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客户和员工展示了自己的杰出才能和敦厚品质。”
“啊,这是秘书滨谷小姐给您讲的吧?可社长那个人啊,虽然很有才,却并不敦厚。他在员工当中颇受欢迎,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性情温和的好色大叔。”
“这是公开的说法?”
“员工经常称他为‘小欣’。因为他不摆架子,和蔼可亲,所以很讨人喜欢。即使被叫作‘小欣’他也不生气,反倒很高兴。”
“深受员工喜爱的社长会搞性骚扰?”
“他会说什么‘人的下半身也有性格’,然后借口要给公关部委派工作或者下达指示,跑来同我们接触。啊,这里的‘接触’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接触’。”
“听说石田小姐和伊根先生交往过,是真的吗?”
“‘交往’这个说法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持续性骚扰之下的被迫交往’。”
“您没想过抗议吗?”
“薪水很高,而且我们公司的氛围也不容普通员工拒绝老板。我们公司既没有工会,也没有员工咨询窗口之类的时髦玩意儿。”
未莉揭露了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但她也坦率承认自己并非没有私心。
“我没有控告伊根社长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每次都能从他那里拿到一笔钱。”
“您当时一定很生气吧?”
“我是很生气。但那毕竟是‘小欣’呀,我对他真的恨不起来。所以我觉得,我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接受遗物。”
“可您遭到性骚扰了呀!”
“虽然性骚扰本身是令人不快的行为,不应该被原谅。但作为一个人,伊根社长却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不是有句老话叫‘自古英雄多好色(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未莉这番话,五百旗头很想立刻斥责她,指出助纣为虐的正是她自己。
“听说您也在伊根先生家住过几次。”
“但我忘记到底有几次了。”
“我想提一个问题,作为分配遗物时的依据。请问,伊根先生家里有没有贵重物品?”
“嗯,他对名牌完全不感兴趣。手表是国产的,西装也都是成衣。啊,墙上装饰着石版画,那可能是相当值钱的东西。”
伊根的房间里确实有贵重物品,但不是石版画。
是酒。
这是从检查过现场的上总那里听来的。餐厅角落里的家用酒柜里陈列的葡萄酒,大部分都是高端奢侈品,其中甚至摆放着三百万日元一瓶的1959年产的唐·培里侬香槟。然而,智美和未莉刚才的谈话中都没有提到葡萄酒。她们是压根儿没听伊根说过,还是故意在五百旗头面前保持沉默呢?
“再怎么是好人,肚脐以下也是另一个人。这个道理,我是从‘小欣’那里学来的。”
“学费很贵吗?”
未莉沉思片刻,然后缓缓摇头。“还不知道呢。”
第三个女人走进会客室,神情十分沮丧。
“我是销售部的矢野贵子。这次承蒙您清扫伊根社长的房间,真是太感谢了。”她深鞠一躬,那样子俨然是逝者的亲属。“听说您这次来是为了分配社长遗物的事。”
“是的。我想听听有资格接受遗物者的意见。”
“实在谈不上什么意见,我只能说,伊根社长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作为初创公司的老板,还是作为伊根欣二郎个人?”
“两者都是。”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虽然是创业者,他却从不骄傲自大,总是轻松随和地与我们每一个销售员谈话。他从不考虑积累财富,只要盈利就会回馈给员工。”
“原来如此。那么,您觉得他是怎样一个异性呢?”
“他没有私心,也没有物欲,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对已经过世的伊根如此不吝溢美之词,是依然对他一往情深的缘故吧。虽然同为伊根的交往对象,贵子对伊根的评价却远远高出智美和未莉。
“听说您和伊根先生交往过。”
“这在公司里是公开的秘密。除了我,秘书滨谷小姐和公关部的石田小姐也一样。”
“脚踏三条船的男人很迷人吗?”
“滨谷小姐和石田小姐都只是玩伴罢了。如果只是玩伴的话,不管有多少人都无所谓吧?”
居然有人这样认为。
五百旗头突然想到一个刻薄的问题。“恕我冒昧,矢野小姐您是否确信自己不是玩伴呢?”
“我和她们俩不一样。”贵子斩钉截铁地说。
但愿她没有眼花看错吧,五百旗头心中暗想,尽管这种担心有点多余。
“滨谷小姐和石田小姐都是小欣……都是伊根社长满足性欲的工具。而我和社长有精神上的纽带。”
贵子的语气听上去自信满满,五百旗头对自己如此盘问对方渐渐感到于心不忍。即便进入社会,也依然有人在现实与梦想的夹缝中徘徊。虽说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各有不同,别人无权干涉,但大家不久就会发现,梦想的光芒很难照进残酷的现实。
“您认为自己适合接受遗物吗?”
“伊根社长没有家人,但是现在有我。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是他血亲之外最亲的人。所以,我当然希望得到遗物。”
“您和伊根先生有什么约定吗?比如说订婚证明之类的。”
“没有。”贵子再次沮丧起来,“我也不是很着急。我每周总是在固定的一天跟他吃饭,然后在房间里过夜。我一直认为只要多约会,就会自然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我没想到社长会以那种方式过世,所以有点后悔。”
“说到遗物分配的事,您想得到什么特定的物品吗?”
“只要是那个人穿戴过的东西,衣服也好,戒指也好,小饰品也好,什么都可以。”
“说不定还有其他值钱的物品呢。”
“我没打算拿这些东西换钱。只要能让我感觉到那个人的体温,就算是骨头我也要。”
“很遗憾,骨灰已经被公寓房东领走了。”
“真是太遗憾了。发现尸体后一眨眼工夫就火化了,我根本来不及提出来。”贵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哽咽起来。“小欣……社长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对吧?”
“根据警方的判断,他死于热休克,类似心脏病突发,应该没有感到太大的痛苦。”
“但这改变不了他孤零零死去、身边没有人照看的事实。而且,他死后直到被发现,都一直泡在浴缸里。那肯定很烫、很痛苦吧。一想到社长的感受,我就又气愤又伤心。”
说完不久,贵子就捂着脸,嘤嘤抽泣起来。
对哀痛场面习以为常的五百旗头一边俯视着贵子的头,一边回顾伊根的生前种种。伊根将自己打扮成好人的模样,接二连三地玩弄公司里的女性。不知是出于爱好还是为了投资,他还乐此不疲地收集大量高档葡萄酒。他每日沉迷酒色之中,正如他本人告诉智美的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作为男人,能在热水浴缸里“仙逝”,岂不是享尽了男人的清福?
“请问……”
听到贵子的声音,五百旗头回过神来。
“可以的话,能不能把社长用过的手机分给我呢?上面肯定留有他和我的通信记录,这将成为我最珍贵的回忆。”
手机被上总他们暂时扣押了,一旦警方做出非刑事案件的判断,应该就会归还。不过,伊根和贵子以外的女人的通信记录说不定也留在手机上,能否成为贵子的甜蜜回忆还是个微妙的问题。
“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五百旗头去新宿警察局拜访上总。
“我手头有很多案子要处理呢。”
“我知道。”
“你不惜占用我的宝贵时间也要见我,一定会告诉我一些对警方来说很有意义的事情吧?”
“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听五百旗头如此回答,上总才坐到了会客室的椅子上。
五百旗头说明了已故的伊根欣二郎在公司内的口碑,以及和三名女性交往的经过。听到这些,上总脸庞扭曲,露出懊恼的表情。
“我们只讯问了秘书滨谷智美一个人。没想到伊根还有职场霸凌和性骚扰的行为。”
“可能是因为初创公司员工不多,像个大家庭一样吧。家庭内的纠纷不容易泄露出去。”
“的确如此。但是,五百旗头先生,就算有这种情况,伊根欣二郎是意外死亡的事实也不会动摇。”
“这可说不定。”
“请不要故弄玄虚。”
“我并不是想让你不安。只是看过现场之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劲?”
“还说不上来。”
“也就是说没有根据喽?”
“虽然没有根据,但勘查过现场的一课刑警应该也会觉得有问题。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你明白吗?”
在职刑警上总一脸不悦,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看看你们从伊根房间里扣押的物品的清单。”
“给你看清单,对新宿警察局有什么好处?”
“我们曾经一起工作过,你应该知道我的违和感没那么廉价吧。”
“这倒是。”
“起初被判定为意外死亡的案件,后来又被证明是刑事案件,整个推倒重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办案刑警是否事前提出过质疑,会影响他们最后受到的评判,你不觉得吗?”
“要是你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会给我带来什么坏处?”
“既然已经按照意外死亡来处理了,就算我一无所获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本来就没人把这案子当回事嘛。”
上总默默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文件袋回来了。
“这东西,我只给五百旗头先生你看。”说着,他就把文件扔到桌上,“不要泄露出去。”
“当然。”
文件袋里包含鉴定结果和扣押物品清单。除了伊根本人留下的痕迹之外,现场还有数种不明毛发、指纹和鞋印。这些肯定是曾经在他房间过夜的女人留下的。
但在浴室内没有采集到非伊根本人的毛发和体液。这也是判断他热休克意外死亡的依据之一。
垃圾桶里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只有几本专门介绍无人机的科学杂志、几份经济报纸,还有一些杯装炒面的纸杯和一次性筷子。
“明明存放着珍贵的调味料,却还是买了一箱杯面。伊根自己根本不会做饭,这种事应该是让同他交往的女人做的。”
“他的手机在现场吗?”
“放在厨房桌子上。虽然有密码,但鉴定人员努力破解了密码,检查了里面的信息。手机邮箱里保存的邮件大部分是客户和员工的。查看了通信记录,但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秘书滨谷智美、公关部的石田未莉、销售部的矢野贵子的若干极其私密的邮件也在其中,但考虑到伊根放荡不羁的品行,这也并非不可理解。”
听着上总的说明,五百旗头将视线投向没收物品清单。
他觉得有些奇怪。
如果伊根在那个房间住过,那里就必然会有某种东西,但那东西没有列在清单上。无论看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
“检查完之后,那部手机怎么处理了?”
“应该在公寓房东手上。本来是应该归还给家属的,但伊根没有亲人。我们只能把它交给认领骨灰的人。”
“关于伊根,有一点我觉得比较奇怪。就是他的名字‘欣二郎’。伊根没有兄弟。虽说如今起名并不一定要遵守规则,但一般来说,‘二郎’这个名字不是给次子取的吗?”
“他其实是有兄弟的。”上总皱着眉说,“为了寻找可以领走骨灰的人,我们还调查了伊根的户籍,于是发现了这个事实。一切都要从四十年前说起。”
上总娓娓道来。
昭和五十五年六月,当时的浦和警察局接到一个少年报警,称他七岁的哥哥躺在地上没有呼吸了。
通信指令课的接线员告诉他,这种情况下应该拨打119,而不是110,但还是通知最近派出所的警察紧急赶往现场。结果证明少年所言不虚,因为倒在公寓房间里的伊根桂一郎已经断气了,而且全身布满瘀伤。
警方带走了伊根的母亲伊根季实子及其同居者泽村诚治。经过审问,泽村供述自己经常虐待桂一郎,当场被捕。与此同时,母亲季实子也作为纵容泽村暴力行为的共犯遭到逮捕。
伊根季实子是单亲妈妈,和在工作场所认识的泽村成了恋人,从案发前一年开始同居。泽村对桂一郎的暴力行为在那之后不久就开始了。
对桂一郎来说,把突然闯进家里的男人称为父亲是很不情愿的,自然对泽村产生了反抗心理。于是,泽村以“管教”为名对桂一郎展开了虐待。
报警时年仅五岁的欣二郎被送回母亲老家。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季实子在服刑的监狱病死,欣二郎成了孤儿。高中毕业后,他离开了母亲老家,过着怎样的人生也不得而知。
“那个举目无亲的男人迅速崭露头角,开办了创业公司啊。”
“可能和母亲家族关系也不太好吧,他的远房亲戚都拒绝领走骨灰。”
难怪伊根会沉迷酒色。
五岁刚开始懂事的时候,他目睹了家人毫无羞耻地虐待哥哥。本应是唯一庇护者的母亲也站在了虐待者一边,但身为五岁的孩童,他无能为力。恐怕他曾遭到严厉警告,不准将哥哥的死因告诉任何人。可以想象,他做出报警的决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至于欣二郎报警后的经历,只要稍加想象便不难猜到,那孩子的内心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童年如此悲惨的少年对“家庭”产生怀疑,成为享乐主义者,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孤独地活着的男人,最终也在孤独中死去了啊。”
“怎么?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我可没有沉浸在感伤之中。谢谢你给我看这个。”把文件袋退回去的时候,五百旗头没有忘记给上总打预防针。“说不定,这个案子会被推倒重来呢。”
五百旗头离开新宿警察局,直接前往饭洼家。
“您是说伊根先生的手机吗?嗯,确实是我在保管。”听照子的口气,保管手机似乎并非出自她本意。“骨灰嘛,伊根先生有时也辅导麻理子学习,我是考虑到这份恩情才领走骨灰的。不过说实话,我不是很想接收手机。毕竟,手机里应该存储了那个人的所有隐私。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有点……嗯。”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仅是死者的交友关系,他常去的店铺、所有的兴趣爱好、自拍,甚至更加私密的生活信息,这些也全被保存了下来。正因为如此,手机才是一件重要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