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从克丽丝的指间滑落,她默默流泪,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莎伦跑过来扶住她,挂掉电话,领着她坐进沙发。“克丽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博克死了!”
“我的天!克丽丝,不可能!发生什么了?”
克丽丝只能摇头,她无法开口。她不停哭泣。
后来她们开始交谈,谈了几个小时。克丽丝喝酒。回想丹宁斯其人其事,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上帝啊,”她不停叹息,“老疯子博克……可怜的博克……”
关于死亡的那个梦一次又一次浮现。
凌晨五点刚过,克丽丝满腹心事地站在吧台后,用双肘支撑身体,垂着脑袋,眼中含着哀伤的泪水。她在等去厨房取冰块的莎伦。她听见莎伦的脚步声。“我还是不敢相信。”莎伦边说边走进书房。
克丽丝抬头看莎伦,视线落向莎伦身旁,她愣住了。
蕾甘——动作比蜘蛛还灵巧和迅速,她紧靠莎伦,身体向后弯折如弓,头和脚几乎相碰,舌头飞快地吐出缩回,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脑袋像眼镜蛇似的微微前后摆动。
克丽丝呆呆地看着蕾甘,叫道:“莎伦?”。
莎伦停下脚步。蕾甘也停下。莎伦转身,什么也没看见。她感觉到蕾甘的舌头滑过脚踝,吓得放声尖叫,向旁边跳开。
克丽丝抬起手,捂住惨白的面颊。
“打电话给医生,叫醒他!叫他马上来!”
无论莎伦去哪儿,蕾甘都跟着她。
第四章
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五。克丽丝在蕾甘卧室外的走廊等待,克莱因医生和一位著名的神经精神病学家a 在房间里仔细检查蕾甘,观察了近半小时。她乱跳、旋转,撕扯头发,不时扭曲面容,用双手捂住耳朵,像是要隔绝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她吼着脏话,痛苦地尖叫。最后,她脸朝下摔在床上,将两腿向上拉,塞到腹部底下,开始语无伦次地轻声呻吟。
精神科医生示意克莱因过去。“给她打镇静剂,”他咬着克莱因的耳朵说,“也许我可以和她说话。”
内科医生点点头,用注射器抽了五十毫克氯丙嗪。然而,两位医生走近床边,蕾甘似乎觉察到了他们,飞快地翻过身,神经精神科医生尝试抓住她,她怀着恶意和狂怒拼命尖叫,企图咬医生,和他搏斗,不让他接近。他们只好叫卡尔进来帮忙,这才按住她,让克莱因医生注射。
剂量似乎不够,克莱因又打了五十毫克,然后默默等待。
蕾甘逐渐驯服下来,慢慢变得半睡半醒。她突然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医生。“妈妈呢?我要妈妈。”她哭着惊恐地说。
a 神经精神病学,一门将神经紊乱和精神错乱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医学。
神经精神科医生点点头,克莱因走出房间。
“妈妈马上就来,亲爱的,”精神科医生安慰蕾甘,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好啦,好啦,没事了,亲爱的。我是医生。”
“我要妈妈!”
“妈妈这就来。疼吗,亲爱的?”
她点点头,泪如雨下。
“告诉我,亲爱的,哪儿疼?”
“哪儿都疼!”蕾甘哽咽着说。
“天哪,我的宝贝!”
“妈妈!”
克丽丝跑到床边,搂住女儿;亲吻她,安慰她,抚摸她。
克丽丝也流下了喜悦的泪水,“小蕾,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真的是你!”
“妈妈,他弄疼我了!”蕾甘吸着鼻子说,“让他别再伤害我!
行吗?求你了!”
克丽丝困惑地看着她,然后望向医生,眼中带着探询的神色。
“什么意思?”
“她被注射了大量镇静剂。”精神科医生柔声说。
“你是说……”
他不让她说下去。“等着看吧。”
他转向蕾甘。“能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吗,亲爱的?”
“我不知道,”蕾甘用眼泪回答他,“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以前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他是谁?”
“豪迪上尉!然后好像有另外什么人进了我的身体!让我做那些事情!”
“是豪迪上尉吗?”
“我不知道!”
“一个人?”
她点点头。
“谁?”
“不知道!”
“好的,没关系;咱们换个话题,蕾甘。想玩个小游戏吗?”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银链子拴着的闪亮小玩意,“有没有看过催眠人的电影?”
蕾甘瞪大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很好,我就是催眠师。啊哈,对,真的是!我每天都要催眠别人。当然了,必须经过允许。现在呢,我认为要是让我催眠你,你就会好起来。对,你身体里的那个人就会立刻出来。愿意让我催眠你吗?看,妈妈就在这儿,就在你旁边。”
蕾甘望向克丽丝,征询她的意见。
“没事的,亲爱的,”克丽丝表示同意,“试试看。”
蕾甘转向精神科医生,点点头。“好吧,”她轻声说,“但只能稍微催眠一点点。”
精神科医生露出微笑,背后突然传来陶器碎裂的声音,他扭头去看。一个精致的花瓶从衣橱顶上掉了下去,克莱因医生的胳膊就放在衣橱上。他看看胳膊,看看地上的花瓶碎片,满脸疑惑的神情,然后他弯腰去捡碎片。
“别在意,医生。让薇莉收拾。”克丽丝告诉他。
“萨姆,能帮我拉上百叶窗吗?”精神科医生说,“还有窗帘。”
房间暗了下来,精神科医生用指尖捏紧银链,开始轻轻前后摇晃那个小玩意。他用小电筒照着那东西。那东西闪闪发亮。他开口念诵催眠台词:“你看着它,蕾甘,一直看着它,很快就会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没多久,蕾甘就进入了恍惚状态。
“非常容易受暗示,”精神科医生嘟囔道。他问:“感觉舒服吗,蕾甘?”
“舒服。”她的声音很轻柔。
“蕾甘,你几岁了?”
“十二岁。”
“你身体里还有别人吗?”
“有时候有。”
“什么时候呢?”
“就是有些时候。”
“是一个人吗?”
“是的。”
“是谁呢?”
“我不知道。”
“豪迪上尉?”
“我不知道。”
“是个男人?”
“我不知道。”
“但他就是在那儿。”
“是的,有时候在。”
“现在呢?”
“我不知道。”
“要是我想和他说话,你愿意让他回答吗?”
“不!”
“为什么不?”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要是能让他和我说话,蕾甘,我认为他就会离开你。你希望他离开你吗?”
“希望。”
“那就让他和我说话吧。能让他和我说话吗?”
长久的沉默,最后终于:“好的。”
“我要和蕾甘身体里的那个人说话,”精神科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在,那么你也被催眠了,必须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他停了几秒钟,让暗示进入她的身体。他随后又重复一遍:“如果你在,那么你也被催眠了,必须回答我的所有问题。现在,请出来,回答我:你在不在?”
沉默。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人诧异:蕾甘的呼吸忽然变得恶臭,黏稠如水流。精神科医生隔着两英尺都能闻到。他举起手电筒,照亮蕾甘的面容。
克丽丝瞪大眼睛,被吓住了。女儿的五官扭曲成了一个饱含恶意的面具:两片嘴唇向不同方向拉伸,肿胀的舌头像狼一样挂在外面。
“你是蕾甘身体里的那个人吗?”精神科医生问。
蕾甘点点头。
“你是谁?”
“诺旺玛伊(Nowonmai)。”她用喉音答道。
“这是你的名字?”
她又点点头。
“你是男人吗?”
她答道:“撒伊(say)。”
“这是你的回答?”
“撒伊(say)。”
“如果这代表着‘是’,请点点头。”
她点点头。
“你在用外语说话吗?”
“撒伊(say)。”
“你从哪儿来?”
“狗(dog)。”
“你的意思是你原先是狗?”
“道格摩夫摩西昂(dogmorfmocion)。”蕾甘答道。
精神科医生思索片刻,决定改变沟通方式。“从下一个问题开始,你用头部动作回答我的问题:点头表示‘是’,摇头表示‘不’。
明白了吗?”
蕾甘点点头。
“你的回答是有意义的吗?”他问。是。
“你是蕾甘认识的人吗?”不。
“是她知道的人吗?”不。
“是她创造出来的吗?”不。
“你是真实存在的?”是。
“蕾甘的一部分?”不。
“曾经是蕾甘的一部分?”不。
“你喜欢她吗?”不。
“讨厌她?”是。
“恨她?”是。
“因为她做了什么事情?”是。
“你认为她父母的离婚是她的错?”不。
“和她父母有关吗?”不。
“和她的朋友有关吗?”不。
“但是你恨她?”是。
“你在惩罚蕾甘?”是。
“你想伤害她?”是。
“想杀死她?”是。
“她要是死了,你不是也得死吗?”不。
答案似乎让医生无话可说,他垂下眼睛,沉思片刻。他改变坐姿,床垫弹簧随之吱嘎作响。寂静压得人透不过气,蕾甘的呼吸声刺耳得仿佛出自破旧的风箱,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在这里,但又遥不可及。蕴含险恶的意味。
精神科医生抬起头,盯着扭曲的丑陋面孔,他眼中闪着思索的光芒。
“她可以做什么事情让你离开吗?”是。
“你愿意告诉我吗?”是。
“能现在告诉我吗?”不。
“但是——”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精神科医生无法动弹,他惊愕地意识到蕾甘狠狠捏住了他的下体,力量大如铁钳。医生惊慌失措,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蕾甘。“萨姆!萨姆,快帮忙!”他痛苦大喊。
一阵慌乱。
克丽丝伸手开灯。
克莱因上前帮忙。
蕾甘猛地抬头,发出恶魔般的笑声,然后像狼一样嘶吼。
克丽丝按下电灯开关,转身,灯光闪烁之间,场面仿佛粗糙的黑白电影里慢镜头播放的噩梦:蕾甘和两位医生在床上扭打,胳膊、腿脚纠缠在一起,混乱中可以看见歪曲的面容,听见喘息和咒骂、嗥叫、痛嚎和可怖的笑声,蕾甘像猪一样哼哼,像马一样嘶吼;画面动得越来越快,床架开始摇晃,剧烈地左右摆动;蕾甘的眼球向上翻转,从脊椎根部挤出恐怖的尖声哭号。
蕾甘忽然松劲,失去知觉,身体松弛下来。
某种无法言说之物离开了房间。
众人一时间不敢动弹。两位医生慢而小心地挣脱出来,站起来低头看着蕾甘。克莱因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量了量蕾甘的脉搏。得到的结果让他满意,他轻轻给蕾甘盖上被子,对克丽丝和精神科医生点点头。他们出门下楼,走进书房。
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克丽丝坐在沙发上。克莱因和精神科医生面对面坐在两把椅子上。精神科医生陷入沉思,咬住嘴唇,看着咖啡桌;最后,他长出一口气,望向克丽丝。她抬起哭红的眼睛看着他,用嘶哑而凄惨的声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得出她说的是什么语言吗?”
克丽丝摇摇头。
“你有宗教信仰吗?”
“不,没有。”
“你女儿呢?”
“也没有。”
精神科医生接下来问了许多问题,都与蕾甘的心理历史有关。
最后终于结束的时候,他面露难色。
“怎么了?”克丽丝一次次捏紧又放开被揉成团的手帕,指节握得发白,“医生,她到底是什么病?”
“呃,确实很奇怪,”精神科医生似乎避重就轻,“说实话,要是只做这么简单的检查就下结论,那我就太不负责任了。”
“好吧,但想法你肯定有吧?”她逼问道。
精神科医生用指尖按摩眉头,低头叹息,然后不情愿地抬起头。“好吧,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着急,所以我跟你说说我的看法,但只是初步印象,明白吗?”
克丽丝凑近他,使劲点头。“行,好的。到底是什么?”她搁在膝头的双手摆弄着手帕,一根根数着针脚,仿佛它们是亚麻布做的玫瑰经念珠。
“首先,”精神科医生说,“她作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对吧,萨姆?”克莱因点头表示肯定。“有几条理由支持我们的判断,”
精神科医生继续说,“举例来说,我们和那位她认为存在于身体内的所谓‘人物’谈话时,她的躯体非正常地痛苦扭曲,五官表情随之夸张改变。你必须明白,除非她真正相信有这个人存在,否则不可能引发这样的心理学变化。能跟上吗?”
“大概吧,”克丽丝答道,“但有一点我搞不懂:那个人是从哪儿来的。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经常能听见‘人格分裂’,但一直没人跟我解释清楚。”
“嗯,那是因为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们使用‘意识’、‘精神’和‘人格’这些概念,但我们并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因此,当说起多重人格或是人格分裂的时候,我们的知识仅限于一些理论,它们引发的问题比得到的答案更多。弗洛伊德认为,某些思绪和感情由于某些原因被压抑在一个人的意识之下,但仍旧活跃于他的潜意识之中;事实上,它们非常活跃,总想通过各种精神症状表达其存在。因此,当这部分受压抑的潜意识,或者称之为解离物——‘解离’指它是从意识的主流部分分离出来的。能听懂吧?”
“能,请继续。”
“好,当这个东西变得足够强大,或者主体的人格紊乱、趋弱,造成的结果就是精神分裂。至于双重人格,”他继续道,“则是另外一回事。精神分裂意味着人格的破坏。但是,当解离的部分强大得足以组合起来,或者是在个体的潜意识中结构化——嗯,大家都知道,有时候就会形成一个分离的人格,独立行事;甚至接管身体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