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卧室有大窗户吗?”
“有,有一面。这有什么关系?”
“换了我是你,我会尽量关紧窗户,甚至上锁。恍惚状态之下,她弄不好会掉出窗户。我有过一位——”
“——病人。”克丽丝带着一丝疲倦的笑容接话。
克莱因笑了笑。“我是不是总这么说?”
“对,确实没少说。”
她用手支住面颊,忧心忡忡地凑近他。“说起来,我也想到了一些别的情况。”
“什么?”
“呃,有些时候发作以后,就像你刚才说的,她会立刻进入深度睡眠,就像周六晚上那样。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对,”克莱因点头道,“就是这样。”
“那好,但还有另外一些时候,她说床铺在摇晃的时候却是完全清醒的。”
“你从来没说过这个。”
“嗯,我也才想起来。她看起来一切正常,跑进我的房间,问能不能和我一起睡。”
“有尿床吗?呕吐?”
克丽丝摇摇头。“她一切正常。”
克莱因皱起眉头,咬着嘴唇,末了说:“还是先看看X 光片吧。”
克丽丝带着蕾甘去找放射科医生,她感觉疲惫而麻木。她陪着女儿拍片,然后带女儿回家。第二次注射以后,蕾甘变得异常安静,克丽丝努力想和她交谈。
“要不要玩大富翁,亲爱的?”
蕾甘摇摇头,用失焦的眼睛望着母亲,视线仿佛远在千里之外。“我真的很困了。”声音和眼神一样飘忽。说完,她转身上楼走向卧室。
克丽丝担心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心想:或许是利眠宁的作用吧。
最后,她长叹一口气,走进厨房倒了杯咖啡,到早餐角坐在莎伦身旁。
“怎么样?”莎伦问她。
“唉,天哪!”
克丽丝将处方扔在桌上。“帮个忙,打电话按处方买药。”她说,然后将医生的话复述一遍。“要是我太忙或者出门了,就替我看着她,好吗,小莎?克莱因说——”她想了起来,“提醒了我。”
她从桌旁起身,走进蕾甘的卧室,见到女儿裹着被单酣睡。
克丽丝走到窗口,拉上插销,然后望向楼下。女儿房间的窗户位于房屋侧面,俯瞰通向M 大街的陡峭阶梯。
朋友,还是尽快叫锁匠上门吧。
克丽丝返回厨房,将这件事加进莎伦正在整理的待办事宜当中,告诉薇莉晚饭想吃什么,然后给经纪人回电话,讨论请她导演的那部电影。
“剧本如何?”经纪人问。
“很好,好极了,艾德,咱们接了。几时开工?”
“你的段落安排在七月,所以你得开始准备了。”
“你说现在?”
“当然是现在。这不是当演员,克丽丝。你必须参与各种筹备工作。你要和布景师协作,和服装设计协作,和化妆师,和制片人。
你必须挑选摄影师和剪辑师,草拟拍摄方案。别天真了,克丽丝,你知道这一套的。”
“哦,妈的!”克丽丝郁闷地叫道。
“有问题吗?”
“有,艾德。是蕾甘,她病得非常厉害。”
“啊,真是抱歉,亲爱的。”
“谢了。”
“克丽丝,她是什么病?”
“还没有确诊,我在等检查结果。听我说,艾德,我不能撇下她。”
“谁说要撇下她了?”
“唉,你不明白,艾德。我必须在家陪她。她需要我的照顾。
听着,我实在解释不清,艾德,太复杂了,能不能稍微推迟一段时间?”
“不可能。制片方打算圣诞节在音乐厅试映,克丽丝,我认为他们正在赶进度。”
“老天在上,艾德,两个星期总等得起吧!求求你!”
“我说克丽丝啊,你一直缠着我说你想当导演,现在全都——”
“对,我知道,我知道。对,艾德,我确实想当导演,但现在你必须告诉他们,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要是真去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你要明白,他们其实并不想找你,这个你应该也清楚。他们完全是卖摩尔一个面子,假如他们再去找摩尔,说你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导演,估计他也会同意要你出局。你看,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你。除非大卖,否则这件事咱们反正也挣不到钱。
但如果你真想当导演,那就听我一句:我去要求延期,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他们说?”
“天啊。”克丽丝叹道。
“确实很难决定,我明白。”
“倒也不是。嗯,我说……”
“不,不难。好吧,艾德,要是——”她想了又想,终于摇头道,“算了,艾德,只能让他们等了,”她说,“我也没办法。”
“你说了算。”
“是啊,艾德。有结果就告诉我。”
“当然了。还有,你女儿的事情,我很抱歉。”
“谢谢,艾德。”
“保重。”
“你也是。”
她挂断电话,心情抑郁。她点燃香烟,对莎伦说:“我和霍华德通过电话,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啊,什么时候?你告诉他小蕾的事情了?”
“说了。我对他说他应该来看看女儿。”
“他会来吗?”
“不知道,估计不会。”克丽丝答道。
“你认为他该费这份心。”
“是啊,我知道。”克丽丝叹息道,“但是你也得明白他的苦处,小莎。到此为止,我知道,到此为止了。”
“什么意思?”
“唉,就是他永远是‘克丽丝·麦克尼尔的丈夫’呗。小蕾也是一部分原因。她来了,他走了。上杂志封面的永远是我和小蕾,我和小蕾的整版报道,母亲和女儿。两个仙女,”她闷闷不乐地弹掉烟灰,“唉,该死,天晓得。全搅和到一块儿了。但实在很难怪他,小莎。我没法怪他。”她伸手拿起莎伦肘旁的书,“在读什么呢?”
“哦,我都忘了。书是给你的,佩林夫人来过。”
“她来过?”
“没错,今天上午。说很可惜没能见到你,她要离开华盛顿一段时间,但保证回来就打电话给你。”
克丽丝点点头,看了一眼书名:《恶魔崇拜与相关的超自然现象之研究》。她翻开书,看见一张手写的字条。
亲爱的克丽丝:
凑巧路过乔治城大学图书馆,帮你找了这本书。有几个章节专写黑弥撒。你应该读一读;另外,还有几个章节我觉得你也会感兴趣。改日聊。
玛丽·乔
“真是贴心。”克丽丝说。
“对,确实。”
克丽丝随便翻着书。“黑弥撒有什么好处?能美发?”
“天晓得,”莎伦回答,“我没读。”
“你的老师叫你别读?”
莎伦伸了个懒腰。“主要是这种东西我一看就困。”
“真的假的?你的耶稣情结去哪儿了?”
“噢,少胡说。”
克丽丝把书从桌上滑过去。“拿着,读了告诉我讲什么。”
“做噩梦怎么办?”
“否则为什么给你发工资?”
“呕吐。”
“这个我自己就行,”克丽丝拿起晚报,“只需要把财务顾问的建议塞进喉咙,保证你会呕血一个星期。”她烦闷地放下报纸。“小莎,能打开收音机吗?听听新闻。”
莎伦留下和克丽丝共进晚餐,然后出门赴约。她忘了那本书。
克丽丝看见书摆在桌上,考虑片刻要不要读几页,最终觉得自己已经够累了。她把书留在桌上,上楼准备休息。
她先去探望蕾甘,蕾甘裹着被单,看上去一整个晚上都在睡觉。克丽丝再次检查窗户。窗户锁得很紧。出门前,她刻意敞着门,睡觉前同样打开自己卧室的门。她看了一段电视里播放的电影。然后睡觉。
第二天早上,关于恶魔崇拜的书从桌上消失了。
没有人注意到。


第三章
神经科医生再次挂起X 光片,在颅骨上寻找锤锻铜器般的参差凹痕。克莱因医生抱着胳膊站在他背后。两人寻找过了脑损伤、积液甚至松果体移位的痕迹。此刻他们在找的是琉肯沙德尔颅骨损伤,这种下陷是慢性颅压异常的表征。他们没有找到。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神经科医生摘掉眼镜,小心翼翼地把眼镜塞进左边胸袋。“什么也没有,萨姆,我什么也找不到。”
克莱因皱眉盯着地板,轻轻摇头。
“想不通。”他说。
“再拍一组片子?”
“我看不用。我想做个腰穿。”
“好主意。”
“另外,我想让你见见这女孩。”
“不如就今天?”
“呃,我还——”电话响了。“对不起,”他拿起听筒,“什么事?”
“麦克尼尔夫人的电话。她说情况紧急。”
“哪条线?”
“十二号。”
他揿下分机按钮。“我是克莱因医生。”
她听起来很惊慌,几近歇斯底里。“天哪,医生,是蕾甘!你能立刻过来吗?”
“行,怎么了?”
“我不知道,医生,我实在没法形容!求你快过来!求你了!”
“马上就到!”
他挂断电话,接通前台。“苏珊,叫德雷斯纳替我接诊。”他放下电话,开始脱白大褂。“正是她。迪克,”他说,“一起去?过桥就到。”
“我有一个小时。”
“那就走吧。”
他们没几分钟就赶到了,满脸惊恐的莎伦在门口迎接他们,蕾甘的卧室方向传来呻吟和惊恐的叫声。“我叫莎伦·斯潘塞,”
她说,“请进。她在楼上。”
她领着两人来到蕾甘的卧室门口,推开一条门缝,喊道:“克丽丝,医生到了!”
克丽丝立刻出现在门口,脸孔被恐惧扭曲。“天,我的天哪,快进来!”她的声音颤抖,“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这位是——”
克莱因介绍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蕾甘。蕾甘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挥舞双臂,身体仿佛径直飞上半空,然后重重地摔回床上;整个过程飞快地一次次重复。
“啊,妈妈,让他停下!”她尖叫道,“让他停下。他要杀死我!叫他——停——下——,妈——妈——!”
“天哪,我的宝贝!”克丽丝哭叫道,把拳头塞到嘴里咬住。
她恳切地看着克莱因。“医生,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摇摇头,视线锁定在蕾甘身上,怪异的现象持续不断。她每次都飞起一英尺高,跌落时摔得吐出一口气,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次次拎起再丢下。
克丽丝用双手捂住嘴巴,看着上下弹跳的动作骤然停止,蕾甘疯狂地翻滚扭动,双眼翻得只剩下眼白。“啊,他用火烧我……烧我!”她呻吟道,双腿飞快地合拢、打开。
医生凑近她,床两边各站一位。蕾甘不停扭动、抽搐,将头部向后弯曲,露出肿胀、凸起的喉咙。她用一种怪异的喉音吟唱大家听不懂的字句:“……诺旺玛伊(Nowonmai)……诺旺玛伊……”
克莱因伸手去摸她的脉搏。
“亲爱的,让我们来看看是什么问题。”他温柔地说。
忽然,他向后摔去,跌跌撞撞地退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因为蕾甘突然起身,臂膀狠狠一甩,极度的仇恨扭曲了她的面容。
“这头母猪是我的!”她用嘶哑而有力的声音咆哮道,“她是我的!给我滚开!她是我的!”
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尖锐的笑声,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像是被一把推倒。她扯起睡袍,露出下体。“操我!操我!”她对医生大叫,用双手使劲抚弄下体。
蕾甘把手指塞进口中,伸出舌头舔。克丽丝呆站片刻,哽咽着冲过房间。
克莱因小心翼翼走近床边,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蕾甘似乎紧紧地抱住了她自己,双手爱抚收起的手臂。
“哎,就这样,我的珍珠……”她用那种奇异的嘶哑声音呻吟,像是高潮般闭上眼睛,“我的孩子……我的花朵……我的珍珠……”接着,她又开始左右翻扭,一遍又一遍呻吟意义不明的那几个音节,最后突然坐起,带着无助的恐惧瞪大双眼。
她像猫一般喵喵叫。
然后,狗叫。
然后,马嘶。
然后,她以腰部为轴心,用令人目眩的速度旋转上半身。她挣扎着想呼吸。“天哪,让他停下!”蕾甘哭道,“让他停下!疼死了!让他停下!让他停下!我不能呼吸了!”
克莱因看不下去了。他抓起急救包,跑到窗口,飞快地准备注射。
神经科医生依然站在床边,看着蕾甘像是被推倒似的躺下,黑眼珠再次翻进眼窝,身体左右翻滚,然后用喉音不停嘀咕。神经科医生凑近想听清楚,抬头看见克莱因在招手,他直起腰,走向克莱因。
“我给她打利眠宁,”克莱因悄声说,拿起注射器对着窗口的亮光,“你帮我按住她。”
神经科医生点点头,但似乎在想事情,他侧着头听床上传来的咕哝声。
“她说什么?”克莱因小声说。
“不知道。只是胡言乱语。没有意义的音节。”他自己似乎都不太相信这个解释,“但她说话的样子仿佛真有意义,而且音节有抑扬顿挫的调子。”
克莱因朝床点点头,两人悄悄地从两边接近。他们这一动,蕾甘突然全身硬挺,就像是强直症突然发作。两位医生在床边站住,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望向蕾甘,她开始拱起身体,弯折成难以想象的姿势,上身向后如弓般扭曲,直到前额碰到脚尖。她痛得惨叫。
两个医生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克莱因朝神经科医生打个手势,但还没等医生抓住蕾甘,她却身子一软,昏迷过去,同时尿湿了床铺。
克莱因俯身翻开她的眼睑,然后检查脉搏。“她会失去知觉一阵子,”他低声说,“我认为这是癫痫。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觉得。”
“那好,采取点保险措施。”克莱因说。
他熟练地完成了注射。
“我说,你怎么看?”克莱因在打针的地方缠上灭菌纱布。
“颞叶损伤。当然也可能是精神分裂,萨姆,但发作来得太快。
她没有病史,对吧?”
“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