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衰弱?”
克莱因摇摇头。
“会不会是癔症?”
“我想到过。”
“是啊。可是,她又不是马戏团怪人,身体没法自己弯曲成那个样子,你说是不是?”他摇摇头,“萨姆,我认为是病理性激情a——力量、偏执、幻觉。精神分裂症,没问题;这些症状都符合。但是颞叶损伤也会癫痫。还有一点也让我很困惑……”他迷惑地皱起眉头,没说下去。
“什么?”
“嗯,我不是很确定,但是我认为我听见了人格分裂的征兆:‘我的珍珠’……‘我的孩子’……‘我的花朵’……‘这头母猪’。
我有种感觉,她这是在说自己。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这种感觉,还是我过度诠释了?”
克莱因挠着下嘴唇,思考他的问题。“唔,说实话,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但是听你这么一说……”他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看上去若有所思,“有可能,对,确实有可能。”他随即抛开了这个念头,“我打算趁她失去知觉做个腰穿,也许能看出点儿什么。有道理吗?”
神经科医生点点头。
克莱因从急救包里翻出一粒药塞进口袋,问神经科医生:“你a 病理性激情(Pathological effect),一种无诱因的、突然发生、强烈而短暂的情感爆发状态。常伴有意识障碍和意识范围狭窄。可随着激情的发展出现冲动,发生打人及破坏行为,甚至出现残酷暴行。事后多不能完全回忆。多见于癫痫、脑器质性精神病、症状性精神病、反应性精神障碍、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能多留一会儿吗?”
神经科医生看看手表。“行,没问题。”
“咱们去找母亲谈谈。”
他们离开房间,走进走廊。
克丽丝和莎伦垂着头靠在楼梯栏杆上。见到医生走近,克丽丝用被泪水打湿的手帕擦擦鼻子。她已经哭红了眼睛。
“她睡着了,”克莱因告诉她,“给她打了大剂量的镇静剂。估计会一直睡到明天。”
克丽丝轻轻点头,无力地说:“那就好……医生,我哭成这样,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你已经很不错了,”克莱因安慰她,“确实够折磨人的。对了,这位是理查德·科尔曼医生。”
克丽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能来。”
“科尔曼医生是神经科专家。”
“是吗?你们怎么看?”她的视线在两位医生之间跳跃。
“呃,我们仍旧认为是颞叶损伤,”克莱因回答,“另外——”
“我的天,你们到底在胡扯什么!”克丽丝突然爆发,“她的举动像犯了精神病,人格分裂什么的!我是说——”她停了下来,“唉!”轻声叹了口气,痛苦地抱住自己,用一只手托住前额。“我大概太紧张了。”她低声说,凄凉地看着克莱因。“对不起。”她说,“刚才说到哪儿了?”
开口的是科尔曼医生。“麦克尼尔夫人,”他轻声说,“整个医疗史上,权威确诊的人格分裂症还不到一百例,这是非常罕见的疾病。我知道你想去看精神病科,但任何一位有责任心的精神科医生也都会先排除生理上的全部可能性。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唉,好吧,那接下来呢?”
“腰椎穿刺。”科尔曼说。
“你是说脊椎吗?”克丽丝紧张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有可能看见X 光和心电图找不到的线索。最差也可以排除相当数量的可能性。我想现在就做,就在这儿,趁她还在睡觉。我会给她做局麻,避免她的意外动作。”
“对了,她刚才在床上怎么会那么蹦跳?”克丽丝抬起头,眯着眼睛焦虑地问。
“嗯,咱们之前讨论过这个,”克莱因说,“病理性激情能激发出超常的力量和加速的行动力。”
“但你说你不知道原因。”
“嗯,据说和促动因素有关系,”科尔曼答道,“但我们只知道这么多。”
“怎么样,腰穿?”克莱因问克丽丝,“可以吗?”
她突然消沉下去,眼睛盯着地板。“做吧,”她低声说,“该怎样就怎样。能治好她就行。”
“能借用电话吗?”克莱因问。
“当然。跟我来。书房有。”
她转身领着他们去书房。克莱因说:“呃,顺便提一句,她得换床单了。”
“我来。”莎伦说,快步走向蕾甘的卧室。
两位医生跟着克丽丝下楼,克丽丝问:“喝咖啡吗?今天下午我放了管家的假,所以只有速溶咖啡。”
两人都说算了。
“我发现窗户还没弄好。”克莱因提醒她。
“对,不过我们打过电话了,”克丽丝回答,“工人明天来装能上锁的百叶窗。”
他们走进书房,克莱因给办公室打电话,要助手送必要的设备和药品到克丽丝家。“还有,准备实验室,我要做脊髓液检查,”
克莱因命令道,“我会亲自做。”
他放下电话,问克丽丝上次就诊后蕾甘都发生了什么。
“我想想,上周二”——克丽丝回忆着——“不,周二挺好;她回家就直接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中午,然后——噢,不,等一等,”她忽然改口,“不,不对。这样的,薇莉说她听见蕾甘大清早在厨房走动。记得我当时还挺高兴,以为她终于又有胃口了。我猜她后来又回到床上,因为那天的剩下时间里她都在床上。”
“睡觉?”克莱因问。
“不,应该是读书。唉,我当时心想事情总算有所好转。我是说,看起来利眠宁正是她需要的。看起来她有点冷漠,我略微有点担心,但好歹比以前好多了。然后是昨天夜里,还是没什么事情,”克丽丝继续道,“然后今天早晨突然开始了。天哪,就这么开始了!”
克丽丝回忆道:当时她坐在厨房里,蕾甘哭喊着跑下楼,躲在克丽丝的椅子背后,紧紧抓住克丽丝的胳膊,尖着嗓子惊恐地说豪迪上尉在追她,说他掐她、打她、推她、说脏话、威胁说要杀她。“他来了!”她指着厨房门尖叫,然后倒在地上,身体一阵阵抽搐,喘息哭喊,说豪迪在踢她。突然,蕾甘站在厨房中央,双臂伸直,像陀螺似的旋转,她一连旋转好几分钟,直到耗尽力气,跌倒在地。
“然后,突然间,”克丽丝痛苦地说,“我看见……她眼睛里的恨意,那种恨意,她对我说……她叫我……上帝啊!”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克莱因到吧台前从龙头放了一杯水,回身走到克丽丝身旁。
啜泣已经停止。
“该死的,香烟呢?”克丽丝颤抖着叹息道,用指背擦擦眼睛。
克莱因把水和一粒绿色小药片递给她。“这个更管用。”他说。
“镇静剂?”
“没错。”
“给我两粒。”
“一粒够了。”
克丽丝扭过头去,虚弱地笑了笑。“浪费惯了。”
她吞下药片,把空杯子还给医生。“谢谢。”她轻声说,用颤抖的指尖抵住眉骨,缓缓摇头。“然后,那些事情就开始了,”她继续阴沉的话题,“她好像变了个人。”
“变成了豪迪上尉,比方说?”科尔曼问。
克丽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急切地盯着克丽丝。“什么意思?”克丽丝问。
“我也说不准,”他耸耸肩,“只是想知道。”
她将空洞的视线投向壁炉。“我不知道,”她麻木地说,“反正是变了个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科尔曼起身说他还有病人要看,宽慰了克丽丝几句,然后告别离开。
克莱因送他出门。“查过血糖吗?”科尔曼问他。
“没有,你以为我是谁?罗斯林村里的白痴?”
科尔曼勉强笑笑。“看来我也有些紧张了,”他说。他皱着眉头转开视线,用手指揉着下巴。“这病例够蹊跷的,”他沉思道,“非常蹊跷,”他对克莱因说,“发现什么记得告诉我。”
“你会在家吗?”
“对,会的。记得打给我。”
“行。”
科尔曼挥手离开。
设备很快就送到了,克莱因用奴佛卡因给蕾甘的腰椎区域做局麻,然后在克丽丝和莎伦的注视下抽取蕾甘的脊髓液,始终注意压力计的读数。“压力是正常的。”他自言自语道。抽完脊髓液,他走到窗口,对着光线看液体是清澈还是浑浊。很清澈。
他把装脊髓液的试管插进包里。
“估计她不会很快醒来,”克莱因说,“但万一她半夜醒来大吵大闹,你也许需要有个护士在这儿给她注射镇静剂。”
“可以自己来吗?”克丽丝问。
“为什么不请护士?”
克丽丝耸耸肩。她不想提起自己不信任医生和护士。“我更愿意自己护理女儿。”她只是这么说。
“但注射并不容易,”克莱因提醒道,“气泡会很危险。”
“我会打针,”莎伦插嘴道,“我母亲在俄勒冈开私人疗养院。”
“天啊,能帮我这个忙吗,小莎?”克丽丝问她,“今晚能住下吗?”
“可是,过了今晚还有明晚,”克莱因不肯让步,“也许需要静脉滴注营养液,取决于病情发展。”
“能不能教我注射?”克丽丝问,她急切地盯着克莱因,“我必须自己来。”
他点点头。“行,行,应该可以。”
他开了水溶氯丙嗪和一次性注射器的药方,递给克丽丝。“马上就去备齐。”
克丽丝交给莎伦。“亲爱的,帮个忙?打电话让药房送来。
我想看着医生做化验,”克丽丝转身,恳求地看着医生,“不介意吧?”
他看见了克丽丝的黑眼圈,还有慌乱和无助的表情。他说,“行,当然可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和修车师傅谈车子的时候也是这个心情。”
克丽丝看着他,无话可说。
下午六点十八分,他们离开了家。
回到罗斯林医学院的实验室,克莱因做了一系列的化验。他首先分析蛋白质含量。
正常。
接着是血细胞计数。
“红血球过多,”克莱因解释道,“意味着在流血。白血球过多就是有感染。”他想找的是真菌感染,真菌感染经常导致慢性行为异常。
但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克莱因检查脊髓液的糖含量。
“什么道理?”克丽丝问。
“脊髓液的糖含量,”他告诉她,“应该是血糖的三分之二。如果实测数字明显低于这个比例,就说明有细菌在消耗脊髓液中的糖分。这样就可以解释她的症状了。”
仍旧一切正常。
克丽丝摇摇头,抱起双臂。“又进死胡同了。”她烦闷地嘟囔道。
克莱因思考良久,最后转身看着克丽丝。“你家里有那些药吗?”
他问。
“什么?”
“安非他命a ? SD ?”
克丽丝摇头道:“没有,否则我肯定会告诉你的。绝对没有,我家里没有这种东西。”
他点点头,盯着鞋子看了好一阵,最后抬头说:“看来应该找a 安非他命(Amphetamine),即苯丙胺,与SD 均为毒品。
精神科医生了。”
傍晚七点二十一分,克丽丝回到家。她在门口喊道:“莎伦?”
没人回答。莎伦不在。
克丽丝上楼走进蕾甘的卧室,见到女儿还在酣睡,身上的被单都没有起一丝褶皱。克丽丝闻到屋里有尿味。她从床望向窗户。
天!窗户大开!莎伦估计是想通风换气。可是,莎伦去哪儿了?
她的人呢?克丽丝走到窗口,关上并锁好窗户,下楼时恰巧遇见薇莉进门。
“嘿,薇莉,今天玩得开心吗?”
“购物,夫人。还有看电影。”
“卡尔呢?”
薇莉打个嫌弃的手势。“这次他让我看披头士了,一个人看。”
“干得好!”
薇莉做个V 字手势表示胜利。
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八点零一分,克丽丝在书房给经纪人打电话,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是高跟鞋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莎伦走进书房,怀里抱着几个口袋。她把口袋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进松软的椅子,看着克丽丝打电话。
克丽丝放下电话,问莎伦:“你去哪儿了?”
“咦,他没告诉你?”
“咦,谁没告诉我?”
“博克啊,他不在?”
“他来过?”
“你是说你回家的时候他不在?”
“等一等,从头说。”克丽丝说。
“唉,老疯子,”莎伦摇着头责怪道,“药房不肯送药上门,博克正巧来了,我想好啊,他可以陪着蕾甘,我去取氯丙嗪。”她耸耸肩,“就知道他靠不住。”
“对,你早该知道。还买了什么?”
“我想反正有时间,就去给蕾甘买了块塑胶床垫。”
“吃过饭吗?”
“还没,我想弄几块三明治垫垫。你要来点儿吗?”
“好主意。咱们吃东西去。”
两人走向厨房,莎伦问:“检查结果如何?”
“全是阴性,”克丽丝沮丧地说,“要给蕾甘找心理医生了。”
吃完三明治,喝过咖啡,莎伦向克丽丝演示如何肌肉注射。
“有两点最要紧的,”她解释道,“首先,必须确定没有任何气泡,其次,绝对不能打在血管上。你吸回来一点点,就这样”——她边演示边说——“看针管里有没有血。”
克丽丝用葡萄柚练手,动作很快熟练起来。九点二十八分,前门的门铃响起。薇莉去应门。来的是卡尔。回房间的路上,他来厨房向克丽丝问好,说他忘了带钥匙。
“难以置信,”克丽丝对莎伦说,“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犯错。”
两人在书房看电视消磨时间。
十一点四十六分,电话响了,莎伦接听。她说“稍等”,然后把听筒递给克丽丝,说:“是查克。”
查克是年轻的二组导演。他的声音很沉痛。
“克丽丝,听到消息了吗?”
“没有,什么消息?”
“呃,坏消息。”
“坏消息?”
“博克死了。”
博克喝得烂醉,绊了一跤,从克丽丝家旁的陡峭台阶一路摔到最底下,M 街上的一位路人眼看着他跌进无尽的黑夜。脖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