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门前的那一瞬,香澄感到了一丝不安。刚进公司的时候,她对清扫现场的气氛全无感觉。但在多次清扫过事故房屋之后,她也能感知到事故房间散发的独特氛围了。
从105号房间的门背后似乎飘来居住者深深的悔恨。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香澄的大脑角落里已经拉响警报,提醒她不要靠近。
五百旗头用借来的钥匙打开门,说了声“打扰啦”,就进入了房间。
一团黑雾立刻向两人袭来。所谓黑雾,真身是一群聚集在垃圾上的苍蝇。香澄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惊讶。既然乍看上去状如黑雾,数量自然不止几十、几百。第一次见到这种铺天盖地、不计其数的苍蝇群时,香澄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如今她只想让它们赶紧离开房间。
令香澄感到厌烦的,其实是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垃圾袋。
“不出所料。”五百旗头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抬头看了眼垃圾山的顶端。多亏警察已经将尸体运走,才勉强形成了一条仅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窄道。香澄跟着五百旗头过去一看,两侧都是垃圾袋堆成的“墙壁”,只有天花板附近尚未塞满,那里是苍蝇的飞行空间。也许是垃圾山里的厨余垃圾发酵了,因此招来了苍蝇。有几个垃圾袋已经裂开,里面的东西像内脏一样溢了出来。
暴露的厨余垃圾是苍蝇的孵化场。垃圾表面冒出许多雪白的蛆虫,一齐奋力蠕动着。一直盯着看的话,就会让人忍不住尖叫,所以香澄假装没看见。地板上撒着灰末一样的黑色颗粒状物体,那是苍蝇的粪便。千万不要小看苍蝇的排泄物,这种排泄物里也潜藏着各种细菌,而且是恶臭的来源。如果苍蝇的食物只有厨余垃圾还好,问题是在事故房屋中,它们很多时候也会以遗体为食。所以,一点点吃掉死者的苍蝇,其粪便的气味与其说是恶臭,不如说更接近刺激性气体。
不一会儿,五百旗头和香澄便来到房间中央。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五百旗头俯视着地板,那里浮现出一个人形黑色斑块。斑块上覆盖着无数圆滚滚的肥蛆,黑色与乳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就像一幅恶俗的抽象画。
“死了差不多一个半月。”五百旗头冷静地评估道。如果尸体流出的体液渗透到地板下面,不仅要更换地板,还必须更换地板下的横木和地板支柱上的楞木。在报价阶段无法揭开地板,当然只能根据表层状况推测污染程度。
“好,我们先回去吧。”
收到五百旗头的指令,香澄小心翼翼地离开房间,以免碰塌垃圾袋墙壁。
回到厢型车上后,两人脱下防护服,抛进焚化箱。只要穿着进过污染区域,防护服就无法再使用。即使消毒也不一定能完全去除污染,所以虽然浪费,但也只能每次用过就丢。
五百旗头从冷藏箱里拿出两瓶冰镇运动饮料,扔给香澄一瓶。
“谢谢。”
“秋广小姐,你认为报价多少合适?”
“这取决于体液的渗透程度。我认为仅仅对地板做擦拭和消毒是不够的,还需要更换地板。压在垃圾袋下面的地板,也可能或多或少有些腐烂。”
“嗯。”
“清理所有垃圾至少需要两个人,再对空出来的房间做消毒、除臭,总共至少需要十万日元。”
“说得不错嘛。进公司才半年,了不起呀。”
听到表扬,香澄大受鼓舞。趁着这股劲头,她打开瓶盖,喝了几口运动饮料。因为穿过防护服而汗流浃背的身体里,冰凉的感觉顿时蔓延开来。
五百旗头又补充说:“不过,也是因为你才进公司半年,还有许多地方考虑得不成熟呀。”
“……请您不要笼统说‘许多’,请具体指出来吧。”香澄追问道。
“首先,虽说公寓禁止养宠物,但租客可能瞒着房东养。小到蜥蜴,大到室内犬,都有可能。如果主人死了,室内饲养的宠物十之八九也会死。尸体会腐烂,和饲主一样,变成一堆污染物和病原菌。其次,房客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以前是正经上班族。女员工除了工作服,当然还有几套便服。因为只有一个房间,所以衣柜肯定就掩藏在垃圾袋后面。很难想象,一个把垃圾袋随意弃置在生活空间里的家伙会将衣柜里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衣柜多半同房间一样惨不忍睹,甚至可能更加凄惨,对此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所以结论是:报价估计至少也需要二十万日元。”
“二十万日元?”从五百旗头那里听到报价后,晶子脸色一沉,但并未反驳,“这不是最初提出的预算的五倍吗?”
“我们有根有据,并非漫天要价。”
五百旗头一再解释,晶子的表情却愈发凝重。这表明她只是勉强接受了五百旗头的判断。
“您上网找同行业的其他公司来报价也没关系,但敝公司应该是最实惠的。”
“这个我知道。你们是我找的第四家来报价的公司了。”
“哦,原来如此。”五百旗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但一旁听着的香澄却忍不住想咂嘴。比较各方报价本身无可厚非,但在此基础上提出四万日元的预算,就不是追求性价比的问题了,只能称为抠门到家了。
“二十万日元是最低金额吧?最高是多少?”
“请您考虑上限四十万日元。”
“四十万日元的根据是什么?”
“我们过去处理过的案例中,有几个类似的户型,这是其中最高的金额。此外,如果发现始料未及的情况,费用超过上限,我们可以再次磋商。”
“‘人死亡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抹除的’,对吧?”晶子思考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了。请你们立刻着手吧。”
“那就从明天开始。”
“如果可以的话,请从今天开始。”
见晶子突然变得如此积极,五百旗头不由得好奇地打探起来:“方便的话,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着急吗?”
“这不关你的事吧!”
“如果情况紧急,我们也可以优先处理您的委托。”
“没什么特别情况,作为房东,我想尽快将房间恢复原状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算了,实话跟你们说吧,刚才你们报价的时候,我已经联系上关口小姐的母亲了。房间清扫费将由她支付。”
报价提高了也没有抗议,是因为不用她自己破费了吧。
“仔细想想,恢复房屋原状本来就是租客的义务嘛。既然本人不在了,家人当然要负责任。”晶子说。
“这样的话,出现问题或者需要支付费用的时候,我们直接同遗属交涉似乎更方便。”
“那位母亲名叫关口弥代荣。”晶子撕下身旁记事本的一页纸,递给五百旗头,“费用找那个人交涉就成,我只希望清扫早点结束。”
“我们必须和对方确认报价。正式清扫前还要做准备,再怎么着急也要明天才能开始。请您理解。”
尽管满脸堆笑,五百旗头口气却很强硬,晶子只得勉强同意。
“哦,那位母亲托我传个话。”
“给我们的吗?”
“说希望你们能把房间收拾好,要让她觉得‘女儿是在干干净净的房间里过世的,就像睡着了一样’。作为房东,我可不想听到什么奇怪的谣言,所以我也有同这位母亲一样的要求。”
“一定照办。”
从成富公寓离开后,五百旗头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这下麻烦了。
“不好意思,秋广小姐,你现在可以去池上警察局一趟吗?”
“是让我去打探消息吧?”
“关口麻梨奈小姐真的是自然死亡吗?如果是自然死亡,死因又是什么?我们必须逐一确认从房东那里获得的证词。”
“五百旗头先生不相信房东的话?”
“房东有房东的偏见,那种人只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这一点秋广小姐应该也明白吧。”
香澄点点头。为了尽量减少开支而大肆砍价;坚持认为处理房间污染不是自己的管理责任;一心认定自己是受害者;向叫来的清扫业者提出无理要求——尽管香澄才工作半年,却已经见过很多自私的客户。
“我们必须全面检查房屋,因为污痕之下常常隐藏着其他的污痕。”
池上警察局的负责人是一位名叫田村晴菜的刑警。
“是特殊清扫公司‘终点清扫’的人吗?你们负责收拾那个房间吧?”田村刑警用同情的眼神看着香澄。想必到过现场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受。“您进过那个房间吗?”
“是的。因为看过之后才能报价。”
“很可怕吧?臭死了。”
“也没有。我们一开始就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防护服,没有直接闻到气味。”
“专业人员果然做事周密呀!像我这种人,没有任何防护装备和心理准备,一进房间就备受冲击。”
“那样做太危险了。”
“我知道腐烂的尸体是传染病的温床,但能将自己从头到脚都防护起来投入工作的,只有解剖医生而已。”田村刑警伸手梳理着自然柔顺的短发,“真的很臭啊。只洗一次头是除不掉臭味的。搞得连自己的房间好像也染上了那种味道。”
“人的尸臭乃是臭中之王。”
“没错没错。”
田村刑警不停点头,似乎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香澄真切地感受到,虽然女性的就职范围越来越广,但闻惯了尸臭的女性依然寥寥无几。
她们感叹了尸臭多么难除,又抱怨了职场多么难混,不一会儿就成了老朋友一般。眼见双方已经开始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香澄便开始打探消息。
“听说警方判断关口麻梨奈是自然死亡。”
“尸体虽然已经腐烂,但还保持着原状,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我们也考虑过毒杀和其他可能性,但现场没有发现死者本人之外的毛发和鞋印。”
“那她的死因是什么呢?”
“在监察医务院解剖后,判断其死因是脑梗死。一个异常巨大的血栓堵塞了血管,这多半就是直接死因。一般来说,脑梗死是随动脉硬化的进展而逐渐发病的,但关口麻梨奈的情况似乎是心源性脑梗死,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发病了。”
“她没有自己求救吗?”
“我听说心源性脑梗死会导致全身麻痹和意识障碍。她肯定都来不及伸手拿手机吧!”
“关口麻梨奈小姐才三十多岁吧?”
“准确地说是三十二岁零四个月。”
“我还以为脑梗死是老年人才得的病呢。”
“根据法医的说法,比起年龄因素,生活习惯对血管的影响更大,比如吸烟和饮酒。一旦过量,不论年龄大小,都容易形成血栓。”
香澄不吸烟,酒也只是在别人劝酒时才陪着喝两杯。看来自己跟血栓还扯不上关系,香澄正要松一口气,便听田村刑警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除了生活习惯,据说缺水导致的脱水症状也是形成血栓的常见原因。虽然现在才六月,但在湿度高的日子,我们会出很多汗。如果不充分补水,血液就会变得黏稠,血流也会阻滞。法医怀疑关口麻梨奈的脑梗死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
“有什么根据吗?”香澄问道。
“她躺在地板上,虽然床就在附近,但她应该还没来得及走到床边就倒下了。床周围和冰箱里都没有水。放在地板上的塑料瓶里全是本人的排泄物。室内虽然也安了空调,但因为垃圾袋堆积如山,空调无法正常使用。就算她是四月中旬死亡的,室外气温很高的日子也不少。在不开室内空调的情况下继续宅在家里,当然就会缺水。”
一般人若感到缺水,跑到附近便利店买瓶矿泉水,或者拧开水龙头直接喝就成了。但关口麻梨奈的情况有所不同。
“辞去进口车经销店的工作后,她似乎没有再找工作,一直待在房间里。从塞满浴室的空箱子看,她主要是用信用卡进行网购。存款账户的余额也大幅减少。这种事情,秋广小姐应该也听说过吧!”田村刑警继续说道。
“我听说,即使有通道可以前往玄关,一旦习惯了家里蹲,外出也是需要勇气的。”
“关口麻梨奈小姐就是这种情况吧。就算饮用水喝完了,也没有去便利店的行动力。水槽里堆满了没洗的餐具,何况垃圾袋还挡住了去路。只要睡觉就可以忘记口渴,入夜之后,室内湿度和温度也会下降。‘明天再出门买东西算了。’如此拖延下,她的血管就出现堵塞,最终昏迷倒下。她就是这样死去的。”
田村刑警讲述着死者临终时的孤独状态,语气中不掺杂任何感情,这反倒令人心情沉重。香澄本身与麻梨奈年龄相近,感受便愈发强烈。
“关口小姐养过宠物吗?”
“没有发现相关迹象。鉴定人员采集到的毛发都是关口小姐本人的。”
“搜查的时候,警察将整个房间都看过一遍了吗?”
“我们曾经将垃圾袋全部从房间里搬出来,但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所以就放回去了。”
“我看了房屋户型图。房间北侧是‘L’字形的‘WIC’,也就是步入式衣柜。”
“她的衣柜我们也检查过了。不可思议的是,里面只有衣服,没有垃圾袋和塑料瓶之类的东西。对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里有几件是男装。”
“关口小姐是有半同居的对象吧?”
“不知道。不过,就像我刚才所说,没有采集到死者本人之外的毛发和鞋印。所以就算她曾经和谁交往过,也应该在她晕倒之前就分手了吧。”
“关口小姐的手机里没有留下与交往对象的通话记录吗?”
“好像全都删除了,找不到类似的东西。我们之所以判断他们已经分手,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那部手机还在警察手里吗?”
“今天早上被死者母亲作为遗物领走了。”
这件事香澄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死者母亲今天确实联系房东成富晶子谈过房屋清扫的事,如此说来,时间倒是吻合。
田村刑警补充道:“死者母亲说,她领回的遗体昨天在东京都火化了。还说她一两天就能整理好遗物。”
想要整理遗物,当然就得在房屋清扫前去死者房间。也许这就是这位母亲提出承担清扫费用的原因。
第二天,终点清扫公司的事务所里来了一位客人。
“我是关口麻梨奈的母亲弥代荣。”
昨天五百旗头联系了死者母亲,她今天就登门造访了。事务所里没有会客室那种气派的陈设,只能让她坐在空椅子上。
关口弥代荣身材高大,事务所的椅子太小,她坐着似乎不怎么舒服。
“我女儿麻梨奈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没有这回事。这是我们的工作嘛,您不必在意。”五百旗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