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端详着卡片,主任司铎解释说,有人在原本的卡片和塑封之间插了一片打印的纸。模仿经文而写,尽管有几处打字修正和不少拼写错误,却基本上是流畅通顺的拉丁文,绘声绘色描述了一段臆想的同性性爱,两位主角是圣母马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b。
“太过分了,告诉你,没必要仔细读完。”主任司铎说,一把夺回卡片,仿佛害怕会让卡拉斯犯下罪孽。“说真的,这拉丁文不错。有风格,教会拉丁文的风格。嗯,警官说他和什么人——什么心理学家——聊过,心理学家说这人干这些事情都是——嗯,a 经牌(Altar Card),弥撒中祭台上所放的卡片,上面印有弥撒常用的经文。
b 抹大拉的马利亚(Mary Magdalene),耶稣的女追随者。罗马天主教、东正教和圣公会教会都把她当作圣人。
他或许是一名修士,你知道,非常病态的修士。你觉得呢?”
卡拉斯想了想,点点头。“对,是的,有可能。有可能是表达反抗的愿望,但意识处于完全的梦游状态。难说,但是有可能,确实有可能。”
“达米安,能想到可能是谁吗?”
“我不明白。”
“嗯,我是说,他们迟早会来找你看病,你觉得呢?我指的是有病的人——如果学校里有这种人的话。你知道谁比较像吗?我指的是有那种病态的人。”
“不,神父,我不知道。”
“唉,也对,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
“是的,我不会告诉你。但首先我要说,神父,梦游是意识在想办法处理任意数量的心理矛盾,结果往往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另外,假如确实是梦游,那个人很可能对他的行为一无所知,就算是他自己也完全不知情。”
“你会怎么劝告他呢?”主任司铎狡猾地说。他轻轻揉着耳垂,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卡拉斯早就注意到了,每次他以为在算计别人的时候总会这样。
“我实在不知道谁符合这些描述。”卡拉斯答道。
“好吧,我明白了,就知道你会这样。”司铎起身,蹒跚着走向房门。“知道你、你们心理医生像什么吗?就像神父!”
卡拉斯不禁微笑,司铎转身将经牌扔在他的书桌上。“你不妨仔细看看,你说呢?看看吧。”说着他转过身,继续走向房门,年纪使得他佝偻着肩膀。
“验过指纹了吗?”卡拉斯问。
主任司铎停下脚步,扭头道:“哦,估计没有。再怎么说也算不上犯罪案件,你说呢?看起来更像某个教区居民发了疯。达米安,你怎么看?你认为会不会是教区里的人?知道不,我觉得是。
根本不是什么神父,而是教区居民。”他又在拉耳垂了。“你怎么想?”
“我实在是真的不知道。”他说。
“唉,好吧,就知道你不肯说。”
那天下午,卡拉斯神父得到调令,暂时卸下辅导员的责任,转到乔治城大学医学院担任精神病学讲师。给他的命令是“休息”。


第二章
蕾甘躺在克莱因的检查台上,双臂双腿蜷曲着朝外展开。医生握住她的一只脚,弯向她的脚踝。他略略用力,将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松手。她的脚又恢复到了正常的位置。
他如此重复几次,结果却没有变化。他似乎不太满意。蕾甘忽然坐起身,朝着他的脸吐口水。他请护士留在房间里,自己回办公室找克丽丝谈话。
那天是四月二十六日,周日和周一他都不在华盛顿,克丽丝直到今天早上才找到他,一五一十地将派对上的事情和床铺的摇摆告诉了他。
“真的在动?”
“确实在动。”
“持续了多久?”
“不确定,估计有十秒,或许十五秒。我的意思是说,我只看见了那么久。接着她身体一挺,尿了床。也可能之前已经尿过。
我不确定。但是,忽然间她又睡得死死的,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克莱因医生沉思着走进办公室。
“好吧,到底什么问题?”克丽丝的语气愈发焦虑。
克丽丝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认为床铺的摇晃疑似源自阵挛性收缩发作,这是一种肌肉松弛与收缩交替出现的症状。他告诉她,这种症状若是长期出现,通常是脑损伤的表征。
“不过,检查结果是否定的。”他开始解释刚才的检查:假如真是阵挛,那么对脚部多次弯曲、放松就会触发阵挛性收缩。克莱因医生坐回办公桌前,看上去忧心忡忡。“她以前跌倒过吗?”
“你是说撞到头吧?”
“嗯,是的。”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幼年疾患呢?”
“普通的那些而已。麻疹、腮腺炎、水痘。”
“梦游病史呢?”
“之前没有过。”
“什么意思?派对那天梦游是第一次?”
“唉,对。她对那晚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还有其他的事情,她完全忘记了。”
蕾甘在睡觉。霍华德打来越洋电话。
“小蕾好吗?”
“她生日那天的电话呢?真是多谢你了。”
“我被困在游艇上了。老天在上,你就放过我吧。我一回酒店就给她打电话了!”
“哦,对,是啊。”
“她没告诉你?”
“你和她通过话了?”
“当然,所以我才觉得该给你打个电话。克丽丝,她究竟是怎么了?”
“什么意思?”
“她叫我‘吸鸡巴去’,然后就挂了电话。”
克丽丝向克莱因医生讲了这件事,然后说蕾甘终于醒来之后,对父亲的来电和派对那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半点记忆。
“移动家具那件事,她会不会并没有撒谎?”克莱因提出假设。
“我听不懂。”
“唉,这么说吧,家具确实是她自己搬动的,但她当时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谓的自动状态,和恍惚状态有点像。患者既不知道也不记得做了什么。”
“可是啊,医生,被搬动的是个又大又重的柚木柜,至少有半吨。我想说的是,她怎么可能搬动那东西?”
“异乎寻常的力量在病理学上很常见。”
“哦,真的?怎么可能?”
医生耸耸肩。“谁知道呢。除了你已经告诉我的那些,”他继续说道,“还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举止吗?”
“呃,她变得非常邋遢。”
“异常。”他重复道。
“对她来说足够异常了。对了!还有一件!记得她经常玩的那个灵应盘吧?豪迪上尉?”
“幻想玩伴。”内科医生点点头。
“现在她能听见他说话了。”克丽丝说。
医生向前俯身,两臂叠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神情警觉。“能听见?”
“对,昨天早上的事情,我听见她在卧室和豪迪聊天。我的意思是,她说话,然后等待,我以为是在摆弄灵应盘。我透过门缝偷看,却没有看见灵应盘。只有小蕾一个人,她使劲点头,医生,就好像是在赞同豪迪说的什么话!”
“她能看见他吗?”
“我认为看不见。她当时将头部侧向一边,就像在听音乐。”
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好的,我明白了。还有其他症状吗?看见幻觉?闻到气味?”
“对,气味,”克丽丝记了起来,“她总说在卧室里闻到难闻的气味。”
“是烧焦的味道吗?”
“就是!你怎么知道?”
“这个症状代表的有可能是大脑电化学活动失调。就你女儿而言,应该是颞叶,这儿,”他用食指点着自己头部的前侧,“大脑前部的这个位置。虽然罕见,但它确实会导致异常的幻觉,而且往往是在痉挛发作之前。我认为这大概就是它常被误认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但它确实不是精神分裂症。起因是颞叶损伤。
阵挛检查的结果不能算是定论,麦克尼尔夫人,我想给她做个EEG——脑电图检查,能让我们看到脑波的模式。对机能异常来说是非常准确的检查。”
“你真认为是那个?颞叶损伤?”
“麦克尼尔夫人,她确实有相应的症状。比方说邋遢、好斗、导致社交尴尬的行为,还有自动症。对,还有使得床铺摇晃的抽搐。通常紧接着往往是尿床或呕吐,或两者都有,然后进入深度睡眠。”
“想现在就给她做检查?”克丽丝问。
“是的,我认为应该马上做,但检查前要用镇静剂。要是她乱动挣扎,结果就不准确了,所以,能允许我给她用——我想想——二十五毫克利眠宁a 吗?”
“天哪,该怎样就怎样吧。”她无所适从地说。
她陪着医生走进检查室;蕾甘看见医生准备注射,开始拼命嚎叫,污言秽语滚滚而来。
“啊,亲爱的,是为你好!”克丽丝恳求道。她按住蕾甘,克莱因医生给蕾甘打针。
“我很快回来。”克莱因说,他出去照看其他的病人,护士将脑电波设备推进房间。克莱因很快就回来了。利眠宁还没有起效,他大吃一惊。“剂量已经很大了。”他对克丽丝说。
克莱因又打了二十五毫克;离开;回来;蕾甘已经驯良温顺。
他将泡过生理盐水的金属电极附在蕾甘的头皮上。“一边四个,”
他向克丽丝解释道,“这样我们可以同时获得大脑左右半边的脑波读数,然后加以比较。为什么要比较?嗯,偏差也许能帮助诊断。
a 利眠宁(ibrium),甲氨二氮草盐酸制剂的商标,镇静药。
举例来说,我有过一个出现幻觉的病人,幻视和幻听。我对比他左右大脑的脑波,发现存在偏差,据此确定他的幻觉只出自一侧大脑。”
“了不起。”克丽丝赞叹道。
“确实。左眼和左耳正常,但右眼幻视,右耳幻听。好了,咱们来看一看,”他打开机器,指着荧光屏上的波形解释道,“这是两侧脑波合在一起的样子,我现在要找的是尖峰”——他用食指在空中比划——“尤其是每秒四到八次震荡的特高波。要是存在,那就能确定是颞叶了。”
他仔细查看脑波图形,但就是找不到节律失调,没有尖峰,没有平顶拱丘。他将仪器调到对比模式,依然一无所获。克莱因皱起眉头。难以理解。他重复整个流程,但结果毫无区别。
他召唤护士陪蕾甘,自己和克丽丝返回办公室。克丽丝坐下。
“好了,怎么说?”
医生抱起手臂,面色沉重地靠在桌沿上。“按理说脑波能证明她有没有得病,但是没有发现节律失调也不能证明她没有病。也有可能是癔症,但她痉挛前后的波形确实非常惊人。”
克丽丝皱起眉头。“说起来,医生,你一直在说的那个——‘痉挛’,是这种疾病的名称吗?”
“噢,痉挛并不是疾病。”他静静地说。
“那么,医生,它的正式名称是什么?”
“你更熟悉的名称是癫痫。”
“上帝啊!”
“你先别着急,”克莱因安慰道,“看得出你和大众一样,对癫痫的印象过于夸张,甚至都变成传说了。”
“癫痫难道不是遗传的吗?”克丽丝惊道。
“这正是传说之一,”克莱因冷静地说,“至少,大多数医生并不这么认为。你要明白,实际上每个人都有可能痉挛。但是,大部分人发生痉挛的阈值较高,但有小部分人比较低;因此你和癫痫患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度而已。没别的了。只是度的问题而已,根本不是一种疾病。”
“那么,该死的幻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一种机能失调,而且可以得到控制。麦克尼尔夫人,失调的类型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比方说,你坐在这儿,忽然有了一秒钟空白,怎么说呢?我说的话你有一小段没听见。好,麦克尼尔夫人,这就是一种形态的癫痫。一点儿不错。这是货真价实的癫痫发作。”
“好吧,我明白了,但这不是蕾甘的症状,我实在不敢苟同。
还有,怎么会忽然间变成这样?”
“对,你说得对。我指的是我们还无法确定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也承认或许你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非常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但我却不敢打包票。至于你的疑问,有许多大脑机能方面的异变可以触发癫痫发作中的痉挛:担忧、疲倦、情感压力,甚至乐器弹奏的某个特定音符。给你举个例子,我有过一位病人,他从未发过病,结果在离家一个街区的公共汽车上痉挛了。最后呢,我们终于找到了病因:阳光透过白色板条防护栏产生的闪烁映在了车窗上。换了一天中的其他时间,或者公共汽车的速度不一样,他都不会痉挛,明白了吗?他的大脑有损伤,小时候得病留下的疤痕。对于你的女儿来说,疤痕组织应该位于前部——颞叶的位置——碰上了有特定波长和频率的电脉冲,就会引发颞叶中深层次的突发应激反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克丽丝叹道,垂头丧气,“但是说实话,医生,我不明白她的整个人格为什么会彻底改变。”
“就颞叶损伤而言很常见,能持续数日到数周。有破坏性甚至有犯罪倾向的行为也不罕见。事实上,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两三百年前,有颞叶损伤的人常被当作魔鬼附体。”
“你说什么?”
“被恶魔夺取了身体,差不多就是人格分裂的迷信说法。”
克丽丝闭上眼睛,握拳抵住前额。“唉,就没有什么好消息吗?”她嗓音嘶哑。
“哎呀,你也不必惊慌。假如确实是脑损伤,一定程度来说也算幸运,因为只需要去除疤痕组织就行了。”
“哦,了不起。”
“甚至有可能只是颅压过高。这样吧,我来安排给她的头部拍几张X 光片。大楼里有位放射科医生,我可以立刻联系他,带你过去。要我给他打电话吗?”
“妈的,当然,请快些,就照你说的办。”
克莱因打电话安排事宜。对方说现在就可以接待。他挂掉电话,写好处方。“二楼二十一号房间。明天或者周四我会打给你。
我帮你约一位神经科医生。另外,她别吃利他林了。我给她开几天利眠宁试试看。”
他撕下处方递给克丽丝。“麦克尼尔夫人,换了我是你,我会尽量陪着她。恍惚状态之下——如果真是这个的话——她很可能伤到自己。你的卧室和她的近吗?”
“是的,很近。”
“很好。是底层吗?”
“不,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