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成了吉祥物,关口小姐本人的观念也会有很大改变吧。”
“是的。说车展全靠关口小姐才成功也不为过。她变得异常活跃,似乎总是被聚光灯照耀着。啊,对了,”大田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张图片,递给香澄,“这是那时在只有女性参加的一次聚会上拍的照片。”
地点应该是某个小酒馆。照片中,包括大田在内的几名女性围坐在桌旁。个子格外高的那位肯定是关口麻梨奈。
虽然在调查关口小姐,但这还是香澄第一次看到她生前的样子。果然,正如大田所说,麻梨奈似乎享受着众星拱月般的待遇。
“车展前后,关口小姐都在销售部工作。即使大家对她的评价迥然不同了,她在工作上也一如既往地认真踏实。”
“她是课长的助手吗?”
“不,关口小姐的工作是一些不起眼的庶务,比如对各种活动的估价和用品统计。正因为如此,才同车模这种华丽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样的职场环境,旁人听了都会羡慕不已啊。可是那样的话,关口小姐为什么会辞职呢?”
大田的脸庞顿时痛苦地扭曲起来,说:“必须回答吗?”
“作为被委托整理遗物的人,我们有必要知道关口小姐生前对谁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就算敝公司拒绝接受遗物也不行吗?”
“整理遗物既是为了遗属,也是为了逝者本人。”
虽然听起来有些虚伪,但这句话并没有说谎。至少现在的香澄是为了消除麻梨奈的怨恨而行动的。因为香澄相信,弄清“大家都去死吧!”这一留言的意图,就是对麻梨奈的祭奠。
大田犹豫了片刻,然后不情不愿地开口了。“车展结束几个月后,敝公司的公关部收到了投诉,说关口小姐在展台的表演与世道人心背道而驰。”
“哪里背道而驰了?”香澄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儿。
“投诉者是名为日本严谨党的政治团体。”大田懊恼地撇了撇嘴,“他们抗议说‘从社会观念和伦理规范的角度看,你们的展销活动都大逆不道,今后应该全部取消,否则我们会向允许你们参展的车展本身发起抗议,甚至不惜在会场示威’。公司一开始认为这只是故意找碴儿,对其嗤之以鼻。但后来每天都会收到这种投诉,公司这边的人渐渐感到不安。对方无法理喻,如果他们真的在会场抗议游行,参展的同行也会受到影响。经过高层讨论,公司决定下一届车展恢复以前的形式。”
也就是说,他们在威胁面前忍辱求全了。
“可是,因为恶意投诉和政策反复,关口小姐应该遭到了莫大的伤害吧!看到她灰心丧气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存在的价值被完全否定了。”
“我也这么认为。

“公司做出这一决定后的第二个月,关口小姐递交了辞呈。我们试图挽留,但她本人情绪十分低落,我们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你们此后就再没见过关口小姐?”
“是的。同事曾好几次请她出来喝酒,但都被拒绝了。肯定是因为公司给她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吧。一想到这些,我们就感到非常抱歉。”
麻梨奈开始闭门不出,恰好是那个时候。结合公司里发生的种种,就不难明白其中缘由。
大田再次将视线落到那件衣服的照片上。
“这件衣服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关口小姐的评价,结果却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件罪孽深重的衣服。”
香澄接下来拜访的是麻梨奈在水户的老家。
关口家位于幽静的住宅区一角,香澄造访时,家中一片寂静。如果是因为服丧才如此安静的就好了,但这只是香澄一厢情愿的想法。
门牌上刻着弥代荣和麻梨奈两个人的名字。也许是出于对女儿的怀念才没有更换,但香澄觉得这简直就跟数死去孩子的岁数一样残忍。
弥代荣把香澄领去客厅。沿走廊前进时,一个日式房间的佛堂映入眼帘,但香澄很难开口要求上香。
“房东告诉我,那个房间已经面貌一新了。真的非常感谢。”
“哪里,这是我的工作。”
“对了,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清扫费应该已经汇入你们的账户了。”
“今天我来,是为了遗物整理的事。”
“我说过,那个房间里的东西,请你们全部处理掉。”
“没错。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衣柜里居然还有一些衣服。我想,最好请您确认一下再处理比较好。”
“确认?难道你把衣服带过来了?”
“我拍了照片。”
香澄把在房间里拍的衣服照片一张张展示给弥代荣看。先前的所有服装都没有引起弥代荣的任何反应,但在看到某一件衣服时,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件颜色鲜艳的夹克。
“这件衣服果然引起了您的注意啊。”
这是预料之中的反应,但香澄却觉得很难受。
“第一次打开衣柜时,我也有些纳闷儿。就算要珍藏前任男友的衣服,选一件夹克也太奇怪了。而且,那件夹克同装饰着金色丝线的裤子以及圆顶硬礼帽的组合,也让人感觉似曾相识。我思索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动画片《苍久的骑士》中登场的莱因霍尔特侯爵这个角色的服装。”
《苍久的骑士》原本是一款游戏软件,但因为备受欢迎,又被改编成动画片。这部动画片也大获成功,尽管是深夜播出,仍然取得了很高的收视率。说这话的香澄也是狂热粉丝之一,所以她才能想起来。
“莱因霍尔特侯爵的服装在普通商店是买不到的。麻梨奈小姐一定是在角色扮演专卖店买的吧。对麻梨奈来说,这是一个秘密爱好,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在公司派上用场。据说麻梨奈小姐工作的公司曾经打算,在东京车展上展示概念车时暂停使用车模,因为那不符合当下的潮流。姑且不论此举是对是错,反正麻梨奈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愿意担任车模。虽说是车模,她却打扮成男性的样子。她当时穿的就是这件夹克、这条裤子,戴的就是这顶礼帽。”
香澄展示了另一张图片,正是那次车展上麻梨奈打扮成莱因霍尔特侯爵的飒爽英姿。
“以前大家都认为只有性感女郎才能担任车模,但身穿角色扮演服的麻梨奈打破了这一成见。不仅如此,毫不夸张地说,身材高挑的麻梨奈小姐的男装扮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番表现令公司形象焕然一新,在公司内部广受赞誉,麻梨奈也因此一举成名。这也给麻梨奈带来了积极的变化。在此之前,她仅仅因为认真踏实而得到赏识,现在她却由于独特的魅力而受到认可。如果这样发展下去,麻梨奈小姐应该会迎来幸福的人生。但有一天,某个政治团体提出了近乎无理的投诉,麻梨奈的幸福时光就此结束。投诉者是极右翼的日本严谨党,他们以其前现代的性别观念臭名昭著。他们主张男人就该像男人,女人就该像女人,男扮女、女扮男之类的只会伤风败俗。是的,就是在这座房子的围墙上贴了海报的那个日本严谨党。关口女士,既然您同意他们张贴海报,难道说您也赞同那个政党的主张?您的这种倾向,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您和麻梨奈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吧?”
弥代荣依然眼神暗淡,缄口不语。
“接到投诉后,公司决定禁止麻梨奈再登台。对麻梨奈来说,这相当于否定了她的存在。于是麻梨奈小姐在公司无法立足,辞去了工作。”
“为什么会感觉自己的存在遭到了否定呢?太小题大做了。不就是被禁止穿男装吗?”
“下面的话完全只是我的猜测,麻梨奈小姐虽然生物性别上是女性,却认为自己是男性,对不对?”
弥代荣再次陷入沉默。香澄把这种沉默理解为默认。
“在《苍久的骑士》中登场的莱因霍尔特侯爵不仅睿智机敏,而且在战场上勇猛果敢。但实际上,莱因霍尔特是女性,碍于家庭原因才不得不装扮成男性。这样的设定同麻梨奈的情况不是如出一辙吗?虽然麻梨奈具有男性气质,却还是被迫做女性。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把自己和莱因霍尔特侯爵这个角色重合在一起,享受角色扮演的乐趣。在车展上的角色扮演备受瞩目时,麻梨奈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认可她本来面貌的场所。但这种幻想被日本严谨党的投诉无情地打破了。想通过政治团体阻止女儿从男装中获得快乐的人正是关口女士,对不对?”
香澄得出的结论非常可怕。一个是因为性别认同障碍而苦恼的女儿,一个是顽固坚持旧有性别观念的母亲,两者住在一起,摩擦和冲突在所难免。这也解释了麻梨奈为什么离家上大学之后便很少回来。
大家都去死吧!
真实的自己遭到否定之后,麻梨奈是怎样的感受,这无从得知,只能想象。但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这句遗言是针对不肯承认自己的母亲和社会的。
一阵沉重的缄默之后,弥代荣终于开口了。
“她一直就是个让人头痛的女孩。”弥代荣的声音异常冷漠,“她只同男孩子玩,对过家家和漂亮的衣服一点也不感兴趣。虽然到小学阶段我都严格要求她言谈举止要像个女孩子,但到了初中,她进入叛逆期,甚至连裙子都不穿了。我用祖先世代相传的观念教育她,但她不听。我责打了她很多次。既然生为女孩,就应该像女人一样化妆,和好男人结婚,建立幸福的家庭。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大学毕业后,她在东京找到工作,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的坏习惯已经改掉了。后来,我听说她入职的公司要参加车展,便去看电视新闻,结果发现穿着男装的麻梨奈在那里搔首弄姿。我又羞又恼,于是跑去日本严谨党的事务所。事务局长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立刻明确表示要以政治团体的名义提出抗议。多亏了他,我女儿再也没有穿那件没羞没臊的衣服了。我真是太感谢他了。”
“绝望的麻梨奈小姐闭门不出,与世隔绝,最后在地板上写下对世界的诅咒。事到如今,您还是对那个投诉者感激不尽吗?”
“那孩子终于回到我身边了。虽然只剩下骨头,但已经变回对我百依百顺的孩子了。”弥代荣淡淡一笑,“凡事都普普通通、自自然然的,这才最好呀。”
“……我先告辞了。”
香澄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向玄关走去。弥代荣并没有追上来。
离开的时候,香澄又看了眼房子。那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
但对麻梨奈来说,这个家真的是让她安闲自在的地方吗?说不定,那个塞满垃圾袋、无处落脚的房间才是她真正的避风港吧。
香澄突然难以自持,急忙跑了出去。


第2章 腐蚀与还原
“不管是谁,说破嘴皮也只能打九折。位置这么好,再减价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饭洼照子语气坚决,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我并不是要求您降价,只是想向您说明,根据评估结果,有些情况可能不会被判定为孤独死。”
虽然五百旗头一再强调,但照子连死者不是孤独死的可能性都不愿考虑。鉴于她的经济状况,她这样做无可厚非,可五百旗头毕竟也要做生意。
由五百旗头担任代表董事的终点清扫公司,除了承接清扫事故房屋和遗物整理的工作,有时也会购买事故房屋。但在事故房屋的处理方面,若屋内曾发生孤独死,交易价格会下降一成,自杀会下降三成,他杀会下降五成。购买价格也与市场价格挂钩,不能根据照子的要价购入。
“新宿区内的三室一厅的二手公寓才四千万日元,这难道不是白菜价吗?降价一成就已经叫人肉痛了,再降价的话,简直是要命呀!”
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可能会认为照子贪得无厌、顽固不化,但五百旗头却忍不住对她心生同情。
照子的丈夫五年前去世了。丈夫留给家人的唯一投资资产,就是这套按单元出售的公寓。丈夫死后,房租成了照子唯一的收入来源。租客名叫伊根欣二郎,从不拖欠房租,是个模范租客。如果一切照旧、安然无事的话,照子还能定期收到房租。但今年十一月,情况骤变,因为有人发现了伊根的尸体。
尸体是十一月被发现的,但警方的调查表明,租客伊根在十月下旬就已经死亡了。之所以一个星期都无人觉察,是因为现场气密性很好。不过,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简直惨不忍睹。
听说房东照子一进现场就差点儿晕倒,当即决定卖掉房子。
“虽然是丈夫的遗产,但我有点受不了靠收这房子的租金生活,毕竟这里死过人呀!不过,这是丈夫给我的唯一遗产,我绝对不会贱卖的。”
因为不吉利所以想抛售,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是抛售,却又想尽量高价卖出,这样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跟着照子走进客厅后,五百旗头若无其事地观察起来。家具做工精致,似乎很高级,但已经有些年头了。看起来,这家人以前生活富裕,现在却连换家具的钱都没有。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照子完全靠房租收入维持家计,没有打算自己出去工作。她都快五十岁了,能找的工作也不多。独自抚养女儿的她肯定不能铺张浪费。
“敝公司的评估水平是业界最高的。我们绝对不会让您觉得是在贱卖自己家的房屋。”
不对客户说漂亮话,也不让客户期望太高。五百旗头认为,这样的谈话态度或许不适合销售,对终点清扫公司来说却恰如其分。
照子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在试探他的真实意图。最后,照子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仿佛自己也说累了。
“那就先做评估吧。结果出来后,我们再商量。”
“好的。”
正要离开饭洼家时,五百旗头在玄关被人叫住。叫他的是房东的女儿麻理子。
“刚才家母太失礼了。”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五百旗头反而不好意思了,“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了你们的声音。”
五百旗头姑且不论,照子的声音反正特别大,听到也不奇怪。不管怎样,麻理子感到羞愧也是理所当然的。
“除了生活费,母亲还要考虑我上大学的费用,所以说话才那么难听。”
“没这回事。”
麻理子慢慢抬起头。
“有人把钱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有钱总比没钱好,钱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这天经地义。不必为天经地义的事感到羞耻。”五百旗头接着说。
“谢谢。”
“对了,关于过世的伊根先生,你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不过,我偶尔也会请教他一两道题。”
“是这样啊……对不起,我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走出玄关,五百旗头坐进停在外面的厢型车。副驾驶席上的香澄等得有些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