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扭头看着金德曼,犹豫片刻,承认道:“好吧,有可能。
我们的训练到了一定程度后,确实有这个能力。至少耶稣会和另外几个教会是这样的。伍德斯托克神学院的哲学课程就是拉丁文教的。”
“为什么?”
“为了思维的精确性。拉丁文能表达英语无法驾驭的细微之处和微妙区别。”
“啊,我明白了。”
卡拉斯忽然换上一脸急切、严肃的表情。“说起来,警督,想不想听我说说我究竟认为是什么人干的?”
警探聚精会神地皱起眉头。“当然,是谁?”
“多明我会。快去抓他们。”
卡拉斯笑着转身走开。警探在他背后叫道:“我说错了,你看起来完全就是萨尔·米涅奥a !”
卡拉斯坏笑着,友善地挥挥手,打开宿舍楼的大门进去。警探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沉思着目送他消失,嘟囔道:“这家伙真会哼哼,快赶上水里的音叉了。”他盯着宿舍楼大门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打开警车右侧的车门,坐进前排乘客座,关上门对司机说:“回总部。快。尽管闯红灯。”
卡拉斯在宿舍楼的新房间很简单:嵌入墙壁的书架、单人床、两把舒适的靠椅、一把直背木椅的写字台。桌上摆着母亲早年的照片,床头的墙上挂着金属十字架,时时刻刻不出声地责难他。
这个狭小的房间对卡拉斯来说已经够用了。他对财物没什么兴趣,他不想有什么牵挂。
他冲完澡,擦干身体,穿上白色T 恤和卡其布裤子,慢慢踱向食堂去吃晚餐,他在食堂里看见脸色红润的戴尔身穿褪色的史努比线衫,独自坐在角落里。卡拉斯走了过去。
“你好,达米安。”
“你好,乔。”
卡拉斯在椅子前站住,画个十字,不出声地念完谢恩祷告b,然后坐下,在膝头铺开餐巾。
a 萨尔·米涅奥(Sal Mineo,1939—1976),美国电影演员,外形柔美,略有脂粉气。
b 谢恩祷告(Grace),天主教饭前或饭后祝福或感恩的短时间祷告。
“无业游民最近过得如何?”戴尔问他。
“谁是无业游民了?我有工作。”
“一星期讲一堂课?”
“质量胜过数量,晚餐吃什么?”
“你没闻见?”
卡拉斯做个鬼脸。“哎呀糟糕,又吃狗粮?”
德国蒜肠和德国泡菜。
“数量胜过质量。”戴尔说。卡拉斯伸手去拿装牛奶的铝罐。
年轻的戴尔悄声警告道:“我可不推荐,”手朝全麦面包上猛涂奶油,“看见泡沫了吗?是硝石a。”
“我就需要。”卡拉斯说。他拿起杯子,倒满牛奶,听见有人拉开椅子,在身旁坐下。
“啊,我终于读完那本书了。”新来的人快活地说。
卡拉斯抬起头,顿时一阵沮丧,感到重量悄悄压在身上,铅一般沉重,直压进骨头。他认出来的正是最近找他咨询过无法交朋友的那位神父。
“好,感觉怎么样?”卡拉斯假装很感兴趣。他放下牛奶罐,就当它是一本破烂的连九祷册子。
年轻的神父说个没完,半小时后,戴尔从桌边一跃而起,笑着逃出餐厅。卡拉斯看看手表。“去拿上你的外套,陪我上街,”
他对年轻人说,“只要条件允许,我每晚都要看日落。”
a 即硝酸钾。尿液是硝酸钾的天然来源。此处是戴尔神父开玩笑。
几分钟后,两人趴在台阶顶端的栏杆上,台阶通向脚下的M 街。白昼的终结。夕阳沉沉落下,西方的云朵被烧得通红,河面逐渐变暗,映出细碎的深红色斑纹。卡拉斯曾在这景象中遇到过上帝。很久以前了。他仿佛被遗弃的爱人,仍旧牢记那次相遇。
年轻神父望着风景,说:“真美,真的。”
“是啊。”
校园的钟声准点敲响,傍晚七点。
七点二十三分,金德曼警探看着光谱仪分析报告陷入沉思,报告表明,蕾甘那尊雕像用的涂料完全符合亵渎圣母的油漆样本。
八点四十七分,城市东北的贫民区,冷漠的卡尔·安格斯特隆离开老鼠成群的廉价公寓楼,向南步行了三个街区,来到公共汽车站,他独自等了一分钟,面无表情,突然用双手抓住路灯柱,瘫软下去,泪流满面。
同一时刻,金德曼警探在看电影。
第六章
五月十一日星期三,她们回到家,把蕾甘放在床上,锁好百叶窗,撤去她卧室和卫生间里所有的镜子。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神智正常的时间段之间现在出现了完全的意识中断,我们也很抱歉。这是新症状,看起来可以排除普通的癔症了。与此同时,有一两种我们归为超心理学a 现象的症状……”
克莱因医生上门拜访,克丽丝和莎伦看他演示在蕾甘昏迷期间喂饲舒泰健b 的正确步骤。他插入鼻饲管。“首先……”
克丽丝强迫自己观看,但还是不看自己女儿的面容;医生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漏过,借此暂时忘记医院的诊断。那些字眼在她的意识中飘来荡去,仿佛雾气穿过柳树的枝条。
“你填了‘无宗教信仰’,麦克尼尔夫人,对吗?完全没有宗教教育?”
“呃,我想想,应该只提过‘神’吧。你知道,泛指的。为什a 超心理学(Parapsychic),是一种对心理现象证据研究的学科,包括心灵感应、千里眼及心灵致动等已知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此学科争议很大,许多人将之归为伪科学。
b 舒泰健(Sustagen),一种营养补充品。
么问这个?”
“呃,原因很简单,她狂躁时叫喊的内容,只要不是在胡言乱语,那么内容就都和宗教有关。你认为她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呃,能举个例子吗?”
“好,比方说,‘耶稣和马利亚,在搞六九式。’”
克莱因将鼻饲管滑入蕾甘的胃部。“首先,必须确定液体没有进入肺部,”他说,手指捏紧导管,止住舒泰健的流淌,“如果……”
“……现在极难见到的一类精神错乱的症候群,只有在原始文化中才能见到。我们称之为外魔附体梦游症a。老实说,我们的了解并不太多,只知道它源自内心冲突或负罪感,最终导致患者出现错觉,认为身体遭到外部智慧的侵入;要是你愿意,可以管它叫灵体。过去,大众还非常相信魔鬼的时代,附入的实体往往是个恶魔。但在当代病例之中,往往是死者的灵魂,通常是患者认识或者见过的人,是他在无意识中想模仿的人,比方说想模仿对方说话的声音或是外表风格,有时甚至是长相。”
克莱因医生阴沉着脸离开,克丽丝打电话给她在比佛利山的经纪人,无精打采地通知他说没法导演那段电影了。她打给佩林夫人,佩林夫人出去了。克丽丝挂断电话,恐惧感越积越厚。她绝望地想,谁能帮助我呢?有人能帮助我吗?有什么能帮助我吗?随便什么都行。
a 原文为Somnambuliform Possession。
“……病例中,如果附体的是死者灵魂则比较容易治疗;这些病例中基本不会遇到愤怒的感情,或者多动症和运动兴奋。可是,在外魔附体梦游症的另一个主要类型中,新生的人格带着恶意,对原初人格充满敌视。事实上,它的首要目的是毁坏、折磨、有时甚至是杀死原初人格。”
一组拘束带送到家里,卡尔将拘束带连到蕾甘的床上,然后绑住她的腰部。克丽丝站在旁边看着,面色苍白,心力交瘁。克丽丝拿过枕头,垫起蕾甘的头部,瑞士管家直起腰,怜悯地看着女孩扭曲的面容。“她会好起来吧?”他问。
克丽丝没有回答他。卡尔说话时,她从蕾甘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拿起来困惑地端详着。她望向卡尔,凶巴巴地喝问道:“卡尔,十字架是谁放的?”
“症状是内心冲突或负罪感的外部表征,因此我们要尽力挖掘,找出底下的原因。告诉你,在这种病例中,最好的手段是催眠疗法;可是,我们无法催眠她。我们也尝试了麻醉精神疗法a,但似乎还是碰壁。”
“那接下来呢?”
“只能等着看了。我们会不停尝试,希望能看到变化。另一方面,她必须入院接受看护。”
克丽丝在厨房里找到莎伦,莎伦正在桌上支起打字机,她刚从地下室把打字机搬上来。薇莉在水槽前削胡萝卜准备做炖菜。
a 麻醉精神疗法(Narcosynthesis),在心理学中,指通过麻醉手段让患者进入催眠状态的数种手段。
“小莎,是你在她枕头底下放十字架的吗?”克丽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敌意。
“什么意思?”莎伦满脸困惑。
“不是你?”
“克丽丝,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跟你说过,克丽丝,在飞机上和你说过,我只给小蕾讲过‘上帝造了世界’,也许还有点什么——”
“好了,莎伦,好了。我相信你,但——”
“不,不是我放的。”薇莉连忙为自己辩白。
“该死,总归是什么人放的吧!”克丽丝突然爆发,卡尔恰好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她将矛头对准了卡尔。“卡尔!”她吼道。
“什么,夫人?”卡尔冷静地答道,没有转过身,用擦脸毛巾包裹冰块。
“再问你一次,”克丽丝咬牙道,嗓音嘶哑,几近尖叫,“你有没有往她的枕头底下塞十字架?”
“没有,夫人。不是我。”卡尔答道,将又一块冰放在毛巾上。
“他妈的十字架总不会是自己走上去的吧,该死的!”克丽丝尖叫道,转身面对薇莉和莎伦,“到底是谁在撒谎?快说!”
卡尔停下手里的事情,转身看着克丽丝。她突如其来的怒火让所有人愣住了,她忽然跌坐在椅子上,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天哪,对不起,我都在干什么啊!”她边哭边说,“上帝啊,我都在干什么!”
薇莉和卡尔默默地看着莎伦走到她身旁,按摩她的肩颈,安慰道:“唉,好了,没事的。”
克丽丝用袖筒背面擦擦脸。“唉,不管是谁,”——她在口袋里找到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说——“肯定只是想帮忙。”
“该死,我再和你说一遍,你最好相信我,我绝对不会送她进精神病院!”
“夫人,那不是——”
“我管你叫它什么!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视线!”
“我很抱歉,我们都很抱歉。”
“对,抱歉。天哪,八十八个医生,你们只会跟我胡扯……”
克丽丝撕开一包蓝色高卢香烟,点燃一根,使劲吸了几口,使劲在烟灰缸里揿熄,然后上楼去看蕾甘。她推开门,在昏暗的卧室里分辨出蕾甘的床边有个男人,男人坐在一把直背木椅上。
克丽丝走近了几步。卡尔。克丽丝走到床边,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女孩的脸。他拿着什么东西放在蕾甘的额头上。
是什么?克丽丝看清了:卡尔做的那个应急冰袋。
克丽丝既惊讶又感动,望着健壮的瑞士人,她胸中涌起了遗忘多时的爱意。卡尔没有挪动身体,也没有和她打招呼。她转过身,静静地离开房间。她下楼回到厨房,在早餐角坐下,喝着咖啡,视线涣散,陷入沉思。她一时心血来潮,起身走向书房。
“……附魔同癔症有一定的松散联系,这个症候群的起源往往是自我暗示。你的女儿或许对附魔有所了解,相信附魔,很可能知道它的各种症状,于是潜意识制造出了她的症候群。明白吗?
假如这个判断成立,如果你仍旧不同意入院治疗,那么也许可以试试我打算推荐你的疗法。治愈的机会并不大,但毕竟是个机会。”
“唉,老天在上,你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驱魔,麦克尼尔夫人?”
克丽丝并不熟悉书房的藏书,它们只是原有装潢的一部分。
她扫视着书名,寻找……
“由拉比和神父驱除灵体的仪式已经过时。只有天主教还没有废弃驱魔仪式,但他们基本上也早就把驱魔塞进了壁橱,当那是见了光会惹来尴尬的东西。但是,对于坚信自己真正附魔的人,我不得不说这种仪式的效果相当惊人。它曾经起过效用,尽管其原因和施术者的理念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那只是自我暗示的力量而已。患者坚信附魔,因此引发了疾病,原理相同,他相信驱魔力量,也会使病症消失。这是——啊,你在皱眉头了。对,我知道听起来很勉强。听我给你说件类似的事情吧,这个是可以查证的事实。澳大利亚土著相信,假如有巫师在脑中从远处向他们发射‘死光’,他们就一定会死,明白吧?而事实是,他们真的会死!他们就那么躺下去,慢慢死掉!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手段是类似的暗示:另一名巫师发出的反‘死光’。”
“你难道建议我带她去看巫医?”
“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我想说的其实是,带她去找天主教的神职人员吧。这个建议确实非常奇怪,我知道,甚至有点危险。
说实话,在开始之前,我们首先要百分之百地确认蕾甘十分了解附魔——尤其是驱魔。你认为她会不会在哪儿读到过?”
“不可能。”
“看过类似题材的电影?听广播说过?电视?”
“没有。”
“读过福音书吗?《新约》?”
“为什么问这个?”
“那里头有很多附魔的故事,和由基督完成的驱魔。其中关于症状的描述,说实话,和今天的附魔一模一样。如果你——”
“我说,这实在不是好主意。别说了,忘了吧!要是让女儿的父亲知道我叫了一群……”
克丽丝的指尖从一本书移向又一本书,但什么也没找到,可是——等一等!她的视线猛然落在底层书架的一本书上。玛丽·乔·佩林拿给她的巫术著作。克丽丝抽出那本书,翻开目录,用大拇指比着慢慢向下拉,最后突然停下,心想:对!就是这个!
这个猜想带来的激动在全身掀起涟漪。巴林杰的医生难道说对了?真的是这个?蕾甘看了这本书,因为自我暗示而产生了失调症和症候群?
这一章的标题是:“附魔状态”。
克丽丝走到厨房,莎伦对着支起的笔记本,看着速记文字打字。克丽丝举起书。“小莎,你读过这本吗?”
莎伦没有停下打字,问:“读过哪本?”
“关于巫术的那本。”
莎伦停止打字,抬头看着克丽丝和那本书,说:“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