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甘知道他母亲的过世。
还是碰巧猜中。他都四十六岁了。
能帮帮一位年老的祭童吗,神父?
天主教神学院的课本认为心灵感应不但确有其事,而且是自然现象。
蕾甘的智力早慧。
在亲身考察一个有所谓超自然现象伴随的多重人格病例时,精神病学家荣格给出了这样的结论:在歇斯底里梦游症的发作状态下,得到增强的不但有潜意识的感性知觉,还有智力方面的技能,因为病例中新生的数个人格显然比原初人格聪明。可是,卡拉斯依然疑虑未消,报告存在的现象难道就能解释这个现象?
他忽然停下脚步,伏在桌上,因为他突然想到一点,蕾甘有关希律王的双关语比乍听之下还要复杂:他想了起来,法利赛人向耶稣报告小希律王的威胁,耶稣答道:“你们去告诉那个狐狸说:‘今天、明天我赶鬼治病,第三天我的事就成全了。’”
他看了一眼录有蕾甘声音的录音带,疲倦地在桌边坐下。他点燃又一支香烟,吐出蓝灰色的烟气,思路再次回到博纳兄弟身上,还有那个八岁的女孩,她表现出了附魔的全部外显症状。读什么书能让这个女孩的潜意识完美地模仿出那些症状?另外,有些患者身处中国,有些患者身处西伯利亚、德国、非洲——所属时代和文化各自不同,患者的潜意识之间该如何沟通,才会让所有病例表现出相同的症状?
“说起来,你老妈也和我们在一起,卡拉斯……”
卡拉斯茫然直视前方,烟雾从手指间袅袅升起,像是有了生命,但转瞬间就悄然死去,仿佛错误的认识或有关梦境的记忆。
他低头看着桌子左手边最下面的抽屉,犹豫了好几秒钟,然后俯身拉开抽屉,取出褪色的英语练习簿。他母亲上成人教育课用的。
他把簿子搁在桌上,心怀爱怜地翻弄纸页。刚开始是字母表,一遍又一遍,接着是简单的练习:

  第六课
我的完整地址
两页之间有一封信的开头。
亲爱的迪米,
我一直在等待
然后,又是一个开头。还是没有写完。他转开视线。他看见窗玻璃映着她的眼睛……在等待……“‘Domine, no sum dignus……’”
眼睛幻化成了蕾甘的。
“‘你只要说一句话……’”
他的视线又落在蕾甘的录音带上。
他拿着录音带离开房间,走进语言实验室,找到一台录音机,坐下,小心翼翼地将磁带绕在空卷轴上。戴上耳机。打开电源。
他既疲惫又紧张,俯身聆听。
先是一段静电的咝咝声,然后是机械的吱嘎转动声。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录音开始。杂音。“……”然后是电路反馈的啸叫声。背景里传来克丽丝·麦克尼尔压低了的声音:“宝贝儿,别离麦克风太近。拿远一点。”“这样?”“不,还要远。”“这样?”“嗯,可以了。你开始说吧。”咯咯笑。麦克风碰到了桌子。蕾甘·麦克尼尔甜美而清亮的声音终于响起。
“哈啰,老爸?是我啦。呃……”咯咯笑,然后对着旁边小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亲爱的,就说说最近怎么样。说说你都做了什么。”又是一阵咯咯笑,接着:“嗯,老爸……好吧,你知道……我是说,希望你能听清楚,那个,嗯——啊,嗯,让我想想。嗯,好吧,首先——不,等等,嗯……知道吗,首先,我们在华盛顿了,老爸,你知道吗?我是说,总统生活的地方;还有,这个屋子——你知道,老爸?——这屋子——不,等等,我想想;我还是重新开始吧。你看,老爸,有个……”
卡拉斯隔着血液的轰鸣声精神恍惚地听完了剩下的内容,难以抵挡的直觉在心中膨胀:我在那房间里看见的那东西不是蕾甘!
他返回耶稣会宿舍,找到一个没有人的隔间,在早间人潮来临前念了弥撒。拿起仪式中的圣体时,它在他的指间颤抖,他怀着不敢怀有的希望,用每一丝每一缕的意志力与之抗争。“‘这是我的身体……’”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不,面饼!只是面饼而已!
他不敢再付出爱和再失去爱。那种失落感过于强烈,痛楚过于锐利。他之所以怀疑,之所以想排除蕾甘所谓附魔的自然起因,是因为他几近疯狂地想要保持信仰。他低头吞下圣体,面饼在他干涸的喉咙里卡了片刻,还有他的信仰。
弥撒后,他没吃早餐,而是埋头为演讲打草稿。他去乔治城大学医学院讲课,嘶哑的喉咙突出了缺少准备的讲词。“……说到躁狂型心境障碍的症状,你们会……”
“老爸,是我啦……是我……”
但“我”是谁呢?
卡拉斯提前下课,回到自己房间,立刻在写字台前坐下,重新阅读教会对恶魔附体中的超自然现象的定义。难道是我过于顽固了?他心想。他仔细研究有关撒旦的重点征兆:“心灵感应……自然现象……甚至包括远距移物……我们的先辈……科学……现在我们必须愈加谨慎,无论看似超自然的证据有多么显著。”看到接下来的一段,他放慢速度。“……与患者的全部对话都必须详细分析,假如观念连接体系和词汇语法习惯与正常状态时相同,那么事件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
卡拉斯摇摇头。说不通。他看着眼前这一页的彩色插图。一个恶魔。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标题上:“帕祖祖”。卡拉斯闭上眼睛,想象驱魔人多兰奎尔神父的死状:临终的挣扎,嘶吼、咝咝声、呕吐,被“恶魔”从床上摔到地上,恶魔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多兰奎尔就快死去,即将脱离苦海。然后轮到卢卡斯!我的天!
卢卡斯神父!卢卡斯跪在垂死的多兰奎尔床边,为他祈祷,就在多兰奎尔死去的那一刻,卢卡斯立刻接过恶魔的人格,恶狠狠地对依然温热的尸体施以拳脚,尸体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瘦骨嶙峋,散发着排泄物和呕吐物的恶臭。据报告所说,六个强壮的男人都无法制止他,直到尸体被搬出房间。有可能吗?卡拉斯心想。难道蕾甘的唯一希望就是驱魔吗?他必须打开装满了痛苦的锁柜吗?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无法不做尝试就放弃。他必须知道答案。怎么知道?他睁开眼睛。“……与患者的全部对话都必须详细分析……”对。对啊,为什么不呢?假如发现蕾甘过去的说话模式与所谓的“恶魔”完全不同,那就存在附魔的可能性,而完全相同就可以排除附魔了。
卡拉斯起身踱步。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快速鉴别的方法。
她——等一等,卡拉斯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巫术著作的那个章节,有没有提到……?对,提到了!恶魔毫无例外地对仪式用的圣体反应强烈,还有圣体,甚至——圣水!对!就是它!这就能够确定了!他兴奋地在黑色手提箱里翻找圣水瓶。
薇莉为他开了门。他在门口抬头望着蕾甘卧室的方向。喊叫声。污言秽语。但不是昨天那个恶魔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音调比较高,暴躁。明显的英国口音……对!……昨天见蕾甘时这种表现也曾一闪而过。
卡拉斯望向等着他的薇莉。薇莉困惑地看着卡拉斯的罗马领和神父袍。
“我找麦克尼尔夫人。”
薇莉朝楼上打个手势。
“谢谢。”
卡拉斯爬上楼梯,看见克丽丝在走廊里,坐在椅子上守着蕾甘的卧室,她低着头,抱着胳膊。耶稣会修士走近,克丽丝听见袍服发出的飒飒声,扭头看见卡拉斯,立刻起身。“哈啰,神父。”
卡拉斯皱起眉头。她顶着两个发蓝的黑眼圈。“又没睡觉?”
他关切地问。
“哦,稍微睡了睡。”
他摇摇头,告诫道:“克丽丝。”
“唉,我睡不着,”克丽丝说,朝蕾甘的房门摆摆头,“她整个晚上都这样。”
“呕吐过吗?”
“没有。”她抓住卡拉斯的袖子,像是想带他离开。“走,咱们下楼去谈——”
“不,我想见见她。”他坚定地说。
“现在?”
她不太对劲,卡拉斯心想。克丽丝显得紧张、害怕。“现在不行吗?”他问。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蕾甘的卧室门。房间里传来嘶哑而狂乱的叫声——英国口音:“该死的纳—粹!纳—粹王八蛋!”克丽丝低头望向别处。“去吧,”她说,“进去吧。”
“家里有磁带录音机吗?便携式的?”
克丽丝抬起头,“有,神父,怎么了?”
“能拿到她的房间去吗?还要一卷空白磁带。”
克丽丝突然警觉地皱起眉头。“干什么?喂,等一等。你是说你要录蕾甘说的话?”
“对,非常重要。”
“不行,神父!绝对不行!”
“听着,我需要对比说话模式,”卡拉斯诚恳地对克丽丝说,“也许能向教会证明你女儿确实附魔了!”
连珠炮般的脏话突然炸响,两人扭头去看。管家卡尔打开蕾甘的卧室门,拎着装满脏尿布和床单的洗衣篮走出房间,他脸色惨白,随手关上门,挡住了持续发射的火力。
“给她换上了?”克丽丝问。
卡尔惊恐地瞥了卡拉斯一眼,然后转向克丽丝。“换好了。”
他简单地答道,转身快步走向楼梯。克丽丝听着他沉重地快步下楼,脚步声渐渐消失。偷转向克丽丝,耷拉着肩膀,垂着头悄声说:“好吧,神父。我这就去找。”
她突然顺着走廊跑开。
卡拉斯望着她的背影。她在隐藏什么呢?他沉思着。肯定有问题。这时,他注意到卧室里骤然静了下来,他走过去打开门,走进卧室,悄悄地关上门,转身。他望着恐怖的源头,望着床上仿佛骷髅的怪物,怪物用嘲讽的眼神瞪着他,视线中含着狡诈和仇恨,还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
卡拉斯慢慢走向床脚,他停下脚步,听着塑料内裤里腹泻的声音。
“哎呀,哈啰,卡拉斯!”蕾甘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哈啰,”神父冷静地说,“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就此刻而言,非常高兴看见你。愉快得很。”那双眼睛傲慢地打量着卡拉斯,舌头耷拉在嘴唇之外。“换了个颜色嘛,我注意到了。非常不错。”又是一阵肠胃辘辘声。“不介意闻点臭气吧,卡拉斯?”
“一点也不。”
“好一个骗子!”
“让你感到厌烦了?”
“有点儿。”
“但魔鬼喜欢撒谎的人。”
“只喜欢水平高的,亲爱的卡拉斯;只喜欢水平高的。另外,谁说我是魔鬼了?”
“不是你?”
“喔,也有可能。有可能。我脑子不太好。另外,你相信我?”
“当然了。”
“要是我误导了你,请接受我的道歉。事实上,我只是个受困的可怜恶魔。落单的魔鬼。两者有着微妙的差别,但我们地狱里的父却分得清楚。多么讨厌的词语——地狱。总有人说我们应该考虑搬去苏格兰空间,可他老人家就当没听见。哎呀,我说漏嘴了,你不会去告诉他吧,卡拉斯,不会吧?等你遇见他的时候?”
“遇见他?他在这儿?”
“在这头小猪的身体里?怎么可能。这儿只有一家子可怜的迷失的灵魂。说起来,不介意我们在这儿住下吧?我们毕竟无处可去。没有家。”
“你们打算住多久呢?”
蕾甘猛地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怒火扭曲了面容,狂吼道:“直到这头小母猪死掉!”一转眼,蕾甘躺回枕头上,肿胀的嘴唇淌着口水露出狞笑。“说到这个,今天真是驱魔的好日子。”
那本书!她肯定在书里读过驱魔!
讥讽的眼神尖锐地射向他。
“快点开始,卡拉斯。快来吧。”
“你会喜欢吗?”
“喜欢极了。”
“但仪式不是会把你赶出蕾甘的身体吗?”
“只会拉近我们的距离。”
“你和蕾甘?”
“你和我们,我亲爱的佳肴。你和我们。”
卡拉斯愣住了。他的后脖颈又感觉到了冰冷的手和轻微的触碰。触感陡然消失。因为恐惧?卡拉斯心想。恐惧什么呢?
“对,你会加入我们的小家庭,卡拉斯。说到天上的神迹,你要明白,问题就在于,只要你亲眼看见了,就再也没法找借口不信了。注意到了吗?近年来有关奇迹的见闻越来越少。不是我们的错,亲爱的卡拉斯,我们努力过了!”
一声砰然巨响引得卡拉斯扭头去看。衣柜的一个抽屉弹开了,整个抽屉滑出衣柜。他望着抽屉又砰地关上,心里越来越激动。
这就是了!可验证的超自然现象!还是忽然之间,这种感觉仿佛腐朽的树枝脱离树干,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神父想到了喧哗鬼和它的数种合理解释。卡拉斯听见不变的低沉轻笑,转身看着蕾甘。她咧着嘴在笑。“能和你聊天可真是太开心了,卡拉斯,”她用嘶哑的喉音说,“我感觉很自由。我张开宽大的翅膀,就像烂婊子张开双腿。事实上,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增加你的罪孽,我的博士,我的爱人,我下贱的好医生。”
“你干的?刚才是你推动了衣柜的抽屉?”
蕾甘身体里的怪物没在听他说话。它望向房门,因为有人沿着走廊快步走近,怪物的五官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曾经出现过的人格。“该死的屠夫龟孙子!”它用嘶哑的英国口音叫道,“臭屄德国鬼子!”
开门进来的是卡尔,他动作麻利,眼睛始终避开蕾甘,把录音机交给卡拉斯,然后脸色惨白地逃出房间。
“快滚,希姆莱!滚出我的视线!去陪你的瘸子女儿吧!记得给她带德国泡菜!德国泡菜加海洛因,桑代克!她肯定喜欢!她会——”
卡尔出去狠狠地关上门,蕾甘身体里的怪物突然兴奋起来。
“噢,好,喂喂喂!这是干什么!”它喜气洋洋地说,看着神父把录音机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我们这是要录什么,神父大人?
多好玩!哎呀,我最喜欢演戏了,你知道的!啊呀呀,喜欢得不行!”
“那就好,”卡拉斯答道,用食指揿下红色的“录音”按钮,小红灯随即亮起。“先介绍一下,我是达米安·卡拉斯。你是谁?”
“坏人,你这是想考一考我的资历吗?”怪物吃吃笑道,“哦,好吧,小学表演的时候我扮迫克a。”怪物四下里看看,“问一句,哪儿有喝的?我要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