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是什么时候配的?”
“在伊根先生租房之前,主钥匙是放在家里保管的。我偷偷配了一把,打算将这里作为我和妈妈吵架后的避难所。”
“发现有人突然开门进来,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他是不介意我突然造访的。但是,我一看到房里的情况,就感觉有其他女人曾在这里过夜。我追问伊根先生,他很干脆地承认自己还和三个女人有关系。我大发雷霆,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拿着手机逃进了浴室。他肯定认为我不会跟进去。”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麻理子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但我强行进入浴室,伊根先生果然暴跳如雷,我们大吵起来……我怒不可遏,把手机连同充电线一起打掉了,落进浴缸里……眨眼间他就死了。”
接下来的事,不用解释也猜得到。看到已经断气的伊根,麻理子突然惊恐不已,逃出了房间。伊根的尸体在反复加热的浴缸中只剩下骨头。
“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吧。不过,如果你想向警察自首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麻理子双臂抱胸,走出了房间。
五百旗头望着她的背影,思考着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伊根此前只对麻理子隐瞒了他还在与其他女人交往的事呢?难道是担心丑行暴露,被房东照子赶出公寓吗?
不对。伊根有那么高的收入,另找一套公寓不就行了吗?
五百旗头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为麻理子营造被爱包围的美梦,这或许就是伊根关心她的独特方式吧。伊根不相信家人,对家庭也一直唯恐避之不及,心理可以说极度扭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肯将残酷的现实告诉还是高中生的麻理子,这或许就是伊根表现出的洁癖吧。
五百旗头看着酒柜,对空荡荡的房间发问:
我说,伊根先生——
这样做,真的好吗?
第3章 绝望与希望
白井放下装有腐败液和清洁中使用过的捕虫网、毛巾的专用容器,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垃圾处理厂的工作人员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尽管知道这冰冷的目光中并无恶意,白井还是紧张起来。所有附着体液的废弃物都具有传染性,不能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将这些危险物品放入专用容器,运到垃圾处理厂的指定地点,连同容器一起进行焚烧处理,如此彻底的处理是为了防止二次感染、三次感染,这也是法令的规定。
“那就拜托您了。”
白井鞠躬行礼,工作人员只是默默地将容器运往焚化炉。白井累得筋疲力尽,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就回到了厢型车上。他脱下特卫强防护服,全身汗如雨下。他喝了口放在冷藏箱里的运动饮料,总算缓过了气。
休息五分钟后,他开车离开。天已经快黑了。说实话,他真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但今天还有一项特殊清扫任务要完成,因此他还不能如愿。
他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但是比起肉体,精神上累积的疲劳更让人沮丧。
打从开始考虑就业起,白井宽就下定决心,坚决不从事被称为“3K”的职业。但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下,他最初工作的活动策划公司一下子倒闭了。他连忙寻找再就业机会,但各个行业都不景气,不愿录用新人。
他连房租都交不上,只好寻找基本工资较高的工作,最后选中了终点清扫公司。白井带简历参加了面试,被顺利录用。他那会儿还以为“特殊清扫”就是打扫垃圾屋和脏房间呢。
然而,开始工作之后他渐渐明白,“特殊清扫”之所以“特殊”,与其说是因为清扫工作繁重,不如说是因为这份工作本质上与其他工作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知道自己要清扫的是有腐烂尸体的房间,血液和其他液体浸透了整个地板,房间里苍蝇成群,蛆虫成堆,他一定会犹豫要不要入行吧。
实际从事这份工作后,他甚至觉得,“劳累”“肮脏”“危险”这“3K”简直就是为特殊清扫行业量身打造的词语。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工作会消耗体力,这是“劳累”;现场充满体液和排泄物,这是“肮脏”;清扫过程中不断面临感染的风险,这是“危险”。
第一天,他从头到尾都在犯恶心,晚饭也无法下咽。
第二天,他不小心把液体洒在了没有保护的皮肤上,又是清洗又是消毒,弄得皮肤都快脱落了。
进入公司第三天,虽然早就想过换工作,但浏览过招聘网站后还是放弃了。
连续工作一周后,他的身体逐渐适应了工作。虽然还是不习惯体液和异味,但他已经想开了,觉得基本工资高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既劳累又危险不说,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感觉就会变迟钝。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过得很忙,老实说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发工资那天,他惊讶地发现到手的钱超出预期,甚至还拿到了奖金,一时间他连平时的“3K”都忘得一干二净。
担任代表董事的五百旗头的人品也不错。当时只有一个代表董事和一个员工,所以几乎每次都是两个人一起前往现场。虽然五百旗头有时说话粗鲁爽快,但心思细腻,很会照顾人,这点倒是出乎白井的意料。五百旗头对特殊清扫工作认真负责,全力以赴,这激励了白井继续干下去。
“所谓的特殊清扫,就是连沾染在住宅上的怨念都要清除干净。虽然无法像僧侣那样超度亡魂,但至少可以祓除房间中的污秽之气。”
“祓除房间中的污秽之气”,这种想法在白井听来也很新鲜。换言之,高薪和令人尊敬的上司这两项优点让他能够忍受“3K”的恶劣条件。
但最近,对恶劣条件的不满情绪再次抬头。他开始琢磨,能不能去找个更轻松的工作,即使收入比现在少点也无所谓。
几乎可以肯定,白井有这种想法的原因之一就是秋广香澄的入职。对新员工体贴入微的五百旗头使出全身本事,手把手地教导香澄。可他这样做害苦了白井,所有单间的清扫任务全落到了白井一个人身上。
“交给白井君应该没问题。他的直觉本来就非常敏锐,也相当机灵,现场处理能力很强。”
听到表扬,没有人会不高兴。在五百旗头的鼓舞下,白井开始尝试独自完成清扫工作,结果证明他确实可以一个人完成。白井最近一直在独自工作,现场的判断力也随之提高,但肉体的疲劳也相应增加了。常言道,身心合一,肉体的疲劳会加剧精神的疲惫,仅靠周末休息根本无法恢复。
也许该换工作了吧。白井这样想着,厢型车已经抵达事务所。
“我回来了。”
“辛苦啦。”
五百旗头说了几句慰劳的话,香澄则过了好久才出声。但她正忙着处理票据,似乎没有时间抬头朝这边看。
“不好意思啊,白井君,突然让你一天跑两个地方。”
“没关系。接下来要清扫的也是单间吧?”
“地点是新小岩的二手公寓。尸体好像放了两个星期左右。”
“住在那里的是什么样的人?”
对已经变成尸体并被运走的租客的个性,白井毫无兴趣。重要的是性别和年龄。较之于女人和老年人,男人和年轻人的腐烂气味更重。
“二十九岁,单身男性。听说死因是中暑。年龄和白井君差不多。”
听起来有点不吉利,但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据说最近年轻人的孤独死案例正在增加。对单身的白井来说,难免心生同情。
“听说只是个带厨房的单间,垃圾也不是很多。”五百旗头又补充道。
“那我今天就能完成。”
“我已经跟对方说了,最少要花两天,所以不用那么急。
现在已经过五点了,今天只要报个价就可以了。”
明天能做的工作今天就别做,这似乎是五百旗头的信条,但这次的指示也透露了他对白井身体状况的关心。虽然白井没有主动叫苦,但五百旗头应该看出白井已经很累了吧。
真是个老奸巨猾的上司。他能够参透员工的心思,在适当的时机给你温柔一击,就像瞄准了你开始考虑跳槽的那个时点似的,所以白井一直下不了决心。
白井更换了新容器,准备了新防护服,一副随时可以进入现场的架势。
“我出工去啦。”
“好,一路顺风。”
交到白井手中的只有一张纸,上面除了房屋地址,还记载了客户的联系方式和基本情况。白井再次钻进厢型车的驾驶座,又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确认好地址。
葛饰区新小岩四丁目0—0。在新小岩周边,只要不挑剔,很容易就能找到房租每月五万日元左右的便宜房子。如果是新建筑的话,房间的气密性可以保证,特殊清扫做起来也很方便。要是目标房屋也是新建的就好了。
委托内容普普通通,只是“恢复原状”。如果垃圾没有堆积太多,那么体液渗透的地方只需要清洗或更换建筑材料即可。
这一行干了两年,白井仅凭大致信息就可以估算出清扫的规模。如果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和房间的凌乱程度值得记录,应该已经写在备注当中了。确实,这项任务白井一个人就可以应付。
嗯,只是小菜一碟嘛。白井放松下来,一直读到最下面一行,目光停留在平时毫不关心的事项上。
租客姓名:川岛瑠斗。
重要的是性别和年龄。即使没有租客姓名也无所谓。
然而,白井的目光却被那个姓名牢牢吸引了。
不会吧。
但是,“川岛”这个姓氏姑且不论,“瑠斗”这个名字却并不常见。当然,同名同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概率很低。
原本相当轻松的白井突然紧张起来。不管怎样,必须先见见客户,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白井努力克制着急躁情绪,发动了厢型车。
学生时代是心理发展的延缓期,校园则是有城墙保护的自由国度。只要身处其中,就能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惬意,无拘无束地做自己想做的梦。
白井的梦想是在学校时作为音乐家出道。学生乐队并不稀奇,从名不见经传的独立乐队一举成名的也不少见。
白井的乐队由校内三人和校外一人组成。乐队成员包括主唱、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白井担任鼓手。如今回想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自称“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经常参加学校节日活动和小型现场演出。也许是因为主唱的声音颇具魅力,乐队相当受欢迎,白井甚至暗自梦想着能正式出道。他们不必像其他学生一样,进入大三后每天都往就业服务窗口跑,只需要考虑自己的音乐就行了。对他们来说,出道就等于就业。那些热衷成为上班族的同学怎么看待他们,他们毫不介意。他们要在音乐创作的道路上阔步前行——白井一直怀揣着这样的梦想。
在乐队中担任作词作曲兼贝斯手的,就是川岛瑠斗。
川岛的乐感非常出色,担任了乐队领队。他为人不是特别强硬,但遇事从容镇定,擅长调和矛盾,是统率一支个性鲜明的乐队的理想人选。
然而,这样的川岛竟然成了需要特殊清扫的对象。换句话说,他在孤独中死去,两个星期之后才被发现。
太荒唐了。
别人都可能孤独死,唯独川岛瑠斗绝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白井一边压抑着不安和恐惧,一边朝客户家驶去。
看见终点清扫公司的人终于到了,客户石井真希子喜上眉梢。
“我等了好久啦。这大概就是一日三秋的感觉吧。”
石井家同出租公寓楼建在同一地块上,这种情况很常见。简单询问后得知,公寓楼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遗产。
“总而言之,我想尽快把房子打扫干净,重新招租。因为是事故房屋,物业管理公司催我把价格降低一成,烦死了。但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呀。”她说起话来轻松愉快,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悲伤。“真的两天就可以清扫干净吗?”
“不实际看过现场就没法确定。不过,带厨房的单间的话,差不多这么长时间就能清扫干净。”
“太好了!”
白井漫不经心地环视房间。虽然家具有些老旧,但绝不是便宜货,不像是生活上有困难的样子。
或许是察觉到了白井的疑问,真希子辩解道:“继承财产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因为躺着啥也不干都能收房租嘛。可当了房东之后才发现,每个月的管理费和维修费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白井明白真希子为什么急着打扫房间了。那就试着提出最想确认的问题吧。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川岛瑠斗的男人吗?”
“是的。他以前每月都按时交房租,但被公司解雇之后就一直拖欠。川岛先生之所以中暑,似乎也是因为拖欠电费被停了电,空调无法开启。”
听到真希子直言不讳的回答,白井心如刀割。如果死者就是自己认识的川岛,那么没有比这更悲惨、更遗憾的死法了。
“您能看看这张照片吗?”
白井递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当年“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的合照。那是他们留下的唯一一张合照。
真希子的反应正如白井担心的一样。
“啊——没错,边上抱着吉他的就是川岛先生。不过,这是几年前的照片啊?好年轻啊,应该是学生时代拍的吧!”
姓名、年龄、长相都一致。看来,死的肯定就是那个川岛瑠斗。
“特殊清扫前需要了解一些相关信息。请问,尸体是在什么状态下被发现的?
”
“也不能说是‘发现’。”真希子突然吞吞吐吐起来,“我只是想收他拖欠的房租,所以去了那个房间。按了门铃也没人理。我以为他不在家,就看了看电表,一点都没转。我觉得很奇怪。”
“如果他不在家,电表当然不会转了。”
“不是的。现在所有的家电就算不用也处于待机状态,会消耗待机电力。所以即便全部电器都关了,电表也会慢慢地、慢慢地转动。如果完全不动,就说明电已经停了。”
“确实如此。”
“于是,我试着从门缝里叫他的名字。但就在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难以置信的恶臭……不是普通的臭味,是那种闻一下就绝不想闻的臭味。所以我报了警。”
“闻一下就绝不想闻的臭味”,白井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人的尸臭乃是臭中之王,是同类从生物变成死物时散发的臭味,是让人体深感绝望与残忍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警察进入房间,发现川岛先生死了。已经死亡两周,都部分白骨化了。所以确切地说,我没有发现尸体。是警察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