义呢?”
“完全没有!”恶魔的眼睛闪着蔑视和嘲笑。
“先前和我说话的是谁?”卡拉斯问。
“有完没完?你问过这个了。”
“对,我知道,但你没有回答我。”
“只是可爱甜蜜的小猪的另一位老朋友。”
“我能和这个人说话吗?”
“不。他正跟你老妈忙活呢。她在帮他舔鸡巴,一口吞到毛啊,卡拉斯!整根吞!”低沉的吃吃笑声之后,“好舌头,嘴唇够软。”
卡拉斯感到狂怒席卷全身,但他陡然惊觉,这股恨意的目标不是蕾甘,而是恶魔。是恶魔!耶稣会修士在爆发的边缘冷静下来,深深呼吸,然后起身,从口袋里拿出细长的玻璃瓶,拔掉塞子。
恶魔警觉地看着小瓶子,“你手里是什么东西?”她嗓音嘶哑,绷紧身体向后缩,露出担心的眼神。
“你不知道?这是圣水,魔鬼!”卡拉斯答道,蕾甘立刻弓起身体,左右翻腾;卡拉斯将瓶子里的水洒向蕾甘。“烧死我了!烧死我了!”蕾甘从喉咙深处叫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拼命挣扎。
“住手!住手,狗娘养的神父!”
卡拉斯目光涣散,身体和灵魂都沉了下去。他停止洒水,没精打采地收回拿着圣水瓶的手臂。癔症。暗示。她的确读过那书。
他望向磁带录音机。真是浪费时间。他注意到此刻的寂静,那么逼仄,那么深沉,他抬起头看着蕾甘,立刻困惑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他心想,发生什么了?恶魔人格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孔,很像恶魔,但有所不同。眼球向上翻动,不吉地露出眼白。嘴唇翕动。狂热的胡言乱语。卡拉斯绕到床边,凑近想听清楚。什么也不是,只是胡言乱语的音节,他心想,但有着抑扬顿挫的节律,像是某种语言。真的吗?卡拉斯心想。他怀着希望。觉得胸口一阵悸动,他连忙按捺住,镇静下来。别开玩笑了,达米安,犯什么傻!
可是……
他看了看磁带录音机的音量指示器,他转动音量旋钮,耳朵凑到蕾甘嘴边,仔细聆听。胡言乱语突然停止,接着是刺耳的沉重呼吸声。某个新的存在。不,某个新的人格。卡拉斯直起腰,诧异地静静看着蕾甘。翻白眼,眼皮颤动。“你是谁?”他问。
“诺旺玛伊。”那个存在痛苦地答道,低语的声音仿佛呻吟。
“诺旺玛伊。”伴着喘息的嘶哑声音像是来自世界尽头某个幽闭的黑暗空间,那里没有时间,没有希望,连放弃和绝望都无法安慰你。
卡拉斯皱着眉头,“这是你的名字?”
嘴唇嚅动。怪异的音节。很慢。难以理解。
声音陡然停止。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卡拉斯问。
沉默。只有呼吸声,悠长而深沉。医院氧幕a 里沉睡时的那种声音。
卡拉斯继续等待。希望对方能继续开口。
a 氧幕(Oxygen Tent),置于病人头上和肩上或整个身体上的一种透明帐幕,用来提供比正常情况下更高水平的氧气。
没有。
他拿起录音机,最后又困惑地看了蕾甘一眼,然后出门下楼。
他在厨房找到克丽丝,她和莎伦坐在桌边阴郁地喝着咖啡。
她们看见他,同时抬起头,露出焦急而期待的询问表情。克丽丝对莎伦悄声说:“你去看一眼蕾甘好吗?”
“好的,没问题。”莎伦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对卡拉斯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上楼去了。卡拉斯目送她远去,走到桌边坐下。
克丽丝焦虑地在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怎么样?”卡拉斯正要回答,看见卡尔轻手轻脚走出食品储藏室,到厨房水槽边洗刷瓶罐。
“没关系,”克丽丝柔声说,“你说吧,卡拉斯神父。楼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看法?”
卡拉斯把双手叠放在桌上。“出现了两个人格,”他说,“其中一个我从未见过,另一个我似乎见过一眼。成年男性,英国口音。
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吗?”
“这一点很重要吗?”
卡拉斯再次注意到克丽丝脸上突然出现了那种特别的紧张表情。“对,我认为是这样,”他说,“对,非常重要。”
克丽丝低头看着桌上装稀奶油的蓝色瓷碟。“对,”她说,“我认识。”
“认识?”
克丽丝抬起头,静静地说:“博克·丹宁斯。”
“那位导演?”
“是的。”
“就是那位——”
“是的。”
卡拉斯思考着这个答案,低头看着克丽丝的双手。她左手的食指在微微抽搐。
“神父,不想喝点咖啡吗?或者别的?”
卡拉斯抬起头。“不用,谢谢,”他说,“不用了。”然后胳膊肘撑住桌面,向前俯身,“蕾甘和他熟吗?”
“你指的是博克?”
“对,丹宁斯。”
“怎么说呢——”
突然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克丽丝吓了一跳,扭头看见卡尔把煎锅摔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刚拿起来,锅又掉在了地上。
“全能的主啊,卡尔!”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
“别弄了,卡尔,出去吧!休息休息!去看场电影!”
“不用,夫人,我最好——”
“卡尔,我说真的!”克丽丝暴躁地叫道,“出去!出去透透气!咱们都必须出门走走!现在,快走!”
“对,你快走!”薇莉附和道,她走进厨房,从卡尔手上抢过煎锅。她气呼呼地推着卡尔走向门厅。
卡尔瞥了卡拉斯和克丽丝几眼,然后出去了。
“对不起,神父,”克丽丝喃喃道,她伸手去拿烟,“他最近受的压力太大了。”
“你说得对。”卡拉斯柔声说。他拿起一盒火柴。“你们都该尽量出门走走,”他帮她点烟,熄灭火柴,放在烟灰缸里,然后说,“尤其是你。”
“好的,我明白。那个博克——怪物——它到底说了什么?”
克丽丝紧张地看着神父。
卡拉斯耸耸肩,“脏话而已。”
“没别的了?”
他发觉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恐惧。“差不多吧,”他答道,然后压低声音说,“问一下,卡尔是不是有个女儿?”
“女儿?不,至少我不知道。就算有,他也从来没提过。”
“你确定?”
克丽丝扭头问在水槽边洗刷的薇莉,“薇莉,我说,你们没有女儿吧?”
薇莉没有停下冲洗的动作,嘴里答道:“有过一个,夫人,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天哪,真抱歉,薇莉。”
“谢谢。”
克丽丝转向卡拉斯。“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悄声说,“为什么问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蕾甘提到的。”
克丽丝瞪着他,不敢相信他的话,轻声说:“什么?”
“对,就是她。她有没有显示过拥有ESPa 的迹象?”
“ESP ?”
“对。”
克丽丝犹豫道:“呃,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是说,有很多时候,她似乎和我在想同样的事情,但很亲近的两个人都会这样的吧?”
卡拉斯点点头,“对,是的。另一个人格,也就是我见到的第三个人格,是不是在催眠状态下现身过?”
“胡言乱语的那个?”
“对,是谁?”
“我不知道。”
“完全不熟悉?”
“根本不认识。”
“你要到蕾甘的病历了吗?”
“今天下午送到,是直接寄给你的,神父。否则他们不肯松手,即便如此我还闹了好一阵。”
“对,我知道肯定会有麻烦。”
“确实,但已经寄出了。”
“那就好。”
克丽丝抱着双臂,向后靠在椅背上,严肃地看着卡拉斯。“那a ESP,Extra Sensury Perception 的缩写,即超感官知觉。
么,神父,现在怎么说?你的判断是什么?”
“唔,你女儿——”
“不,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克丽丝打断他,“我指的是你能得到许可,进行驱魔吗?”
卡拉斯垂下视线,微微摇头。“我对说服大主教不抱很大希望。”
“‘不抱很大希望’是什么意思?”
卡拉斯从口袋里摸出圣水瓶,拿给克丽丝看。“看见这个了?”
他问。
“这个怎么了?”
“我告诉蕾甘说这是圣水,”卡拉斯解释道,“我拿水洒她,她的反应非常强烈。”
“哦,这不是很好吗,神父?不是吗?”
“不好,因为里面并不是圣水。只是普通的自来水。”
“那又怎样?区别在哪儿,神父?”
“圣水受过祝福。”
“天哪,好极了,神父,我真高兴!非常高兴!”克丽丝越来越气恼和烦闷,“也许有些恶魔不聪明!”
“你真相信她身体里有恶魔?”
“我相信蕾甘身体里有东西想杀死她,那东西能不能区分尿和七喜似乎并不重要,你不这么认为吗,卡拉斯神父?我是说,恕我直言,但这就是我的看法!”克丽丝气恼地碾熄香烟,“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驱魔没得谈了?”
“你看,我才刚开始调查,”卡拉斯也激动了起来,“教会有教会的标准,必须要符合标准才行,而且理由必须要充分,比方说好处多于坏处,还不能跟人们年复一年加在教会头上的迷信垃圾沾边!比方说什么‘能浮空的神父’,还有什么据说每逢受难节a 和其他宗教节日就淌眼泪的圣母雕像!我可不想落人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