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看见金德曼独自坐在一辆无标记的警车里。
半小时后,达米安·卡拉斯赶回他在耶稣会宿舍的房间,带着他在乔治城大学图书馆找到的各种书籍和期刊。他就手把东西放在桌上,翻箱倒柜找香烟,好不容易找到半包不知何年何月的骆驼烟。他点燃香烟,深深吸气,把烟气憋在肺里,满脑子都是蕾甘。
癔症,他心想,肯定是癔症。他吐出烟气,两个大拇指钩住皮带,低头望向那些书。他借了奥斯特里茨的《附魔》、赫胥黎的《卢丹的恶魔》和《弗洛伊德所述海兹曼病例中的动作倒错》、麦克卡斯兰的《从精神疾病的现代视角解读早期基督教时代的恶魔附体与驱魔仪式》,还有精神病学刊上刊登的弗洛伊德的《十七世纪附魔神经官能症病例》和《现代精神病学之魔鬼学研究》。
能帮帮一位年老的祭童吗,神父?
耶稣会修士摸摸额头,发现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汗水。他这才注意到门还开着,走过去先关好门,然后到书架前拿出红皮精装的《罗马礼典》——天主教的祷文和仪式汇编。他叼着香烟,在烟气中眯起双眼,翻到驱魔仪式的“一般性原则”部分,寻找恶魔附体的症状。他一目十行地找到具体章节,读了起来:……驱魔人决不能贸然相信人被邪灵附体;但他应当知晓能将附魔和其他疾病——特别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区分开的外显症状。附魔之症状或有以下这些:能流利地使用另外一种语言说话,或者能听懂其他人所说的其他语言;能预言未来和揭露隐秘事件;展示出超过主体年龄和自身条件的力量;以及其他各种综合考虑之下能形成证据的征兆。
卡拉斯思考良久,然后靠在书架上阅读指南的剩余内容。读完后,他的视线不禁又落在第八条上:揭露已经发生的罪行。
有人敲门。“达米安?”
卡拉斯抬起头,答道:“请进。”
来者是戴尔。“哎,克丽丝·麦克尼尔找过你,”他说着走进房间,“最后找到你了吗?”
“什么时候?你是说今晚吗?”
“不,今天下午。”
“哦,找到了。我和她说过话了。”
“那就好,”戴尔说,“就是确定一下你收到消息了。”
小个子神父在房间里翻来翻去,像是在找东西。“你找什么,乔?”卡拉斯问。
“有柠檬糖吗?我找遍了宿舍楼,但谁也没有,哥们儿我跟你说,我就想吃一粒,或者两粒,”戴尔边找边唠叨,“有次我听了一年小孩的告解,结果吃柠檬糖上了瘾。我给拴住了。那群小崽子一告解就把柠檬糖的味道往你身上喷。跟你私下说啊,我觉得那东西有成瘾性。”他打开装烟叶的盒子,里面是半盒开心果。“这是什么,”他问,“墨西哥跳豆的尸体?”
卡拉斯回身继续在书架上找书。“听着,乔,我这会儿有些忙——”
“克丽丝真是个大美人,对吧?”戴尔倒在床上,他双手舒舒服服地垫起头部,伸展身体,“为人相当好。你见过她了?面对面见过了?”
“我们谈过了。”卡拉斯答道,抽出一本绿皮精装书,书名叫《撒旦》,是几位法国神学家的文章和教会意见书的选集。他拿着书走向写字台。“你看,我真的有——”
“简单。直接。不装腔作势。”戴尔只当没听见,盯着高高的天花板,“等咱俩退出耶稣会,她可以帮助我们实现我的计划。”
卡拉斯瞪着戴尔。“谁要退出耶稣会了?”
“同性恋。成群结队的。穿黑衣的都快跑光了。”
卡拉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书放在写字台上。“行了,乔,”
卡拉斯假装生气,“你去拉斯维加斯的酒廊去说脱口秀吧。起来,滚吧!我还要准备明天的讲演呢。”
“咱们先去接近克丽丝·麦克尼尔,”年轻的神父死皮赖脸,“给她讲我的剧本点子,说的是圣依纳爵·罗耀拉a 的生平故事,片名就叫《勇敢的耶稣会在行动》。”
卡拉斯在烟灰缸里揿熄烟头,抬起头恶狠狠瞪着戴尔。“你就滚蛋吧,乔!我还有正经事要忙呢。”
“谁拦着你了?”
“你!”卡拉斯开始解衬衣的纽扣,“我先去冲个澡,等我回来,希望你已经消失了。”
“唉,好吧,”戴尔不情愿地嘟囔道,起身把两腿放到地上,他坐在床边说,“说起来,吃晚饭没看见你。在哪儿吃的饭?”
“没吃。”
“太愚蠢了。你一个穿法衣的,为什么要减肥?”
“宿舍楼里有磁带录音机吗?”
“宿舍楼里连一粒柠檬糖都没有。语言实验室有。”
“谁有钥匙?主管神父?”
“不,门房神父。今晚就需要?”
a 圣依纳爵·罗耀拉(Saint Ignatius of oyola,1491—1556),耶稣会的创始人。
“对,需要,”卡拉斯答道,把衬衫挂在椅子靠背上,“我该去哪儿找他?”
“达米安,不如我去拿给你吧?”
“可以吗,乔?我都忙得抽不出手了。”
戴尔站起身。
“小事一桩。”
卡拉斯冲完澡,穿上T 恤和长裤。他坐回桌边,发现桌上多了一条骆驼牌的无过滤嘴香烟,旁边是两把钥匙,一把标着“语言实验室”,另一把标着“餐厅冰箱”。后一把钥匙上贴着字条:给你吃总比喂老鼠和多明我会的贼猫强。落款逗乐了卡拉斯:柠檬糖小子。他放下字条,摘下手表放在面前。现在是晚上十点五十八分。
他开始读书。首先是弗洛伊德,然后是麦克卡斯兰、《撒旦》的部分篇章和奥斯特里茨那份详尽报告的部分篇章。凌晨四点多,他读完这些材料,搓着脸和刺痛的眼睛。房间里烟雾缭绕,写字台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灰和歪七扭八的烟头。他站起身,疲惫地走过去滑开窗户,大口呼吸黎明时分冷冽而潮湿的空气,站在窗口思考蕾甘的状况。对,她有附魔的生理症状,这一点确凿无疑。他读了一个又一个附魔的案例,地点和时代或许各自不同,但症状基本上恒定不变。有一些还没有在蕾甘身上显现:圣痕a、a 圣痕(Stigmata),与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伤痕位置一致或相象的伤疤或伤痕,有时在宗教狂热或歇斯底里中出现。广义上指歇斯底里中各种皮肤上流血的伤痕或点。
对污秽食物的渴望、感觉不到痛苦、持续不断且无法控制地大声打嗝。但其他症状显现得很清楚:非自愿的运动兴奋;恶臭的呼吸;多舌苔的肿胀舌头;日渐衰弱的躯体;膨胀的腹部;皮肤和黏膜的炎症。最具决定性的是奥斯特里茨归类为“真正”附魔案例的基础症状:声音和五官的彻底变化,以及新生人格的呈现。
卡拉斯抬起头,阴沉地望向街道。他透过树木枝杈看见了克丽丝的住处和蕾甘卧室的观景窗。根据他读到的材料,对通过灵媒的自愿附体而言,新生人格往往很友善。就像提娅,一个女人的灵魂,附在一个男人的身体上,男人是雕刻家,附体时间很短暂,每次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直到雕刻家的朋友和提娅坠入了爱河,恳求雕刻家,希望能让她永远占有他的躯体。但蕾甘不同,她身上的不是提娅,卡拉斯痛苦地回忆着,因为“侵入人格”意图邪恶,而在恶魔附体的典型案例之中,新生人格往往希望毁坏寄主的身体。
而且经常能达到目的。
卡拉斯烦闷地走回写字台前,拿起香烟点燃一支。那么好吧,她有恶魔附体的生理症状,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治疗。他甩灭火柴。
治疗取决于病因。他靠在桌子上,想到了十七世纪初法国里尔女修道院的修女。她们据称被附魔,向驱魔人告解,说在附魔状态下,她们定期参加撒旦信徒的群交集会,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色情花招:星期一和星期二,异性交媾;星期四,鸡奸、口交和同性间舔阴;星期六,与家畜和龙兽交。龙?卡拉斯沮丧地摇摇头。他认为许多附魔事件和里尔那次一样,都是造假和渲染狂a的混合产物;还有一些的起因更像是精神疾病:妄想狂、精神分裂、神经衰弱、精神衰弱,他知道,正因为这样,教会多年来才推荐在举行驱魔仪式时要有精神病学家或神经病学家在场。然而,并不是每一起附魔事件都能找到这么明确的原因。奥斯特里茨基于多个案例,将附魔总结为一个专门的精神错乱门类,以防精神病学的“人格分裂”沦为玄学般的标签,取代“恶魔”和“死者灵魂”之类的概念。
卡拉斯用手指揉着法令纹。克丽丝说过,巴林杰的诊断认为蕾甘的精神错乱很可能由暗示引起,由某种与癔症相关的东西引起。卡拉斯的看法也差不多。就他研究过的这些病例而言,绝大部分的起因都是这两个因素。不会有错。一个特点,病人通常是女性。另外一个,附魔症状的爆发是有流行性的。至于那些驱魔人……卡拉斯皱起眉头。驱魔人经常会成为附魔的受害人,就像一六三四年在法国卢丹,乌尔苏拉会b 的修女发生附魔。四位驱魔人受命前去处理迅速蔓延的附魔事件,他们当中的三位——卢卡斯神父、拉克当斯神父和多兰奎尔神父——不但被恶魔附体,更是在不久后死去,死因看似是精神运动型活动导致的心脏停跳,他们不停咒骂和怒吼,在床上拼命挣扎;第四位名叫皮雷·苏林,a 渲染狂(Mythomania),也称说谎狂,一种心理疾病,是渲染真相、进行夸张或说谎的被迫状态。
b 乌尔苏拉会(Ursuline),罗马天主教会下的一个修女会,始建于16 世纪早期,从事女童教育。
被附魔时仅有三十三岁,是欧洲当时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他精神错乱,最终在精神病院度过了二十五年余生。
他沉思着点点头。假如蕾甘的精神错乱源于癔症;假如附魔症状是暗示的结果,那么暗示的源头只可能是巫术著作里有关附魔的章节。他盯着那几页。蕾甘有没有读过呢?书内描述的细节和蕾甘的表现有没有惊人的相似性呢?
他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地方:
……一名八岁女孩的病例,书中描述她“如公牛般哞叫,低沉声音仿佛雷鸣。”(蕾甘像阉牛似的吼叫。)……海伦·史密斯的病例,由伟大的心理学家弗卢努瓦a 治疗;他描述了她的声音和五官特征“闪电般地变成”另外一个人格的。(她向我演示过。那个人格说话带英国口音。迅速的转变。
一瞬间的事情。)
……一个南非的病例,由著名的民族学家朱诺德报告;他描述一个女人某天夜里忽然从居住地失踪,隔天早晨有人发现她被“细藤蔓捆在一棵非常高的树顶上”,后来“头向下地溜下大树,嘴里发出咝咝声,舌头像蛇似的飞快吐出和缩回,她在半空中挂了好一会儿,然后用谁也没有听过的语言说话。”(蕾甘像蛇一样尾随莎伦。胡言乱语——试图用“未知的语言”说话?)……约瑟夫和蒂埃博·博纳,分别为八岁和十岁;被描述为“躺在那儿,忽然像陀螺似的高速旋转。”(听起来有所夸张,但颇a 弗卢努瓦(Theodore Flournoy, 1854—1920),瑞士生理学和实验心理学家,瑞士科学心理的创始人。
为近似蕾甘像狂舞托钵僧一般飞转。)还有其他的相似之处;也有其他疑似暗示的来源:某处提到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和污言秽语,还有福音书多次提到的附魔,卡拉斯怀疑那些也许就是蕾甘在巴林杰医院狂喊的宗教性内容的基础。
除了这些,书里还提到了附魔发作的不同阶段:“……首先是浸染,由受害人周围发生的袭击组成;噪音——气味——物件移位;其次是缠绕,即对主体的个体攻击,目标在于通过人身攻击——例如拳打脚踢——造成伤害,从而逐渐地灌输恐怖情绪。”敲打声。物体投掷。豪迪上尉的攻击。
好吧,也许……她也许读过这本书。卡拉斯心想,但还没有信服。不,根本说服不了我。连克丽丝都说服不了。她似乎对此持有保留意见。
他又踱到窗口。那么,答案是什么?真正的附魔?恶魔?他垂首摇头。不,别逗了!不可能!存在超自然的现象吗?当然。
为什么不呢?有那么多出色的观察者的报告。医生,精神病学家,朱诺德那样的人。但问题在于如何解读这些现象。他的思路回到奥斯特里茨身上。奥斯特里茨提到过一名西伯利亚阿尔泰地区的萨满祭司,他能主动进入附魔状态以表演“魔法力量”。在一间诊所接受检查时,他表演了浮空,他的脉搏先跳到每分钟一百下,紧接着达到难以置信的两百下,体温和呼吸也有显著的变化。因此,他的超自然能力和生理学有密切关系!源于某种体内能量或力量。然而,卡拉斯已经读到,作为附魔的证据,教会要求有明白且外显的现象,能够证明……他忘记了具体的文字,于是翻开桌上的《撒旦》查找:“……可验证的外显现象,能证明它们是非人类的智能引发的超常现象。”这是那位萨满的力量来源吗?不。
不一定。那么蕾甘呢?符合她的情况吗?
他翻开《罗马礼典》,看着刚才用铅笔划出的一段话:“驱魔人必须谨慎,要确定患者的所有外显症状都得到了解释。”卡拉斯沉思着点点头。那好,咱们来看一看。他踱着步子,回想着蕾甘的所有失调症状和可能的解释。他在心里一个一个地数着:蕾甘面容的巨大变化。
部分因为病情。部分因为营养不良。基本上,他下结论道,是精神状态的面相学展现。
蕾甘声音的巨大变化。
我还没听过她“真正的”声音,卡拉斯心想。即便按她母亲所说,她的声音偏高,但经常性的嘶喊会导致声带变厚,声音因此变得低沉,唯一的问题是巨大的音量,声带再怎么变厚,那个音量在生理学上也不可能达到。不过,他又想到,在极度焦虑或者病理反常的情况下,超过肌肉潜能的力量展现也不罕见。声带和喉咙会不会也受到了这个神秘作用的影响呢?
蕾甘忽然增多的词汇量和变广的知识面。
潜在记忆:曾经见过的,甚至是婴儿时期见过的,但长期埋藏在意识之外的单词和信息。对于梦游症患者来说——还有很多濒临死亡的人——隐藏知识会忽然像图像似的清晰浮上意识表层。
蕾甘认出他是一名神父。
碰巧猜中。假如她读过《附魔》的那一章内容,那她很可能准备好了等待神父来访。根据荣格的理论,癔症患者的潜意识知觉和感性有时可能比普通人快五十倍,这可以解释灵媒们看似可信的“读心术”能力,灵媒的潜意识实际上“读”到了被读者放在桌上的手的震颤和抖动,而震颤和抖动构成了字母或数字的模式。因此,蕾甘也许只是从他的行为举止甚至是圣餐酒的气味中“读”出了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