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告诉房东,房屋清扫费由我支付。”
“您从房东那里听说我们的报价了吗?”
“是的。只要满足我提出的条件就没问题。”
“您想要我们把房间收拾好,让您觉得‘女儿是在干干净净的房间里过世的,就像睡着了一样’,对吧?关口太太,您从警方那里了解到麻梨奈小姐过世时的状况了吧?”
“老实说,我想不通啊。”弥代荣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们家在水户,麻梨奈高中毕业前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这次您丈夫没有一起来吗?”
“我丈夫在十四年前,也就是麻梨奈高中毕业那年去世了。麻梨奈考进了东京的大学,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住在水户的老家。”
“您一个人将女儿供到大学毕业,真是了不起。”
“我用丈夫的死亡保险金支付了她的学费。麻梨奈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儿,所以我希望她能念完大学。本来我想让她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结婚的,结果她在东京都找到了工作。”
弥代荣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语气里充满遗憾与不甘。如果女儿住在老家的话,房间里就不会堆满垃圾,也不会因为脑梗死而猝死。
“我亲手养大的麻梨奈是一个踏实认真的好女孩。她的房间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穿着也是整洁得体。我从没见过她穿休闲运动服。她加入的那家经销店,老板也很喜欢她。她还说自己跟同事相处融洽。谁知……”
弥代荣突然说不下去,仿佛在强压住情感似的,沉默不语。
“……后来,不知何时她辞掉了工作,闭门不出,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垃圾屋。”
“她回家探亲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过这件事吗?”
“她上大学的时候打工太忙,休不了假,一次也没回过家。毕业工作后,也只是除夕、元旦两天待在家里,没有机会跟我促膝聊天儿。”
“听警方说,她好像在同一个男人交往。”
“恋爱方面的事,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过。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我们也是从警察那里听说的。”
“我嘱咐过她,一有男朋友就要向我报告。肯定出问题了。嗯,绝对是这样。”
奇怪啊。
听他们说到一半,香澄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只是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五百旗头看起来没有丝毫怀疑,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继续谈话。
“关口太太很信任您女儿啊!”
“那还用说。麻梨奈的事我全都知道,因为那孩子什么都跟我说。”
“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是啊。我们的关系非常好,甚至有人说我们是‘同卵母女’呢。”弥代荣的声音忽然柔和起来,“我丈夫经常出差,从女儿上幼儿园开始,家里就只有我们娘俩。虽然她父亲还在,我们娘俩却像是过着单亲家庭的生活。所以,无论是情绪表达,还是仪容仪表、生活态度,都是我从头开始教女儿的。”
“您兼任了父亲的角色啊,一定很辛苦吧!”
“因为她是独生女嘛。但麻梨奈也很争气,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业无可挑剔,还多次当选学生会主席。”
“那真是太厉害了。”
“我可没有强迫她,这都是麻梨奈自己要做的。我开心得不得了。”
母亲一般不会当众夸赞自己的孩子,但弥代荣对麻梨奈赞不绝口,一点都不害羞。不,一般来说,如果女儿去世了还对她连连称道,这场面不仅不会让人生疑,反倒会令人感动不已吧。
“我们总是在一起。无论是她的入学典礼、毕业典礼,还是人生的其他转折点,我都在场,与她一起分享喜悦。所以,麻梨奈就这样孤零零地死了,我觉得她好可怜,好可怜。”
“把房间彻底收拾干净并非难事。只要房东能保守秘密,就没人知道您女儿是在怎样的环境中过世的。”
“房东说我女儿是病死的,此外便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香澄想。发生了租客孤独死的情况,房屋租金就会下降10%,房东讳莫如深还来不及,怎么会多嘴,说自家房屋不好呢?
“我们不仅承接房屋清扫工作,还提供死者祭奠、遗物整理服务。房间的衣柜里好像还有麻梨奈小姐的衣服,清扫过程中应该还会发现其他遗物,您要领走吗?”
“不用了,谢谢。”
弥代荣第一次抬起头。香澄将她重新打量了一遍。
虽然觉得自己很失礼,但香澄认为弥代荣就是个乡巴佬。由于她的化妆太庸俗,连穿的衣服都显得土里土气,高高的身材更凸显了这种味道。别在领子上的胸针也过于朴素,简直没有任何装饰品的意义。
“已经有骨灰了。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遗物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房间里还有能勾起回忆的物品怎么办?”
“能勾起回忆的物品,我家里还有许多。衣柜里应该都是那孩子在这里买的衣服吧。对我来说都是没用的东西。对不起,遗物就请你们自行处理吧!”
“我知道了。”
“那就请抓紧时间,今天就开始吧!”
弥代荣说完所有该说的话,便站起身来,微鞠一躬,快步走出事务所。
“嗯……”五百旗头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秋广小姐,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死者母亲的反应吗?她看上去还没有摆脱对孩子的依赖。她说她们关系很好,甚至被称为‘同卵母女’,但换句话说,她对女儿的依赖性很强。”
“是吗?”
“五百旗头先生不这么看?”
“如果依赖性很强的话,一般都会想要将女儿的所有遗物都领走吧。”
“可麻梨奈本人已经过世了,也就没有必要再依赖女儿了啊!”
“是这样吗?”五百旗头挠挠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实在无法理解母亲这种角色,有很多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您哪里不明白?”
五百旗头没有作答,径直走出了事务所。
“今天又只有我们俩?”香澄在副驾驶座上抱怨道。
握着方向盘的五百旗头露出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白井在别的地方孤军奋战,稍后会开着载重两吨的卡车来同我们会合。”
目前,终点清扫公司上上下下,包括代表董事五百旗头在内,干活儿的只有三个人。面试时听五百旗头做过说明,香澄并不觉得特殊清扫工作有太大需求,可上班之后就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每三天就出去做一次房屋清扫,有时甚至连续两天都要工作。
“又得再招人了吧。”五百旗头说。
“老实说,确实有点人手不足的感觉。就算考虑到利润率,再增加两名员工也是可以承受的吧。”
“就现状来看,没错。但是,事故房屋又不是定期就能冒出来的。我可不想让暂时增加的员工因为工作减少而辞职。”
“可是,事故房屋数量不是每年都在增加吗?”
“觉得需求增加就连忙扩大业务,结果持续亏损,最后不得不倒闭,这样的先例我见过好几个。”
忽然,香澄想起自己对五百旗头的过去知之甚少。她在面试前看过公司资料,还记得终点清扫公司成立于五年前,五百旗头怎么看都应该有四十多岁了,这不可能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另外,我为这份工作感到骄傲,但同时也觉得不应该赚太多。”五百旗头说。
“能赚钱不是好事吗?”
“我们的工作同律师一样,多少都是拿别人的不幸做生意。孤独死自不必说,即便垃圾屋也是一种不幸。律师和我们可以大赚特赚,这绝不是什么可喜的事。”
“但是,我认为只要没有反社会,凡是有需求的工作都是有社会意义的。”
“社会意义啊。”五百旗头喃喃自语,似乎在反复回味香澄的话。“那样的话,至少得做点对得起死者的工作才行。如果我们靠别人的不幸为生,那就至少要把一些人从不幸中解救出来才对。”
“难道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满足客户的期待吗?”
“有时候客户会说谎,因为他们还活着嘛。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得不在某些情况下说谎,即使只是善意的谎言。但是,死去的人是不会说谎的。所有死者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有什么愿望?”
“我觉得是,希望活着的人体谅他们的心情。”
两人乘坐的厢型车再次抵达“成富公寓”。他们已经从房东晶子那里拿到钥匙,也掌握了里面的情况。接下来就按照房东事先和五百旗头商量好的步骤进行就行了。
两人穿上特卫强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在冷藏箱里准备了几瓶运动饮料。现在的气温是二十七摄氏度,密闭房间内恐怕已经轻松超过四十摄氏度。必须每隔十分钟就到户外补充水分。否则弄不好会中暑,把自己变成木乃伊。
在报价阶段就已经确认了内部状况,因此本次将采取C级防护措施。这里的级别,是消防厅颁布的《化学灾害或生物灾害时消防机关活动手册》中规定的防护措施分类。
A级:穿戴全身化学防护服,并使用自给式空气呼吸器进行呼吸保护。
B级:穿戴化学防护服,并使用自给式空气呼吸器或氧气呼吸器进行呼吸保护。
C级:穿戴化学防护服,并使用自给式空气呼吸器、氧气呼吸器或防毒面具进行呼吸保护。
D级:不穿戴化学或生物防护服,仅采取实施消防活动必需的最低防护措施。
C级防护措施的必备装备包括:化学防护服(防止悬浮固体粉尘和雾气的密闭服)、化学品防护手套(外层手套)、长靴、自给式空气呼吸器、氧气呼吸器或防毒面具,以及安全帽。这套装备相当沉重,适用于放射性污染区域的清理工作等情况。有人也许会认为,只不过是打扫屋子,却像要清理放射性污染区域一样高度戒备,未免小题大做。但对踏入现场的香澄等人来说,如此防备是天经地义。
“进去吧!”五百旗头轻快地喊了一声,推开了门。
同昨天一样,成群的苍蝇像黑雾一样飞出来。五百旗头和香澄立刻向四面八方喷洒杀虫剂,驱散苍蝇。就算穿着防护服,如果苍蝇在眼前嗡嗡乱叫,飞来飞去,工作也会分心;如果工作过程中苍蝇又拉了粪便,就会增加新的病原体。
在房间里喷洒杀虫剂后,苍蝇终于停止了狂舞。
“好,开始搬运。”
如果不小心弄破垃圾袋,里面的东西漏出来,那麻烦就大了。虽然非常麻烦,但他们也只能把袋子一个个拎到房间外面,暂时集中在公寓的房前空地上,每个袋子上都要喷洒除臭剂。
由于不是垃圾回收日,收集起来的垃圾袋会放在随后赶来的卡车上,运到垃圾处理厂。东京二十三区内有十二处可以接收垃圾的处理厂,非常方便。
搬走垃圾袋后,便露出许多装着黄色液体的塑料瓶。不用说也知道,这是租客的排泄物。租客往塑料瓶里排泄时厕所是什么状态,可想而知。马桶一定是堵住了,无法使用。
两人分头把垃圾袋一个个搬出去。他们要中途休息,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室内垃圾山坍塌,无论如何都得耗费许多时间。何况,要搬运的垃圾数量本就令人咋舌。
“照这个速度,光是搬垃圾袋就得花两个小时。”
“因为垃圾塞满了整整一个房间嘛。如果把垃圾摊在平面上,这里的房前空地够不够用都很可疑。”
垃圾袋堆了好几层,最底层的垃圾袋已经被压扁。但搬到外面去之后,袋子又在复原力的作用下膨胀起来。袋子是半透明的,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东西。
“一半是厨余垃圾,一半是可回收垃圾?”五百旗头望着一排排垃圾袋,喃喃自语,“小便装在塑料瓶里,便就装在便利店餐盒之类的容器里扔进垃圾袋,多半是这样吧。”
到了休息时间,香澄摘下防毒面具,只敞开防护服上半身。汗水立刻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但外面的空气也带走了热量。
暴露在阳光下的装着尿液的塑料瓶闪闪发光,看上去竟有几分艺术品的味道。但那东西其实相当可怕,一打开盖子,恶臭和病原菌就会扩散到四周。
“在做这份工作之前,我以为只有男人才会用塑料瓶解决小便问题。”
“宅在垃圾屋里的生活是一种极限状态。处在极限状态下的男女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死后多少有些不同。”
“欸,死后会有什么不同?”
“啊……这种事,你亲身体验一下现场就知道了。不过,腐烂后男人会更臭。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男人皮下脂肪更少,肠子更短吧。”
“……作为女人,我听到这些也没什么优越感。”
“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死者本人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骄傲吧。”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什么事?”
“麻梨奈小姐为什么会辞去工作,闭门不出?”
“这种事因人而异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
香澄支吾起来。如果不辞掉公司的工作,继续顺利地工作下去,麻梨奈的未来应该会是另一番模样。她到底在哪里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呢?
香澄很清楚,对死者的人生胡思乱想毫无益处,但麻梨奈和自己年龄相仿,香澄不认为这是别人的事。再加上在死者生活和死亡的地方做过清扫工作,有时会产生死者残留在世上的执念侵入自己脑中的错觉。
“秋广小姐真是好人啊。”
“才没有呢。”
“和房间主人年龄相仿,所以不觉得事不关己,对吗?嗯,如果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同情死者也无可厚非。”
“刚才五百旗头先生也说过,希望活着的人体谅死者的心情吧?”
“嗯,我认为这是大多数死者的心愿。”
“既然如此,同情死者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仅仅局限于体谅死者的心情,这是可以的。但你不能过多地偏袒死者。弄不好自己的灵魂也会被死者带走的。”
“您说得有点神秘呀。”
“我不是那种很相信鬼魂的人,但我知道对死者抱有强烈的情感是不健康的。同情是好的,但要适可而止。”
休息结束后,两人继续工作。在室内外来回走了二十次,之前被垃圾袋山脉遮盖的地板一点点显现出来。
随着整个地板渐渐暴露,体液形成的黑色污渍愈发明显。污渍上依然爬满了数不清的蛆虫,不停地蠕动着乳白色的身体。
不光有体液的痕迹。地板上,不知是饮料还是什么的不明液体凝固成斑点。地板的缝隙里有一条线,好像是塞进里面的污渍。但那可不是普通的污渍,而是一排密密麻麻的苍蝇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