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花了不少时间呀。”
“房东坚决不让步,最多只降价一成。”
“我们连房屋的现状都没看到呢!”
“就算没看到,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虽说是冬天,但死后一个星期才发现。如果不是死在巨大的冷藏库里,从尸体冒出的体液就会渗入地板。但愿他没有死在下水道的正上方。”
香澄咽了一大口唾沫。有一次,香澄和白井、五百旗头三个人清扫了死者在浴室突然死亡的房屋,现场相当凄惨。尸体流出的体液顺着下水道一直流到楼下,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在这种情况下,从现场的地板到楼下的天花板,所有东西都必须更换,费时费力,费用也不低。不仅如此,楼下的住户还提出了损害赔偿要求,事后麻烦不断。说实话,香澄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故房屋了。
“事故房屋是在西新宿吧。”
“是离车站几分钟路程的二手公寓。虽然有些年头,但是很方便,所以依然十分抢手。作为投资对象非常理想。她过世的丈夫眼光独到。”
“再怎么方便,变成事故房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让事故房屋重获新生也是我们的工作啊。”
安抚死去住户的灵魂是僧侣的职责,净化被死者的怨念和悔恨污染的房间则是五百旗头他们的职责。
赶往现场之前要顺道去一个地方。
五百旗头把车开往新宿警察局。他与香澄一起来到前台说明来意。之所以带香澄同行,是为了让她来混个脸熟。
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果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对方明显有点不耐烦。
“这位就是秋广香澄小姐吧?今天你们来这儿有何贵干?”
负责伊根欣二郎案件的是强行犯组的上总公次。五百旗头还在警视厅工作的时候,曾多次与他共同查案,因此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离开警界之后还去拜访熟悉的警察,是为了得到事故房屋租客的信息。虽然姓名等基本信息可以从物业管理员或房东处获得,但对死者的真实生活状态和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警察了解得更详细。地方警察局的刑警曾在调查中得到过五百旗头的帮助,所以虽然不情愿,却还是会向他提供相关调查信息。
即便是老相识,也不可能轻易把机密情报泄露出去。警察能说的通常只是负责跟踪报道案件的记者知道的内容,但比记者报道出来的详细得多。之所以让香澄跟自己一起露面,是为了将这一既得权利扩大到员工身上。如果不断与警察当面接触,对方就很难对香澄不理不睬。现在这个策略已经奏效,即使香澄单独来访,也有越来越多的负责人向她提供信息。
从刚才开始,上总就像是看透了五百旗头的心思一般,狐疑地盯着香澄。
“上总,前几天,在西新宿的二手公寓里发现了一个叫伊根的人的尸体吧?”
“啊,五百旗头先生承接了那个房屋的特殊清扫工作吗?”
“那边情况如何?”五百旗头问。
“当然需要特殊清扫啊。”
“很严重吧?”
“发现尸体时的状况,你已经听管理员说过了?”
“详细情况还没问。我想事先做点功课,了解一下死者的个人资料和家庭状况。”
“我说,五百旗头先生毕竟是普通市民啊。”
“成为普通市民之后,我也帮了你们很多忙吧?上总你肯定不至于想忘恩负义吧?”
“请不要说这种以恩人自居的话。”上总眯眼抗议道,那对“狐狸眼”看上去更加细长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案子,警察局已经按意外死亡处理了,倒是没有多少不宜透露的信息。”
“死者还没到因为宿疾暴卒的年龄吧?”
“他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创办了一家名叫‘伊根崛起’的初创公司。”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社长啊。”
“好像他一直很享受单身生活。据说,他来来去去换过好几个女人了。”
“这个单身贵族怎么会孤独死呢?如果他真的同那么多女人交往过,那他失联之后,肯定会有女人直接去公寓找他呀!”
“正因为他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所以更加孤立。听说他和某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拒接其他女人的电话。”
“真是个可恶的浑蛋。”
“只有这样的货色才受欢迎哩。”
“……这世界太可怕了。”
五百旗头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香澄,她露出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如此看来,在女人眼中那家伙也不是东西。
“尸体是什么情况?”
“炖肉。一锅炖肉。”
五百旗头明白炖肉是什么意思,或许香澄也明白。
“是在浴室发现的吧?”
“好像是在洗澡时死亡的,不过他一个人住,浴缸还有反复加热功能。剩下的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死者入浴时突然死亡,浴缸被反复加热,保持热度。尸体在热水中加速腐烂,肌肉和组织迅速溶解,炖成了一锅人肉汤。
“浴缸不是最新设备,无法自动停止反复加热,于是酿成了灾难。如果连续一个星期都泡在四十二摄氏度的热水里,人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嗯,只剩下骨头了吧。”
“没办法做尸检。骨头上没有挫伤痕迹,也没有第三者侵入这个内侧上锁的房间的痕迹,因此判定为热休克死亡。隆冬一样的天气不是一直持续到上个月末吗?从冰冷的洗手间泡进四十二摄氏度的热水后,血压可能立刻产生了大幅波动。”
“伊根才四十多岁,他心脏方面有老毛病?”
“好像本来就有高血压。去年定期体检时,医生建议他限制饮食。”
“发现尸体的是谁?”
“是公司的下属和物业管理公司的负责人。伊根不是那种每天上班的经营者,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下达指示。据说他把自己家当成了办公室,开会也是线上的。但他一连好多天都不接电话,不回邮件,不管怎么说都太奇怪了,于是他的一个下属直接去了公寓。”
“多亏此人觉察到异样啊。”
“已经有征兆表明出事了。”上总露出一副极近距离闻到恶臭的表情,“聚积在浴室里的腐败气味从下水道扩散到其他楼层,住户纷纷向物业管理公司投诉。”
这种事其实屡见不鲜。人类的腐烂气味比污泥还要刺鼻,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很难闻。使用浴室干燥机时,臭味会更加明显。湿漉漉的衣服若被下水道传出的腐烂气味渗透,会变得臭不可闻。沾染在纤维上的腐烂气味,无论洗多少次,用什么除臭剂,都无法彻底消除,最终只能把衣服扔掉。
“听到许多天都联系不上伊根,物业管理公司的负责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他带着备用钥匙赶到现场,和伊根的下属一起发现了尸体。”
“你说没办法做尸检?”
“肌肉自不必说,连胃里的东西都溶解了,也无法推定具体死亡时间。不过,因为热水器记录了洗澡水第一次烧好的时间,我们猜测死亡时间是十月二十七日晚上八点左右。”
“不是在人类的守护下,而是在机器的见证下死亡?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上总微微点头,以示赞同。
“伊根没有家人吗?”
“没有。他父母早就过世了。好像有远房亲戚,不过领走骨灰的是房东。”
这有点出乎意料。莫非照子也同情这位租客?从她坚决不肯降价的样子倒是看不出她有这样一面,但也许是五百旗头看人的眼光不够成熟吧。
走出新宿警察局的正门时,香澄已经一脸忧郁。
“听说死者死在浴缸里,你吓得脚都软了吧,秋广小姐?”
“先前也清扫过死者死在浴室的现场,但死在浴缸里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听刚才那位刑警的描述,光是想象一下就有点……”
的确,放有热水的浴缸中的死者,这个题材虽然恶心,但也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像他们这样以特殊清扫为生的人,更能想象出真实的状况。
既然警察已经收走了尸体,现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亲眼见过事故房屋的外行人的胡说八道。没有尸体并不一定意味着万事大吉。虽说是浴室,也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冲走。不,根据五百旗头的经验,死者死在浴缸里的事故房屋,在惨状这一点上应该是数一数二的。
特殊清扫时要特别注意体液的处理。浸透体液的建筑材料只能报废。换句话说,流出的体液量决定了特殊清扫或材料更换的范围。
在浴缸里死亡意味着所有的热水都会变质成体液。因此,绝大多数建材都需要考虑清扫和更换。香澄担心的恐怕就是这一点。
还有一点,体液越多就越容易附着在清扫员身上。不仅臭味难以去除,而且感染的概率也会增加。
五百旗头考虑得十分周全。得知租客死在浴室这一事实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好了全套装备。现在需要的只是香澄的决心。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与其胡思乱想怕得要死,还不如亲身去现场体验一下,那样反而来得痛快。”
“这话确实有点不好听。”香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正在认真考虑这次要不要把头发剪短呢。”
“你失恋了吗?”
“不是的。因为从事特殊清扫行业,每件工作完成后都要洗三次头才能去掉臭味。”
原来是这个意思,五百旗头明白了。他记得在法医学研究室工作的熟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人的尸臭乃是臭中之王,而且比任何臭味都更黏稠、更持久。即使穿着防护服,从头到脚防护齐全,头发也很容易沾上臭味,甚至五百旗头自己也考虑过剃光头。香澄是长发,情况更糟。光是想象一下不小心将手脚伸进充满体液的浴缸里的情形,就肯定会吓得拔腿便跑。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剃个光头。”
“我觉得这不适合我。”
“再说句不好听的话,任何工作都是有风险的,薪水就相当于对这种风险的补偿。”
“我明白了。”
不一会儿,两人乘坐的厢型车到达了西新宿的现场。虽说是二手公寓,却只有十年左右的房龄,没有特别老旧的感觉。这里离西新宿车站很近,由此可知伊根选这里作为栖身之所的理由。
十二层建筑的十一楼,1105号房间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这样高的楼层进行特殊清扫,需要格外重视对其他住户的照顾。穿着防护服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很可能会散播病菌,所以要在事故房屋前多次更换衣服。虽然必须提前将工具和补给用的饮用水运上楼,费时费力,但为了兼顾自身安全和邻居利益,只能如此行事。
五百旗头和香澄在电梯内看起来像搬家公司的工人,在房间前看起来像保健所员工。很少有人能看穿他们是特殊清扫人员吧。
“幸亏现在这个季节有点冷了。”香澄一边穿上防护服一边感慨道。
这次工作采取C级防护,另加一些额外措施。C级必备装备包括:化学防护服(防止悬浮固体粉尘和雾气的密闭服)、化学品防护手套(外层手套)、长靴、自给式空气呼吸器、氧气呼吸器或防毒面具,此外还穿着尼龙内衣,双重防御体液接触皮肤。
“这套沉重的装备,夏天穿五分钟就会汗流浃背吧!”
“冬天十五分钟也会汗流浃背。”
“比沾染臭味好多了。”
穿戴好装备之后,终于要亲临现场了。用从物业管理公司借来的钥匙打开门的瞬间,一股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
防毒面具和防护服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其实感觉不到臭气、湿气和温度。但五百旗头只能用“不祥”来形容那股气息。虽然不是真心相信灵魂之类的东西,但他认为,在孤独中死去的人的住所中显然残留着某种意念。走进房间的刹那,他便感到一种沉重凝滞的东西压上双肩,罪恶感爬上心头,仿佛触犯了某种禁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香澄和白井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即使在现场感到不舒服,他们也不会露出害怕的表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五百旗头就迷信,而可能是体质和经验所致。
当年在搜查一课,每每来到发现尸体的现场,五百旗头就有这种感觉。就算尸体被搬出去了,他的背脊还是会感到阵阵恶寒。即使不知道那里有尸体,也会有同样的经历,所以那绝不是错觉。虽然不是灵媒,五百旗头却具有接收含冤而死者的意念的能力。
当然,这种能力并非五百旗头所独有,在犯罪现场来来去去的调查员似乎多多少少也具备。因为他与搜查一课的同事聊天时,也听对方说自己有类似的经历。
伊根建立了初创公司,曾与多名女性交往。这位在旁人眼中堪称单身贵族的年轻社长,临死时究竟抱着怎样的怨恨和懊悔呢?
房间布局是三室一厅,作为单身男子的住所简直是奢侈。家具都是高档货,可见伊根收入极高。地板上有一条呈直线的黑色飞沫痕迹。
“五百旗头,这是……”
“这是警察搬走尸体时留下的痕迹。他们应该铺设了专用的步行带,但做事不够细心。”
五百旗头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发现鉴定人员留下了采集证据的痕迹。警察大体调查过后,似乎做出了非刑事案件的判断。垃圾桶里的东西已经被鉴定人员捡走了,什么都没剩下。
“死者的体液只污染了浴室,还没有侵入客厅和卧室,这至少算是一点安慰吧。”
“清扫范围仅限于浴室,所以您觉得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白井君还必须单独完成其他任务嘛。”
五百旗头并没有说想让香澄也体验一下惨烈的现场。
顺着黑色的飞沫痕迹,两人果然来到了浴室。为慎重起见,五百旗头首先打开洗手间的柜子,发现剃须刀、须后水、美发膏和化妆水一应俱全。
“打扰了。”不知道跟谁打了声招呼,五百旗头推开了门。
不出所料,现场惨不忍睹。
盛满浴缸的液体表面呈黑色凝胶状。遗体在浴缸中分解,溶解的肌肉、组织和器官迅速腐烂变色。鉴定人员似乎想要捞起一部分尸体,清洗区和墙壁上也粘着油漆一样的黑色液体。
虽然肉眼只能看到体液,但体液里应该充斥着病原菌与各种害虫。如果不将它们清除干净,特殊清扫就没有意义。
“首先去除污染源吧。”
五百旗头取出从百元店购买的捕虫网。浴缸内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固体物质,经过反复试验,发现用捕虫网捞取最方便快捷。
“五百旗头先生,这些固体物质是什么?”
“脂肪。”
“脂肪?”
“从尸体中溶解出来的脂肪已经凝固。对了,家系拉面上不是漂浮着背脂之类的东西吗?跟那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