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他丢下了一个生病的孩子?”
克丽丝点点头,面无表情。
“没有仆人吗?”
“有,但薇莉和卡尔去——”
“薇莉和卡尔又是谁?”
克丽丝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意识到看似轻松的社交拜访突然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拷问。“好吧,那位就是卡尔。”她朝卡尔摆摆头,视线落在他背上,卡尔还在收拾烤炉。“薇莉是他的夫人,”
她说,“他们是我的管家。”擦啊擦啊擦,为什么?“那天下午他们休息,我回家时他们还没回来。但薇莉……”克丽丝忽然停下,仍旧盯着卡尔的后背。
“薇莉怎么了?”警探催促道。
克丽丝转身面对他,耸耸肩。“呃,没什么。”她取出香烟,金德曼替她点燃。
“那么,只有你女儿才知道丹宁斯离开的时间了?”他问。
“那真的是一场事故吗?”
“哎呀,当然是。例行程序而已,麦克尼尔小姐。真的。您的朋友丹宁斯并没有被抢,假如不是事故,犯罪动机会是什么呢?”
“博克会惹人发火,”克丽丝阴沉地说,“也许台阶顶上的什么人气坏了,推了他一把。”
“这种鸟有个什么名字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是什么呢?”
警探在摆弄蕾甘的雕塑。他注意到克丽丝灼人的视线,连忙缩回手,脸色有点尴尬。“请原谅,您时间宝贵。嗯,再有一分钟就好了。请问您女儿——她应该知道丹宁斯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吧?”
“不,她不可能知道。她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
“哎呀,抱歉,真的很抱歉。”警探关切地眯起了眼睛,“严重吗?”
“对,确实很严重。”
“能问问……”他打了个优雅的手势。
“现在还不知道。”
“当心气流,”他严肃地说,“冬天里房间很热,气流就是细菌的魔毯。我母亲经常这么说。也许是民间迷信,也许。我说不准。但这么说吧,迷信在我眼里就好像高级法国餐厅的菜单:吹得天花乱坠,但揭开伪装,都是你平时绝对不会放进嘴里的东西,比方说棉豆,就是你出去点汉堡牛排总是送你一大坨的那玩意儿。”
听着离题万里的闲谈,克丽丝渐渐放松下来。那条傻乎乎的金毛老狗又回来了。
“那是她的房间吧,麦克尼尔小姐?”警探指着天花板问道,“那间有观景大窗,外面就是那段台阶的房间?”
克丽丝点点头,“对,蕾甘的房间。”
“记得关窗,她会好起来的。”
要是换了之前,克丽丝肯定会紧张起来,但此刻她只能勉强不笑出声。“好的,记住了,”克丽丝说,“其实那扇窗总是关着的,还落了百叶窗。”
“对,‘一分预防……’a”警探的谚语只说了一半。他粗胖的手伸进外衣内袋,看见克丽丝的指尖在轻轻敲打桌面。“啊,对,您很忙,”他说,“好了,谈话结束了。让我记录一下——例行程序而已——马上就好。”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油印节目单,印的是《大鼻子情圣》的高中改编演出。他继续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小截二号铅笔的残桩,笔尖不是用水果刀就是用剪刀削的。他把节目单搁在桌上,抚平褶皱,举着铅笔头呼哧呼哧地说:“让我记一两个名字,立刻就好。斯潘塞,堵塞的塞?”
a 英文谚语,全句为:An ounce of prevention is a pound of cure. 一般译为:一分预防胜似十分治疗。
“没错,堵塞的塞。”
“堵塞的塞,”警探重复道,将名字写在节目单的空白处。“管家呢?约瑟夫和薇莉……”
“不,是卡尔和薇莉·安格斯特隆。”
“卡尔。对,记起来了。卡尔·安格斯特隆。”他用粗黑的笔迹写下名字,“时间我记得清楚。”他用嘶哑的声音喘息着,翻转节目单寻找还能写字的空白地方。“哦,不,等一等!我忘了!哎呀,管家。您说管家是几点回来的?”
“我没说过。卡尔,昨晚你们几点到家的?”克丽丝对卡尔大声说。瑞士人扭过头,脸上毫无表情。“九点三十分整。”
“哦,对,你忘了带钥匙。”克丽丝转向警探,“记得他按门铃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厨房的钟表。”
“看了什么电影,好看吗?”警探问卡尔。“我对影评从来没兴趣,”他悄声用气音告诉克丽丝,“重要的是大家怎么看,观众最重要。”
“保罗·斯科菲尔德演的《李尔王》a。”卡尔回答侦探的问题。
“啊,我看过!棒极了。”
“我在双子宫剧院看的,”卡尔继续道,“六点那场。看完电影,我搭剧院门口的公共汽车——”
“不,没必要告诉我,”警探举手示意,“不,真的不需要。”
“我无所谓。”
a 这部《李尔王》(King ear,1971)被公认为最好的《李尔王》电影版,英国影星保罗·斯科菲尔德(Paul Scofield,1922—2008)主演。
“那就请便吧。”
“我在威斯康星大道和M 街路口下车。时间应该是九点二十,然后我走路回家。”
“哎呀,你真的不需要说得这么详细,”警探说,“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你真是能替人着想。说起来,你喜欢那部电影吗?”
“很不错。”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一部杰作。呃,现在……”他转向克丽丝,在节目单上又写了几个字,“浪费了您的宝贵时间,但这毕竟是我的工作。凡事都有阴阳两面,真是让人感伤。好了,马上就好。”他宽慰克丽丝道,然后唠叨着“悲剧……悲剧啊……”,一边在页边空隙上奋笔疾书。“博克·丹宁斯,这么天才的人物。
相信他肯定很了解人性,知道怎么驾驭别人。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他讨人喜欢或者叫人厌烦——比方说剪辑师、音效师、作曲,更不用说——抱歉——演员了。要是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但这年头导演差不多还得兼任剧组的心理医生了。您说是吧?”
“是啊,你没说错,因为我们都有不安全感。”
“连你也是?”
“主要是我。但博克很擅长给人鼓劲儿,”克丽丝没什么底气地耸耸肩,“但另一方面,他的脾气可够瞧的。”
警探继续旋转节目单。“唉,是啊,大人物估计都这样。他这么重要的人物,”他接着写写画画,“但小人物才是成事的关键,底下的人执掌细节,要是犯错就会影响大局。您说呢?”
克丽丝看着自己的指甲,摇头道:“博克发起脾气来可不挑对象,但他只有喝醉了才骂人。”
“好了,结束了。我们谈完了。”金德曼正在给最后一个字母i 加点,忽然想起了什么,“哦,不,等一等。安格斯特隆夫妇,他们是一起出门一起回来的吗?”
卡尔正要转身回话,克丽丝抢先答道:“不,薇莉去看披头士的电影了,她只比我晚几分钟到家。”
“哦,好,我倒是为什么要问这个?”金德曼说,“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嘛。”他折起节目单,和铅笔一起塞进上衣内袋。“好了,就这些了,”他满意地吐了一口气,“等我回到办公室,肯定会想起什么忘了问的。唉,我这人经常这样。啊,好,要是有事我就打电话找您吧。”他站起身,克丽丝也站起来,说道:“噢,我要离开华盛顿几个星期。”
“不着急,”警探向她保证,“完全不着急。”他看着雕塑,露出喜悦的笑容。“哎呀,真可爱,实在可爱。”他凑上前拿起雕塑,用大拇指抚弄长喙,然后放回桌上。
“您的医生好吗?”警探问陪他走向大门的克丽丝,“我说的是给您女儿看病的。”
“唉,我已经受够他们了,”她闷闷不乐地说,“总之,我要送她进一家据说和你同样能干的诊所,不过他们对付的是病毒。”
“还是希望他们比我强吧,麦克尼尔小姐。这家诊所不在华盛顿?”
“对,在俄亥俄。”
“水平如何?”
“还不敢说。”
“别让气流吹到她。”
他们来到前门楼。“呃,我想说见到您实在太高兴了,”警探严肃地说,双手抓着帽檐,“只不过这个气氛……”他微微低头,晃了晃,然后抬起头,“我感到非常抱歉。”
克丽丝抱起双臂,低下头,轻声说:“谢谢,非常感谢。”
金德曼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戴上帽子,转身对克丽丝说:“总之,祝您女儿好运。”
“谢谢,”她惨然一笑,“祝这个世界好运。”
警探温暖而哀伤地点点头,向右转身,气喘吁吁地蹒跚着走远。克丽丝目送他走向停在街角的警车。一阵疾风从南方刮来,他伸手捂住帽子,长外套的下摆在风中飘舞。克丽丝垂下视线,关上了门。
金德曼坐进警车的后排,转身望向那幢房子。他觉得看见蕾甘的窗口有动静,好像有个敏捷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逃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他不是很确定,只是用眼角余光看见的,而且身影快得像残像。他继续观察,注意到百叶窗是打开的。奇怪,克丽丝明明说过百叶窗是关上的。他等待良久。没人出现。警探困惑地皱着眉头,垂首摇头,打开手套箱,取出棕色小信封和袖珍折刀。他将大拇指放进信封,用刀锋的尖头刮出指甲缝里的绿色黏土碎屑,那是他偷偷从蕾甘的雕塑上抠下来的。事毕,他封上信封,对司机说:“好了,咱们走。”车辆徐徐开动,开上远望街。
他看着前方拥挤的交通,提醒司机说:“悠着点儿。”他低下头,闭上眼睛,疲惫地捏住鼻梁,沮丧地长出一口气。“唉,上帝啊,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生活啊。”
当晚,克莱因医生给蕾甘注射了五十毫克的普马嗪a,确保她在去代顿的路上处于镇静状态。金德曼探长在办公室里沉思,手掌在桌上摊平,梳理着一条条令人困惑的信息。旧台灯射出细窄的光线,打在摆放得乱七八糟的报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光源。
他认为这样能帮助他缩小注意力的集中范围。他在黑暗中喘息,视线时而落在这儿,时而落在那儿。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脑内大甩卖!每次他要腾空大脑,给新思路让道时都会这么想:存货出清,一件不留!
睁开眼睛,他重新阅读丹宁斯的法医报告:……导致脊髓断裂,见有颅骨和颈椎骨碎片,另有多处挫伤、裂伤及擦伤;颈部皮肤有拉伸;颈部皮肤有瘀斑;颈阔肌、胸锁乳突肌、夹肌、斜方肌和颈部多块辅助性肌肉有撕裂,夹有脊椎和颈椎骨碎片;前后韧带均有撕裂……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城市。国会大厦的圆顶散发光辉。议会又在加班了。警探重新闭上双眼,回想起分局法医在丹宁斯去世a 普马嗪(Sparine),中枢神经系统药物,起镇静作用。
当夜十一点五十五分说的话。
“会不会是摔下去的时候弄的?”
“呃,恐怕不太可能。光是胸锁乳突肌和斜方肌就足以避免这个结果了。再说还有颈椎骨之间的关节和维系骨头的韧带呢。”
“你直话直说行吗?到底可不可能?”
“也有可能。这个人喝醉了,肌肉无疑都松弛了下来。也许第一次撞击的力量足够大,然后——”
“比方说在撞击前跌落了二三十英尺的高度?”
“对,这是一种可能性。另外,假如他的头部在撞击后卡在了什么地方——换句话说,在头部和身体作为整体旋转的时候,对其加以直接作用力的话——那么,也许——我只是说也许——能得到这个结果。”
“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人干的?”
“有可能,但必须是个力气非常大的男人。”
金德曼查过卡尔·安格斯特隆在丹宁斯死亡时间的不在场证明。电影的时间符合他的说辞,当晚特区公交的时间表也一样。
还不止如此,卡尔说的那班他在剧院搭上的公共汽车,驾驶员到威斯康星大道和M 大街的路口正好下班,卡尔说他九点二十左右下车。换班的司机随后上车,下班的司机在车站登记了他的到达时间:九点十八分整。
然而,金德曼的桌上摆着一份对安格斯特隆的重罪指控,时间是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七日,指控他在为比佛利山的一位医生工作的数月内窃取了大量的麻醉药品。
……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日生于瑞士苏黎世。与薇莉·布劳恩(原姓)于一九四一年九月七日结婚。女儿埃尔韦拉,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一日出生于纽约市,现址不明。
被告……
警探觉得剩下的内容令人费解。
医生的证言对能否成功起诉至关重要,但他忽然间毫无解释地撤销了全部指控。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仅仅两个月后,克丽丝·麦克尼尔雇佣了安格斯特隆,这意味着医生的介绍信有利于卡尔。
他为什么这样做?
安格斯特隆盗窃禁药的证据确凿,但指控时的医疗检查却未能找到任何可证明他有药瘾的证据,甚至无法证明他用过禁药。
为什么呢?
警探闭着眼睛,轻轻背诵刘易斯·卡罗尔的“炸脖臥”a:“‘有一天息里,那些活济济的貐子……’”这是他的另一个换脑子花招。
背完诗,他睁开眼睛,视线停留在国会圆顶上,尽量保持意识空灵。但和平常一样,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叹口气,开始看警方心理学家就最近圣三一堂渎神事件提交的报告:“……雕像……阴茎……人类排泄物……达米安·卡拉斯,”这些是他画a “炸脖臥”(Jabberwocky)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首用杜撰英文写的诗歌。赵元任先生译本。
了红线的字词。他在寂静中沉重地呼吸,拿起一本关于巫术的学术著作,翻到他用回形针做了标记的地方:黑弥撒……一种恶魔崇拜的形式,大体而言,其仪式由几个要件构成:(1)训词(即“布道”),在团体中施行邪恶之事;(2)与魔鬼交媾(据说极为痛苦,魔鬼的阴茎总是被描述为‘犹如寒冰’);(3)各种各样的渎神行为,基本上都与性相关。举例来说,仪式上会准备尺寸异常大的圣体(由面粉、粪便、经血和脓液制成),圣体被切开后当作人造阴道使用,修士疯狂地与之交配,同时狂言他正在和圣母发生关系,或者是在鸡奸基督。在另外的案例中,基督的雕像被深深插入女性阴道,同时将圣体塞入她的肛门;修士碾碎圣体,高喊渎神的话语,并对女性实施鸡奸。真人大小的基督和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在此种仪式中经常出现。举例来说,马利亚的画像通常绘成放荡、下流的样子,同时配有可供邪教徒吮吸的乳房和可供阴茎插入的阴道。基督像往往配有可供男性和女性邪教徒口交的阴茎,也可插入女性的阴道和男性的肛门。有时候,人类的躯体被固定在十字架上代替雕像的作用,他所射出的精液以具有亵渎意义的圣餐杯收集,用于仪式圣体的制作中,之后圣体将被奉献于覆满排泄物的祭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