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低下头。“神父,这我实在做不到。”克丽丝用轻柔而死板的声音说。
“为什么?”
“就是做不到!”她的声音嘶哑而死气沉沉,“她……她做了一些事情,神父。我不能冒让别人发现的风险。医生不行……护士也不行……谁也不行。”
卡拉斯皱着眉头,拧上水龙头。“……要是有人,怎么说呢,犯了罪……”他低头看着洗脸池,抓住洗脸池的边缘。“谁在给她喂舒泰健?利眠宁?其他药?”
“我们。医生教过我们。”
“你需要处方。”
“是啊,但你办得到,神父,对吗?”
卡拉斯思绪飞转,转身面对克丽丝,他举着双手,迎上克丽丝几近崩溃的阴郁眼神。他朝她手上的毛巾点点头,说:“谢谢。”
克丽丝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毛巾,谢谢。”卡拉斯轻声说。
“天,真抱歉!”克丽丝连忙把毛巾递给他。卡拉斯擦手的时候,她带着渴求和希望问他:“那么,神父,你看怎么样?你认为会是附魔吗?”
“呃,你对附魔都有什么了解?”
“只读到过一点,还有几个医生说的一些内容。”
“哪儿的医生?”
“巴林杰医院的。”
“我明白了。”卡拉斯慢慢点头。他叠好毛巾,仔细地挂回毛巾杆上。“麦克尼尔小姐,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我不是。”
“你女儿呢?”
“她也不是。”
“那么,信其他宗教吗?”
“都不信。”
卡拉斯好奇地看着她。
“那你为什么找我?”他问。
“因为我走投无路!”克丽丝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你不是说有医生建议你来找我吗?”
“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已经完全昏了头!”
卡拉斯转过身,抱着胳膊靠在洗手池的白色大理石台面上,低头看着克丽丝,用格外和缓但严肃的语气说:“你看,我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怎样对你女儿最好。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假如你想把驱魔仪式当作自我暗示的治疗手段,麦克尼尔小姐,那你最好多考虑一下演员选角部门,因为天主教教会的高层不会帮你,而你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卡拉斯感觉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我这是怎么了?他心想。发生什么了?
“顺便提一句,是麦克尼尔夫人。”克丽丝冷冰冰地更正他。
卡拉斯换上更柔和的语调说:“抱歉。这样吧,无论是恶魔还是精神错乱,我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女儿。但我必须了解真相——完整的真相。这很重要,麦克尼尔夫人,对蕾甘很重要。我这会儿完全是在瞎猜。刚才在你女儿房间里看见和听见的东西彻底说服了我。那么,咱俩别在卫生间里聊天了,下楼坐下仔细谈谈吧。”
卡拉斯露出温暖的浅笑表示安慰,伸手拉起克丽丝。“我需要喝杯咖啡了。”
“而我需要喝杯烈酒加冰块。”
卡尔和莎伦照看蕾甘,克丽丝和卡拉斯坐在书房里,克丽丝在沙发上,卡拉斯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克丽丝将蕾甘的病史从头讲了一遍,但小心翼翼地略过了与丹宁斯有关的所有异常现象。神父听她讲述,很少说话,偶尔提问,时而点头,听见克丽丝说她最初考虑的是以驱魔仪式当休克疗法,他皱起眉头。“但现在我说不准了。”她说,摇摇头,垂下眼睛,看着互扣的手指在膝头微微抽动。“真的说不准,”她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卡拉斯,“你怎么看,卡拉斯神父?”
神父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轻声说:“我也说不准。
有可能是负罪感导致的强迫症行为,同时伴有人格分裂。”
“什么?”克丽丝像是大吃一惊,“神父,看了刚才的事情,你怎么还能这么说!”
卡拉斯抬头看着她。“要是你和我一样,在精神病院里见过那么多患者,你也会说同样的话,”他说,“怎么说呢,恶魔附体?
好啊,你听我说,咱们假设这是现实生活中的事情,确实会发生。
但你女儿并没说她是一个恶魔,而是坚称自己就是魔鬼本身,这和你说自己是拿破仑·波拿巴本人一样!”
“那你解释一下敲打声和其他的事情。”
“我没有听见。”
“可是,巴林杰的人听见过,神父,所以并不是只在这儿才能听见。”
“有可能,但不需要魔鬼也能解释这些现象。”
“那你解释给我听听!”
“嗯,有可能是心灵致动。”
“什么?”
“你肯定听说过喧哗鬼现象,对吧?”
“乱扔盘子的幽灵,表现得像个混蛋?”
“这种现象并不罕见,通常发生在情绪失调的青少年周围。很显然,心理的严重紧张偶尔会触发某种未知的能量释放,移动一定距离内的物体。但和超自然完全没有关系。蕾甘异乎寻常的力量也一样——在病理学上还挺常见。如果你愿意,可以说这是精神胜过物质,但无论如何都和附魔扯不上关系。”
克丽丝转过脸去,轻轻摇头。“天,真有意思,”她疲惫地挖苦道,“我是无神论者,你是神职人员,结果——”
“对于任何现象,”卡拉斯轻声打断她,“最好的解释永远是符合所有事实的最简单的那一个。”
“咦,是吗?”克丽丝反唇相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着恳求、绝望和困惑,“好吧,也许我傻乎乎的,卡拉斯神父,但要我说,你说人脑里有种什么未知能力可以把碟子往墙上扔,这似乎还要更傻气!到底是什么?你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吗?‘人格分裂’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了,我听见了,究竟是什么呢?我难道真有那么傻?你能不能用我可以听懂的话给我解释一下?”
“你看,全世界谁也不敢说真的明白,我们只知道这种事时有发生,除了现象本身之外,剩下的全是推测。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这么思考。”
“好,你说。”
“人类大脑有大约一百七十亿个脑细胞,那么,我们来看这些脑细胞:它们每秒钟要处理大约一亿条信息,这是全身感觉器官传回的信息数量。脑细胞并不只是统合了这些信息,还得非常高效地处理这些信息——它们不会犯错,也不会互相碍事。那么,假如不存在某种形式的交流,它们怎么可能做到?唔,当然不可能,因此很显然,每个脑细胞都有意识,而且也许各自独立。都能听懂吗?”
克丽丝点点头。“还行。”
“很好,现在你把人类的身体想象成一艘大型远洋客轮,你的脑细胞则是船员。其中一个脑细胞站在舰桥上。他是船长。但他不可能完全清楚甲板下的船员都在干什么。他只知道客轮在顺利航行,因此事情进行得不错。好,其实你就是船长,船长是你清醒时的意识。而双重人格呢,也许是因为甲板下的某个船员登上舰桥,接管了这艘船的指挥权。换句话说就是哗变了。这么说你是不是能听懂了?”
克丽丝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副不敢轻信的样子。“神父啊,这个解释太不着边际了,我觉得相信该死的魔鬼还比较容易一点!”
“我——”
“你看,我对这些理论一窍不通,”克丽丝打断他,声音低沉而紧张,“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去找个和蕾甘一模一样的人来——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气味,什么都一样,连她写字母‘i’的那个点都一样,但我还是一秒钟就能告诉你那不是她!因为我就是打心底里知道,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楼上那个怪物不是我女儿!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吧,”她说,声音越来越响,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来,说吧,说你确信我女儿只是精神出了问题,其他一切正常;说你确信她不需要驱魔,说驱魔对她没有任何好处。随便说吧!你说啊,神父!快说啊!”
到了最后,她几乎在尖叫。
卡拉斯望向别处,沉思了好几秒钟,他一动不动。最后,他试探地看着克丽丝。“蕾甘的声音低沉吗?”他平静地问,“我指的是以前正常的时候。”
“不,比较尖倒是真的。”
“你认为她早慧吗?”
“一点儿也不。”
“知道她的智商吗?”
“平均分数之上。”
“阅读兴趣呢?”
“南希·德鲁a 和漫画书。”
“她现在说话的风格,和她正常时有多大区别?”
“彻头彻尾的区别。现在用的词她有一半从来没用过。”
“我指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风格。”
“风格?”
“她遣词造句的方式。”
克丽丝的眉毛垂了下来,“我还是不明白你要问什么。”
“你有她写的信吗?作文?录音就更——”
“啊,有,有一卷她说给父亲听的录音带。她正在录,打算当一封信寄给他,但没来得及录完。你要听吗?”
“对,我要,我还要她的病历,尤其是在巴林杰医院的。”
克丽丝望向别处,摇摇头,“唉,神父,这一套我已经走过了,我——”
“对,我知道,但我必须亲自看她的病历。”
“你还是反对驱魔?”
“不,我只是反对任何有可能给她带来伤害而不是好处的事情。”
“但你现在完全是以精神科医生的身份说话,对吗?”
“不,我也在以神职人员的身份说话。假如我去主教公署或其他我必须走流程的地方,请求他们许可我举行驱魔仪式,那我就必须提供非常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女儿的状况不是普通的精神病问题。然后我还需要教会能作为附魔症状采纳的证据。”
a 南希·德鲁(Nancy Drew),美国著名青少年侦探系列小说的主角,诞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迄今为止已经有数百个以她为主角的故事。
“比方说呢?”
“我不知道。我去查查看。”
“你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是专家呢。”
“这方面不存在专家。你甚至比大多数神父都了解恶魔附体。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把巴林杰医院的病历拿给我?”
“需要的话我包架飞机跑一趟都行!”
“录音带呢?”
她站起身。“我这就去找。”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你说到那本有章节描述附体的书,你能不能回忆一下:蕾甘在她发病前有没有读过它?”
克丽丝皱眉低头,“天啊,我似乎记得这些鸟——这些麻烦事开始之前,她好像在读什么东西,但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书了。
但是她确实在读,我认为——不,我确定。非常确定。”
“能让我看看吗?”
克丽丝站起身,“当然,我去拿给你,神父。还有磁带。应该在地下室。我去找找看。”
卡拉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盯着东方式地毯上的花纹,过了不知多久,他起身慢慢踱进门厅,在仿佛异度空间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楼上传来的猪哼哼声、豺狼嚎叫声、打嗝声和蛇吐信的咝咝声。
“啊,你在这儿!我去书房找你了。”
卡拉斯转身看见克丽丝打开门厅的灯。“你要走了?”她拿着巫术著作和蕾甘录给父亲的磁带走近。
“对,我得走了。我还要准备明天的讲座呢。”
“哦?在哪儿?”
“医学院。”卡拉斯答道,接过书和磁带,“我尽量明天下午或晚上来一趟。要是有什么紧急变化,你尽管打我的电话好了,无论什么时间都可以。我会跟总机打招呼,请他们把电话接进来。
还有,药物供应跟得上吗?”
“没问题。都是可以再配的处方。”
“但就是不肯再打电话给医生了?”
女演员垂下头。“我做不到,”她的声音微不可查,“真的做不到。”
“你知道,我不是执业医师。”卡拉斯提醒她。
“没关系。”
克丽丝还是没有抬起头,卡拉斯担心地看着她,能感到她的焦虑在搏动。“呃,还有,”他轻声说,“我迟早要告诉我的上级我在做什么,尤其是夜里非社交时间上你这儿来的时候。”
克丽丝抬起头,担忧地皱起眉头。
“必须这么做吗?我说的是必须告诉他们吗?”
“嗯,否则看起来岂不是有点奇怪?”
她垂下眼睛,点点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无力地说。
“不介意吧?我只会在必须的时候才告诉他们。别担心,不会流传开的。”
她抬起备受折磨的绝望面孔,望着他那双坚定而忧伤的眼睛。
她看见力量,也看见了痛苦。
“好吧。”她虚弱地说。
她相信那份痛苦。
“下次再聊。”卡拉斯说。
卡拉斯正要出门,却在门口停下,他垂着头,握拳用手背挡着嘴唇,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克丽丝。“你女儿知道今晚有神职人员要来吗?”
“不,除了我没人知道。”
“你知道我母亲最近过世了吗?”
“不知道。非常抱歉。”
“蕾甘知道吗?”
“为什么问这个?”
“她知道吗?”
“不,肯定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卡拉斯耸耸肩。“没什么重要的,”他说,“只是胡思乱想而已。”他带着一丝担心端详克丽丝的面容。“你能睡着吗?”
“唉,睡得很少。”
“那就吃药。利眠宁试过吗?”
“在吃。”
“多大剂量?”
“十毫克,一天两次。”
“二十好了。另外,请尽量和你女儿保持距离。你越是关注她现在的行为,就越有可能永久性地伤害你对她的感情。保持距离。
还有就是放松。你要是精神崩溃了,对蕾甘可没有任何好处。”
克丽丝意志消沉地点点头,垂下视线。
“现在,请去睡觉,”卡拉斯说,“现在你能去好好睡一觉吗?”
“嗯,好的,”她柔声道,“我保证。”她抬起头,带着一丝温暖的微笑看着神父,“晚安,卡拉斯神父。谢谢。非常感谢。”
卡拉斯以医生的视线又打量了她几秒钟,然后说:“好,晚安。”转身快步离开。克丽丝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他过马路的时候,克丽丝想到他多半错过了晚餐,然后又担心他也许会觉得冷,因为他边走边放下了衬衫袖子。卡拉斯经过1789 餐厅时掉了什么东西,估计是巫术著作或那盘磁带。卡拉斯停步捡东西。他到三十六街和P 街的路口左转,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克丽丝突然有了轻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