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可以去看看她吧?”
“呃,作为精神病学家,行,我可以,但是——”
“她需要的是神父!”克丽丝突然叫道,愤怒和害怕扭曲了她的五官,“我带她看遍了去他妈的所有医生和精神病学家,他们叫我来找你们,而你又叫我回去找他们!”
“但你的——”
“耶稣基督,就没人肯帮帮我?”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河面回荡。鸟儿受到惊吓,纷纷飞离岸边。“噢,上帝啊,谁来帮帮我!”克丽丝痛呼道,她扑倒在卡拉斯怀里,哭得全身抽搐。“求你了,帮帮我!求你了!帮帮我!……”
神父低头看着她,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来往的司机隔着车窗投来漠然的视线。
“会好的。”卡拉斯说。他只想让她冷静,止住她的歇斯底里发作。“我的女儿”?不,需要心理学方面帮助的恐怕是克丽丝。
“会好的。我去看她,”他对克丽丝说,“我去看她。”
不真实的感觉萦绕不去,卡拉斯跟着克丽丝走向她的住所,他心想着明天要在乔治城医学院开的讲座。他还没准备讲稿呢。
两人走上前门廊,卡拉斯看看手表——差十分六点。他望向耶稣会宿舍的方向,心想这下要错过晚餐了。“卡拉斯神父?”
他转身看着克丽丝。克丽丝正要转动插在锁眼里的钥匙,突然犹豫了,转身看着神父。“你是不是应该换上神职人员的制服,你说呢?”
卡拉斯打量着她,尽量隐藏眼神里的怜悯。她的面容和声音多么无助,多么像是孩童。“太危险。”他答道。
“好吧。”
她转身开门。就在这一刻,卡拉斯突然感觉到了:冰冷而缠人的警告,冰粒似的刮进他的血液。
“卡拉斯神父?”
他抬起头。克丽丝已经在室内了。
神父犹豫片刻,站在那里没有动;然后,他缓缓地抬起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迈步向前,带着怪异的终结感走进室内。
卡拉斯听见喧哗声从楼上传来。低沉如雷的声音喊叫下流话,在愤怒、仇恨和失望中威胁。
卡拉斯吃了一惊,诧异地扭头望向克丽丝。她无声地望着神父,领着神父前行。卡拉斯跟着她上楼、穿过走廊,来到蕾甘的卧室,卡尔靠在门对面的墙上,垂着头,抱着胳膊。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卧室里的声音响得像是经过了电子放大。卡尔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抬起头,神父在他眼中看见了困惑和惊恐,他用充满畏惧的嘶哑声音对克丽丝说:“它不肯被捆住。”
克丽丝扭头对卡拉斯说:“我去去就来。”这句麻木的话来自一个疲惫的灵魂。卡拉斯望着她穿过走廊进了自己的卧室,没有关门。
卡拉斯扭头看着卡尔。管家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神父?”
卡拉斯点点头,立刻又望向蕾甘的卧室门。狂暴的声音突然停顿,取而代之的是个拖长的动物吼叫声,听上去很像阉牛。有什么东西塞进卡拉斯的手里。他低头去看。“就是她,”克丽丝说,“蕾甘。”她递给卡拉斯一张照片,卡拉斯拿在手里。小女孩。非常漂亮。笑容甜美。
“四个月前拍的,”克丽丝恍惚地说。她收回照片,朝蕾甘的卧室摆摆头,“你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克丽丝靠在卡尔旁边的墙上,低下头,抱着胳膊,绝望地轻声说:“我在这儿等你。”
“里面还有谁?”卡拉斯问。
克丽丝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没有人。”
他迎上她惨痛的视线,皱着眉头转身走向卧室。他抓住门把手,房间里的声音突然停歇。卡拉斯在憋闷的寂静中犹豫片刻,然后慢慢走进房间,腐败粪尿的恶臭气息像拳头似的扑面而来,他险些停步后退。
他控制住厌恶的感觉,关上门,目不转睛地盯着曾经是蕾甘的怪物,震惊得无法动弹。怪物仰面躺在床上,头部靠着枕头,瞪大凸出的双眼在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眼神中饱含疯狂的狡诈和炽烈的智能,带着兴趣和轻蔑看着卡拉斯的眼睛,而这张脸则仿佛是恶毒得难以想象的骷髅面具。卡拉斯将视线转向她缠结成团的蓬乱头发,然后是衰弱瘦削的双臂双腿,还有怪诞地膨胀变大的腹部,最后重新望着她的双眼。那双眼睛正在看他……锁紧了他……跟着他的步伐向窗口的桌椅挪动。卡拉斯拼命挤出冷静,甚至温暖而友善的声音。“你好,蕾甘。”他说,拎起椅子,走过去放在床边。“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说你最近不太舒服。”他坐了下去,“要不要和我说说哪儿不对劲?我想帮助你。”
“好啊,好啊,好啊。”蕾甘得意洋洋地讥笑道,听见这个低沉厚实饱含力量的声音,卡拉斯脖颈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原来是你……他们派了你来!”她像是很高兴,“很好,我们完全不怕你。”
“是啊,那是当然,”卡拉斯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帮助你的。”
“那就帮我松开这些带子吧。”蕾甘用嘶哑的声音说。她举起手腕,卡拉斯注意到手腕被两根拘束皮带捆得结结实实。
“捆得你不舒服了?”
“非常不舒服。妨碍我,地狱般的妨碍。”
那双眼睛闪出暗自高兴的狡诈光彩。
卡拉斯注意到蕾甘脸上的刮痕,还有嘴唇上显然是自己咬的伤口。“我怕你会伤到自己,蕾甘。”他说。
“我不是蕾甘。”她用雷鸣般的声音说,恶毒的笑容丝毫不减,卡拉斯现在觉得那个表情永远刻在了她脸上。他心想,表情和她的牙箍是多么不协调啊。
“哦,我明白了,”他点点头,“那咱们互相介绍一下吧。我是达米安·卡拉斯,你是谁?”
“我是魔鬼!”
“啊,很好,非常好。”卡拉斯点头表示赞同,“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
“聊聊?”
“只要你愿意。”
“唔,我倒是很乐意,”蕾甘从嘴角淌出口水,“可是,你会发现我被这些带子捆住了,没法好好说话。你知道的,卡拉斯,我在罗马住了很久,习惯了用手势加强语气。那么,请你行行好,帮我解开吧。”
多么早慧的语言和思路啊,卡拉斯心想。他向前凑了凑,带着好奇和职业兴趣问道:“你说你是魔鬼?”
“我向你保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让带子消失呢?”
“随便炫耀力量是多么粗鄙啊。我毕竟也是个首领!‘世界的首领’,某个怪人曾这么说我,不过我不记得他是谁了。a”一声轻笑后继续说道,“我更情愿晓之以理,卡拉斯。协作精神。社群参与。再说,要是我自己松开了带子,岂不是让你失去了行善举的机会?”
难以置信!卡拉斯心想。“可是,行善举,”卡拉斯巧妙地反驳道,“符合美德,那正是魔鬼想要阻止的。因此,假如我不帮你解开带子,事实上才是在帮助你。当然了,除非”——他耸耸肩——“除非你并不是真正的魔鬼,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许可以解开带子。”
“你狡猾得像狐狸,卡拉斯。真希望亲爱的希律能来听听。”
卡拉斯眯起眼睛,兴趣变得愈加浓厚。她莫非是在一语双关?
a 耶稣在被抓之前曾对门徒说过魔鬼撒旦要来做世界的首领,具体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4 章30 节、31 节。
因为耶稣曾经叫希律“这个狐狸”a ?“哪个希律?”他问,“有两个希律。你说的是犹太的王吗?”
“当然是加利利的小王b !”她带着怒气和不加掩饰的蔑视冲他大叫,旋即又忽然露出笑容,用柔和但险恶的声音哄骗他,“你看,知道这些该死的带子多让人烦恼吧?解开它们。解开,我就给你说说未来。”
“很有诱惑力。”
“我的特长嘛。”
“但我怎么知道你真能看到未来?”
“因为我是魔鬼,白痴!”
“对,你这么说,但你没有给我证据。”
“你没有信仰。”
卡拉斯一愣。停顿片刻。“对什么的信仰?”
“怎么?对我,亲爱的卡拉斯,当然是对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嘲笑和恶毒,“那么多的证据,天上那么多的征兆!”
卡拉斯险些丧失镇静,他说:“好吧,这倒是很容易验证。这么说吧,魔鬼无所不知,对吧?”
“不,事实上我是几乎无所不知,卡拉斯。看,你明白了吗?
人们总是说我骄傲,其实我并不。那么,狡猾的狐狸,你想问什么呢?说吧!”
a 典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3 章32 节。
b 《圣经》中提到过两个希律王。在《马太福音》中企图杀死年幼的耶稣的是大希律王,即犹太的王;杀死施洗约翰的是大希律王的儿子,也就是“加利利的小王”。
“唔,我想咱们可以测试一下你的知识范围。”
“啊哈,好得很。这个怎么样?南美洲最大的湖泊,”蕾甘笑嘻嘻地说,凸出的双眼透出嘲讽和喜悦,“是的的喀喀湖,在秘鲁!怎么样?”
“不,我必须问你只有魔鬼才知道的事情。”
“啊哈,我明白了。比方说?”
“蕾甘在哪儿?”
“就在这儿。”
“‘这儿’是哪儿?”
“这头小猪里。”
“让我见她。”
“凭什么?你想操她吗?松开带子,我让你操个够!”
“因为你要证明你在说实话。让我见她。”
“阴唇非常水嫩,”蕾甘淫荡地说,她遍布舌苔的舌头将唾沫涂遍皲裂的嘴唇,“但聊天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的朋友。我强烈建议还是让我继续陪你。”
“哈,显然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卡拉斯耸耸肩——“所以你肯定不是魔鬼。”
“我就是!”蕾甘怒吼道,身体忽然向前猛冲,愤怒扭曲了面容。可怖的声音在四壁间轰鸣,卡拉斯不禁颤抖。“我就是!”
“嗯,好啊,让我见见蕾甘。这就足以证明了。”
“有的是更好的办法!我会让你看到的!我能读你的思想!”
蕾甘怪物怒不可遏,“想一个一到一百之间的数字!”
“不行,那什么也证明不了。我就是想见蕾甘。”
怪物突然吃吃直笑,向后靠在床头板上。
“不,卡拉斯,没有什么能向你证明任何事情。所以我才喜欢所有讲逻辑的人类。了不起!多么了不起!不过呢,我们要尽量哄你开心,因为我们毕竟不愿失去你。”
“‘我们’是谁?”卡拉斯问,突然警觉起来。
“我们是这只小猪身体里的一小群,”怪物答道,“对,相当带劲儿的一小群。最近我比较喜欢谦逊的自我介绍。说起来,我身上有个地方痒得厉害,可是我够不到。你能不能松开一根带子,卡拉斯,就一会儿?就一根?”
“不行。告诉我哪儿痒,我帮你挠。”
“哈,狡猾,非常狡猾!”
“让我见蕾甘,或许我会给你松开一根带子,”卡拉斯建议道,“如果——”
卡拉斯突然吓得向后退缩,因为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双恐慌的眼睛和张大着无声嘶喊请求帮助的嘴巴。五官再次急剧变化,蕾甘的人格迅速消失。“可怜可怜我,能行行好帮我取掉天杀的带子吗?”一个清晰的英伦口音哄骗道。接着,转瞬之间,恶魔人格重新出现,“能帮帮一位年老的祭童吗,神父?”怪物用粗哑的声音说,然后一仰头,尖声狂笑。
卡拉斯诧异得向后退缩,感觉冰冷的手再次抚摸他的后脖颈,但这次更加明显,更加清晰,而不止是心理作用。
蕾甘怪物停止狂笑,用奚落的眼神盯着她。“感觉到冰冷的手了?哎呀,说起来,卡拉斯,你老妈也和我们在一起。要给她留个口信吗?我会确保让她收到的。”嘲讽的笑声。卡拉斯突然跳下椅子,躲避一道喷射的呕吐物。呕吐物沾在他的线衫和一只手上。
卡拉斯顿时面无血色,低头望着床上;蕾甘高兴地咯咯笑着,呕吐物从卡拉斯手上滴向地毯。“如果真是这样,”神父麻木地问,“那你肯定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了。”
“哦,当然知道。”
“好,她叫什么?”
怪物向他发出咝咝声,疯狂的眼睛闪闪发亮,脑袋像眼镜蛇似的起伏摆动。
“叫什么?”
蕾甘的眼睛向上翻动,像阉牛似的伏下身体,暴躁的吼叫声刺透百叶窗,连观景窗都为之抖动。卡拉斯看了一会儿,吼叫声持续不断,最后,他看着自己的手,转身走出房间。
克丽丝从墙边起身,苦恼地看着卡拉斯的套头衫,“怎么了?
她呕吐了?”
“有毛巾吗?”卡拉斯问。
“那儿就是卫生间!”克丽丝连忙指着走廊里的一扇门说。“卡尔,你进去看看她!”她扭头命令道,跟着神父走进卫生间。“真是抱歉!”她叫道。
卡拉斯走到洗脸池前。
“给她打了镇静剂吗?”他问。
克丽丝拧开水龙头。“打了。利眠宁。来,脱掉运动衫,冲冲干净。”
“多少剂量?”卡拉斯想用干净的一只左手脱衣服。
“来,我帮你。”她从底下拉起套头衫,“唔,今天打了四百毫克。”
“四百?”
克丽丝把套头衫拽到他的胸口,“对,所以才能用带子捆住她,而且是我们几个人一起……”
“你给你女儿一次打了四百毫克?”
“她力气大得你都没法相信。胳膊抬起来,神父。”
“好。”
他抬起胳膊,克丽丝脱掉他的运动衫,她拉开浴帘,把衣服丢进浴缸。“我让薇莉帮你洗干净,神父。”她沮丧地在浴缸边缘坐下,从毛巾杆上取下一块粉色毛巾,用手悄悄遮住海军蓝的刺绣文字:蕾甘。“真是抱歉。”她说。
“别在意,没关系的。”卡拉斯解开白衬衫的右边袖口,卷起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上臂,以及长满胳膊的棕色细毛。“她吃过什么食物吗?”卡拉斯问。他把右手放在热水龙头底下,冲走呕吐物。
“没有,神父。只有她睡觉时喂的舒泰健。但她撕掉了鼻饲管。”
“撕掉了?什么时候?”
“今天。”
卡拉斯心烦意乱,他打上肥皂,冲洗干净;沉默片刻后,他严肃地说:“你女儿真的应该入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