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旗头告诉照子,在与伊根先生有关的人员当中,有人希望得到包括骨灰在内的遗物。照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啊,那真是太好了。遗物肯定还是送给想要的人更好。”
“您看过里面的东西了吗?”
“当然没有。”照子伸出双手否定道,“我可没兴趣偷窥别人的隐私。我不喜欢那样。”
“饭洼小姐,您偶尔也能喝点酒吧?”
“不行,完全不行。我向来没有酒量,喝甜酒都会醉。”
如果告诉照子,伊根收藏的葡萄酒都价值不菲,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手机的外壳完好无损,也可以顺利启动。五百旗头用上总告诉他的密码打开手机。他查看了通话记录和图片列表,正如上总所说,并没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发现。
“饭洼女士,您和伊根先生谈过话吗?”
“我的女儿会向他请教学习方面的问题,所以见面时会说声谢谢。”
“有没有聊过私人话题?”
“完全没有。一向只是打个招呼罢了。”
五百旗头不打算告诉照子伊根的悲惨过去。逝者并不希望自己死后隐私受到侵犯。
“话说回来,您打扫完房间后,我去看了一下。房间真的变干净了,一点臭味也没有。我很惊讶。”
“我们专门除过臭,只要通通风就完全没有味道了。”
“那样卖相就足够好了。非常感谢。”
“不,现在开心还为时过早。”
“可那是意外死亡呀。”
“还有一些无法确定的部分,所以我想再检查一下房间。”
五百旗头向照子借了主钥匙,进入那个房间。同特殊清扫时不一样,他这次没戴防毒面具,也没穿防护服,进入房间时感觉有些新鲜。
房里依然残留着除臭剂的味道。和死亡气息相比,这味道简直就是香水。但拿除臭剂同死亡做比较本身就是对除臭剂的不尊重。
五百旗头伫立在水泥地上,探寻着空气中的异样。清扫过程中感觉到的不祥压力有所减弱,但依然足以让他踌躇不前。尽管房间已经清扫干净,那些牢牢附着其上的污垢却还是难以去除。
再等一下吧。
除了被扣押的东西,房间还保持着警察抵达时的样子。这样的话,只要找到目标,就能消除五百旗头的违和感。他从玄关转到餐厅、厨房、客厅和卧室。最后趴在地板上彻底查看了一遍。
电还没有停,家用酒柜静静地运转着。为慎重起见,五百旗头在酒柜里摸索了一下,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需要藏起来的东西,随意放置也很正常。
但是,无论怎么搜索房间,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带着越来越多的困惑,五百旗头下到一楼,看到了集合信箱。因为不是转盘式而是电子锁式的,用手中的钥匙就可以打开。
反正寄给伊根的东西都算是遗物。五百旗头打开邮箱的盖子,塞满信箱的信件溢了出来。
五百旗头逐一确认发件人。没有一封是私人信件,几乎全是邮寄广告和账单之类的,还有投递传单。
不过,其中一封信引起了五百旗头极大的兴趣。虽然私拆他人信件有可能触犯法律,但五百旗头还是下决心检查信件的内容。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拼图全部就位,一切豁然开朗。
几天后,五百旗头将希望分得遗物的三人请到伊根的房间。
“伊根欣二郎先生遗留的财产的估价已经完成,现在向大家报告。虽说是财产,但我们认为存款和自己公司的股票是伊根先生与伊根崛起公司的共同财产,所以可分配的遗物只有这个房间里的物品。”
滨谷智美、石田未莉和矢野贵子三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三位和伊根先生交往过,所以应该都知道实情。但我还是想说一下,首先,伊根先生所有的衣服都是成衣,只有旧衣服的价值。手表、领带夹等饰品也一样,即使去当铺也卖不了几个钱。但手机就不一样了。这是最新型号,而且直到去世当天的通信记录都没有删除。”
贵子率先举手。“如果其他两位不想要的话,那部手机可以给我吗?”
“当然可以,不过,手机里还保留着伊根先生和其他人的通信记录。”
“没关系。”
“那么,手机就交给矢野小姐了。”
剩下的两个人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始在房间里搜寻起来。这里是她们熟悉的地方,现在她们应该是在确认每个物品的位置吧。
“那个……”举手的是智美,“每次来房间我都想问伊根社长,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餐厅酒柜里的葡萄酒值钱吗?”
“眼光不错嘛。”
“那个男人对名牌和积累财富都没有兴趣,餐厅是他房间中有特别氛围的地方。”
“从结论来说,伊根社长收藏的都是高档葡萄酒。”五百旗头浏览着自己制作的清单,将藏品逐一念出来,“武戈公爵酒庄红葡萄酒、拉图尔酒庄1997年产红葡萄酒、克里蒙酒庄2001年产白葡萄酒、白马酒庄红葡萄酒、啸鹰酒庄空军二号红葡萄酒、侯伯王酒庄白葡萄酒、滴金酒庄白葡萄酒、嘉雅酒庄的嘉娅和雷霞多丽干白、库克酒庄的罗曼尼钻石香槟,以及路易王妃水晶桃红香槟。啊,各位,请不要用手机搜索这些牌子。”见三个女人一齐拿出自己的手机,五百旗头连忙叮嘱,“当然,说是高档葡萄酒,价格其实也有差异,便宜的只要每瓶两万日元,昂贵的则高达每瓶三百万日元。不过,一旦你们知道了每瓶酒的价格,必然会爆发争夺战。请大家凭自己的直觉和眼光进行挑选,平分这些藏酒吧。”
当然,五百旗头本人事先已经调查过各种葡萄酒的价格。不过,目前还是不说为妙。
这时,贵子再次举手要求发言。
“您有什么问题吗,矢野小姐?”
“打扫这个房间花了不少钱吧?”
“嗯,毕竟做了所谓的特殊清扫嘛。除了杀菌和除臭,还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总费用是多少?”
“具体数字我不便透露,但应该超过了这个房间的押金吧。”
“既然如此,能不能用卖这些酒的钱来支付特殊清扫费呢?本来清扫的就是伊根社长的房间,我觉得用伊根社长的葡萄酒钱来支付比较合理。”
并排站在一旁的智美和未莉瞪着贵子,似乎在告诉她不要多嘴。
“矢野小姐的建议很有道理,我们非常感激。但是,这种情况已经有过判例了。在租赁合同中,租户有使用房屋并从中获益的权利,但也有不自杀的义务。也就是说,如果租户自杀,就违反了其义务,房东可以基于违约索赔权要求租户赔偿损失。但另一方面,出租房屋是租户的生活场所,衰老和意外死亡都在预想之内。如果租户自然死亡,包括病死,只要没有特殊原因,就不能基于违约索赔权追究租户的赔偿责任。伊根已经被判定为意外死亡,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其资产换算成清扫费,就有可能被视为违法。”
“这样啊。”贵子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
三个女人从五百旗头面前的酒柜里取出酒。总共二十九瓶,智美和未莉各十瓶,贵子让步拿了九瓶。
智美和未莉满脸期待,简直就跟紧握赛马彩票的老头子一样。
“先前忘记告诉你们了,这些高档葡萄酒的温度和湿度都是受到严格控制的。说得极端一点,从酒柜里拿出来几十分钟后,味道就会开始变质。”
三人面面相觑,连忙把自己的酒放回酒柜。
“想把这些高档葡萄酒暂时存放在手边,就需要采取相应的储藏措施。
请想一想,物品越是高级,储藏成本当然就越高。”
三人突然不自在地扭动起身子来。
“最后我想说的是,嗯,恕我冒昧,但我打扫了逝者的房间,同大家也算有缘,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三人注视着五百旗头,不知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伊根社长在世的时候,各位有没有听他讲过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滨谷小姐,您是他的秘书,在公司里经常和他一起行动,您听过吗?”
“没有。创业之后的跌宕起伏倒是听过好多次,学生时代和那之前的事却不曾听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因为事关逝者隐私,我不便多讲。不过,伊根欣二郎这个人在幼年时受到了很深的心灵创伤。家庭本应是他疗伤的地方,结果却伤害了他,可以想象他对家庭和家人是多么绝望。对家庭感到绝望的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人至少朝建立理想家庭的方向努力;另一类人则顽固不化,坚决不去建立什么家庭。”
“伊根社长是后一类人?”
“我是这么认为的,石田小姐。异性对于组建家庭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对一开始就否定家庭的人来说,异性只不过是异物罢了。这种对待异性的态度当然会让他变得功利、不负责任。伊根先生才能出众,对谁都亲切随和,这样的人却对职场霸凌和性骚扰毫不在乎,究其原因,说不定就在这一点上。”
贵子脸色大变,那表情就像被信奉的神背叛了一样。
“他自称享乐主义者,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享受生活的方式,也不想知道。当然,每个人都有权自由选择生活方式,没有人能够否定伊根的生活方式。我认为他对自己每日以醇酒妇人自遣的人生非常满意。大家分得的葡萄酒,可以说就是伊根先生人生的象征。真是难得的遗物啊。希望大家好好品尝一下。”
五百旗头认为,她们三人中可能会有一两个,或者三人全都会出售高档葡萄酒。如今是个人可以在网上轻松交易的时代。伊根留下的许多高档葡萄酒肯定很快就会找到买家。是落入懂得品酒的爱好者手中,还是仅仅作为投资对象在富人之间流动?除了伊根本人,谁也无法预料伊根希望这些高档葡萄酒有何结局。
只是,无论这些葡萄酒会以什么形式处理掉,如果没有人知道伊根的想法和执念,就太令人心痛了。作为承接特殊清扫工作的人,这至少是对逝者的一种关怀。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决定暂时将葡萄酒交给五百旗头保管。五百旗头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答应了。
五百旗头在玄关目送三人离去,确定她们已经完全离去之后,才向里面喊道:“你可以出来了。”
饭洼麻理子从餐厅旁边的更衣室探出头来。
“让你在旁边听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只是听了五百旗头先生的话,我感到非常震惊。”
“您是说伊根先生没有家庭和家人这件事吗?”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件事。”
“因为那不是他愿意主动谈论的内容啊。”
麻理子垂下头,但转眼就抬了起来。“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伊根先生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呢?”
伊根的母亲和同居情夫导致孩子衰弱死亡的事件,当年的报纸曾经大肆报道过,现在应该不构成对隐私的侵犯。此外,麻理子的情况与“伊根崛起”的员工略有不同。
听了五百旗头讲述的伊根的往事之后,麻理子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太过分了。”
“确实。父母可以选择是否生孩子,孩子却不能选择父母。所谓家庭悲剧,一方面固然有经济拮据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孩子诞生在完全不适合做父母的家伙身边。没错,对孩子来说,这只能是悲剧。不过,如何面对这场悲剧,成为怎样的大人,则是孩子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让我旁听你同那三个女人的谈话?”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分配遗物的经过。如果没有任何解释,麻理子小姐估计不会同意如此分配吧。”
“老实说,我也希望能分到伊根先生的遗物。”
“麻理子小姐不是已经拿到伊根先生的手机了吗?”
“啊?伊根先生的手机不是被公司里一个叫矢野的女人领走了吗?”
“那是公司用的。除此之外,伊根先生还有一部私人用的手机。所以公司用的手机里没有他和你的通信记录。”麻理子睁大了眼睛,但五百旗头并不理会,继续说道,“我之所以知道第二部 手机的存在,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去世后通信公司寄来的账单。账单明细中列出了每部手机的通信费用。但现场发现的手机只有一部。那么,另一部手机消失去哪儿了呢?不,消失的不仅是手机,还有充电器。手机和充电器都是成对出现的,即使只有一部手机,也应该有充电器。为什么找不到呢?”
五百旗头在现场拼命寻找的东西正是那个充电器。智能手机电池的电量很快就会用完,很少去上班的伊根没有理由不把充电器留在家里。
“现场的情况也有些奇怪。用敝公司一位女员工的话说,当时的情况是:‘有人突然来访,要是让那人知道自己脚踏几条船就麻烦了,于是连忙掩饰,想让那人看不见其他女人住过的迹象,但因为过于慌张,所以没有收拾妥当。’而且,留在现场的手机并没有开启自动锁屏模式,是伊根先生自己锁屏的。也就是说,他不想让进入房间的人看到公司用的手机里的东西。”
“你是说,那个人就是我?”
“门是锁着的。只有掌握钥匙的人才能上锁,但主钥匙和备用钥匙都在伊根先生手上。这样的话,就肯定有人又配了一把钥匙。能配钥匙的,只有拥有原始钥匙的房东或其家人。”
麻理子一言不发。
“那部私人手机去哪儿了?浴室里安装了防水插座。伊根先生当时正一边用那个插座充电一边看手机吧。倘若一个不小心,手机连同充电线一起沉入浴缸,就会产生过大的电流,导致伊根先生触电。一旦触电,皮肤上会留下烧伤,但如果直接浸泡在热水里,皮肤就会和其他组织一起融化,不会留下痕迹。就算有人在场,只要此人径直离开,锁上房门,事后来看,这也只是一场意外死亡罢了。”
“你有证据吗?”
“没有。”五百旗头爽快地承认,“但是,警方从房间内采集到了大量不属于死者本人的不明毛发和指纹。如果其中发现了麻理子的样本,你打算如何辩解?还有,经常使用的主钥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轻微变化,形状与根据原始钥匙配的钥匙略有不同,其差异的大小取决于主钥匙制作的时间。所以,用新配好的钥匙上锁,锁眼里会出现新的划痕。虽然这种微小划痕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确认,但如果警察愿意调查的话,很快便可以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陷入沉默。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麻理子。
“你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那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个打扫卫生的大叔。不过呢,秘密这个东西有种渴望被人揭穿的奇妙性质。如果你始终保持沉默,只会增加内心的压力和痛苦。还不如在压力大到无法承受之前,将所有秘密都倾吐出来,那样会好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