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口若悬河的千鹤子,沟端律师和五百旗头再次面面相觑。
这样下去可不行。
“一旦失去了配偶,人就不可能跟从前一样了,尤其是男人。”沟端律师拼命想把话题拉回来,但对方似乎毫不在意。
“这是因为他缺乏信仰。如果每天都能听到更高意志的话语,就不会迷惘失意。父亲也许在一生中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但那些钱不是靠流汗赚来的,而是所谓的不义之财。这样的钱财,最好交给那些知道如何使用它们的人手中。”
再说下去也是车轱辘话罢了。
当五百旗头快要失去耐心时,沟端律师打断了千鹤子。“我来保管这份遗嘱,可以吗?”
“没问题。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叫您来的。请向我的两个妹妹好好解释一下这份遗嘱的合法性。”
“五百旗头先生您怎么看?”回程途中,沟端律师一脸困惑地搭话。
“怎么也说不通啊。就算强行解释,也只能越说越乱,不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很难说那份遗嘱反映了连司郎先生的意愿。”
“这件事要向警方报告吗?”
“我们不能不报告吧。只是那样一来,警方的调查工作肯定会变得更加混乱。”
“能不能稍等一下再报告?”
听到五百旗头的请求,沟端律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目前有两份遗嘱,而仅凭日期就判定这两份遗嘱是否有效,这一点我实在无法接受。”
“可是,千鹤子出示的遗嘱也满足遗嘱的成立要件啊。”
“不管怎么说,如果想要伪造出一份像模像样的遗嘱,那可是出乎意料地简单。”
经过协商,两人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再通知警方存在另一份遗嘱。这个决定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
因为几个小时后,情况又发生了新变化。
从千鹤子家回来,五百旗头去别处进行特殊清扫。正干着活儿,手机响了起来。
“五百旗头先生,现在方便吗?”
“这次又是什么事?”
“刚才我接到次女杁山梨奈的电话,希望我马上到她家去一趟,说是要谈谈有关遗产继承的重大事宜。”
“又是这样啊?”
“第二次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
五百旗头又对自己说了遍“一不做,二不休”。那就只能全力配合了。
“我可以去您的办公室吗?”
“不用了,我现在就去接您。”
三十分钟后,沟端律师抵达特殊清扫现场,五百旗头立刻与她一起前往杁山家。
“我已经很久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我也是。”
“听说那是大脑疲劳导致的一种错觉。最近我确实经常超时工作。”
“五百旗头先生,这不是错觉。”
“莫非姐妹俩统一了口径,想欺骗我们?那对姐妹的关系好不好呢?”
“不管怎样,这次的情况都相当棘手呀。”
杁山梨奈家同姐姐家一样,是用廉价建材修建的。墙壁上有许多裂缝,院子角落里丢着一台废旧的微波炉,让整个宅子看起来愈发凄凉落寞。而且都这个年代了,呼叫用的不是对讲机,而是门铃。
“欢迎光临,沟端律师。哎呀,特殊清扫公司的人也一起来了。”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在这里等好了。”
“哪儿的话。证人越多越好。请您务必一起。”
两人被领入屋内,来到一个像是客厅的房间。四下打量,没有一件能让客人赏心悦目的家具,看起来都是从百元店买来的商品,或者干脆就是二手货。作为诹访家次女,梨奈就算拥有符合其身份的家产也不足为奇,结果她家中竟然如此破旧寒酸,应该是她执迷不悟地向教团捐赠的缘故吧。
坐在两人对面的梨奈迅速递出一个信封。果然,上面写着“遗嘱”二字。
“请检查一下里面的内容。”
“那我看看。”
即便是旁人也能看出,沟端律师正拼命保持镇定,不流露任何表情。五百旗头从侧面探头读信。
遗嘱
我诹访连司郎遗言如下:
一、我所拥有的不动产及有价证券全部以合理的价格出售,其中三分之二给次女杁山梨奈,剩下的三分之一给长女诹访千鹤子和三女冈田彩季。
二、宅邸内的贵金属及设备以合理的价格变卖,仍按照与第一款相同的比例分给三个女儿。
三、诹访连司郎名下的存款也应分给次女杁山梨奈三分之二,长女诹访千鹤子和三女冈田彩季各六分之一。
二〇二二年八月五日
诹访连司郎
看完遗嘱,沟端律师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困惑还是惊讶。
五百旗头同样惊愕不已。梨奈出示的遗嘱和上午千鹤子出示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长女和次女的分配比例罢了。而且,连起草日期和印章都完全相同,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是盂兰盆节后邮寄过来的。寄件人是我父亲。”
连收到邮件的时间也一样吗?
“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份遗嘱的存在呢?”
“因为我收到这份遗嘱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您宣布了另一份遗嘱。我非常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后立的遗嘱才算有效。所以我想请您当我的证人。”
“您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姐妹了吗?”
“没有。她们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也就是说,她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还有时间考虑对方的感受?
“从遗嘱内容来看,杁山女士的份额是其他两人的四倍。您知道为什么连司郎先生会这样安排吗?”
“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梨奈得意扬扬地说,“以前,千鹤子姐姐和姐夫同父亲住在一起。但是,夫妻俩因为某件事招致了父亲的不满,都被赶了出来。因为有这样的过去,千鹤子姐姐在父亲那里相当不受待见。”
听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连五百旗头都感到尴尬。梨奈不是也擅自拿走财物捐给了教团吗?她竟然能厚颜无耻地指责别人那样做,真叫人好生佩服。
“原来如此。那么,三女儿彩季为什么会受到同千鹤子女士一样的对待呢?”
“因为彩季也同样招致了父亲的不满啊。”
五百旗头有些意外。这句证词不是与彩季的话相矛盾吗?
“如果可以的话,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一讲吗?”
“也没什么来龙去脉,彩季就是同父亲合不来,而且是完全合不来。”梨奈乐呵呵地说,“彩季从小就是妈妈最疼爱的孩子,和父亲并不亲近。无论是升学还是就业,她的选择父亲都不赞同。她简直就像是故意跟父亲作对一样。彩季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因为子宫肌瘤过度生长去世了,彩季将母亲的病逝归咎于父亲。她认为是父亲的性格把母亲逼到了绝境,最后精神崩溃才撒手人寰的。所以母亲去世后,彩季同父亲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您父亲真是那样的人吗?”
“那只是彩季的臆想。我认为,母亲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人,所以才没有得到神灵的保佑。”
梨奈也和姐姐一样,被奇怪的新兴团体毒害了。如果信仰越虔诚寿命就越长,那和尚与神官不都应该长命百岁吗?
“彩季的思想虽然很极端,但父亲本来就性格乖僻,让家人无法靠近。他动不动就责备我们,挑我们的毛病,一个劲儿地贬低那些他看不惯的事。如果你一年到头都被否定,哪怕否定你的人是亲生父亲,你也会讨厌他的。”
“尽管如此,您还是连司郎先生最疼爱的孩子。”
“我有自知之明。”梨奈再次得意扬扬地说,“姐姐偷父亲的钱,妹妹则总是反抗父亲。虽然我没有整天黏着父亲,但排除了姐姐和妹妹这两个选项之后,父亲也只能选我了。”
“这份遗嘱可以交给我保管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特地叫您来的。”
离开杁山家后,沟端律师握着方向盘,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刚准备好应对新遗嘱引起的争端,又出现了另一份新遗嘱。再加上连司郎先生死得如此凄凉,我都开始怀疑诹访家遭到了诅咒。

“我赞成那家人遭到诅咒的说法。不过,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诅咒。”
“是吗?但也有家财万贯、关系和睦的家庭吧。”
“父母对孩子的期待也是一种诅咒。沟端律师,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呢?”
沟端律师一时陷入沉默。如此看来,她可能也有这样的经历。
“五百旗头先生,请问您还有时间吗?”
“您要去什么地方吗?”
“既然现在情况变成这样,我想去连司郎的三女儿冈田彩季家看看。”
“啊,您猜她那里也收到了遗嘱吧?”
“与其坐等召唤,不如主动前往,省得浪费时间。”
“好的。”
冈田家和两个姐姐的住处不同,是一间漂亮的公寓。沟端律师路上提前联系过,所以彩季很快就接待了两位客人。
“突然造访,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沟端律师。正好我先生也出去工作了。是关于遗产的事吗?”
沟端律师和五百旗头被带到客厅,和彩季面对面坐下。公寓八十平方米左右,四室一厅,足够一对夫妻在此生活,家具也很时尚。至少表面上看比两个姐姐的生活水平高。
“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一下:您这里有没有收到连司郎先生的遗嘱?”
确实够直截了当的。五百旗头觉得先旁敲侧击一番也无伤大雅,但沟端律师或许天性就喜欢直来直去吧。
听到这个问题,彩季不由得一怔,但马上就明白过来。
“啊,原来是这样。
两位姐姐收到了和宣布的遗嘱不同的遗嘱。”
真是机敏啊,五百旗头暗自佩服。
“嗯,差不多吧。”
“您宣布的遗嘱会失效吗?”
“还要等调查过后才能判定。那么,彩季女士您也收到遗嘱了吗?”
“没有。我这里没有收到。”
听到对方一口否定,沟端律师似乎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如果现在出现第四份遗嘱,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光是现状就已经令人焦头烂额了,不过这话还是不说为妙。
“寄到两位姐姐家的遗嘱是什么内容?”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还不能回答。”
“但我也是继承人啊。”
“目前还不明确三份遗嘱中究竟哪一份有效。”
“也就是说,三份遗嘱的内容都不一样?”
沟端律师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虽然是她说漏了嘴,但在五百旗头看来,论心思缜密,彩季显然更胜她一筹。
“我不会再打听了。执行遗嘱是您的工作,不是我可以干涉的。”
“您这么说就太好了。”
五百旗头趁两人说话的间隙插话道:“冈田女士,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您说‘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父亲非常疼爱我’,对吧?”
“嗯,确实说过。啊,我明白了。”
彩季似乎是那种悟性极高、一点就透的人。五百旗头还没把话说完,她就已经猜到对方在怀疑什么。
“我的两位姐姐肯定编造了什么不实之词,企图蒙骗您吧?不过,父亲厌恶她们两个,所以她们的话听听就好,不要全部当真。”
“您的意思是,您的两位姐姐所说的都是谎言?”
“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臆想。她们是不是说过我和父亲合不来之类的话?当然,我和父亲不像母女之间那样亲密,但即使不用语言表达,我和父亲之间也是相互信任的。我选择的大学和工作,父亲都不赞同,但他依然为我支付了学费。”
彩季露出纯洁的笑容。这是天真烂漫呢,还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答案或许见仁见智。
“总之,我们会加紧调查的。遗嘱的执行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沟端律师说完这句话,会面便告结束。不过,沟端律师本人似乎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在回程的车上不停抱怨。“一谈到钱的问题,所有人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啦。不管是谁,去借钱的时候,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
“三份遗嘱中只有一份有效。笔迹看上去都像是真的,到底应该采信哪一份呢?”
“笔迹像是真的,并不代表遗嘱就是真的。”
“您是说里面有伪造的?”
“咱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干脆去鉴定一下如何?”
“要不要通过绿川先生请警方鉴定一下?”
“说到这个,警方的调查有进展吗?”
“这个嘛,毕竟调查开始还不到一天,绿川先生也没有任何消息。我觉得他靠不住,就自己调查了一下。”
“哦。您究竟调查了什么?”
“是连司郎先生的病情。虽然他在家疗养,但每个月还是要做一次检查。主治医生好像曾经对连司郎发出警告。您也许知道,心绞痛是由于冠状动脉变窄或堵塞导致血液难以流向心脏的疾病,而最近连司郎的冠状动脉迅速变细,存在恶化为心肌梗死的风险。”
“心肌梗死往往会突然发作。”
“是的。所以主治医生建议他早日住院,但连司郎先生坚持在家疗养,坚决拒绝住院。”
“警方当然也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吧。”
“这个嘛,怎么说呢,因为对心肌梗死的风险心知肚明,连司郎先生应该随时都把药带在身边。”
“也许我们可以委托警察以外的人进行鉴定。幸好我认识一个声誉不错的鉴定人。”
“这倒无所谓……不过,五百旗头先生,您觉得这案子有何玄机呢?”
“很简单。”五百旗头若无其事地说,“有一个人在说谎,或者说,有两个人在说谎。”
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吧。”
“这个嘛,怎么说呢,因为对心肌梗死的风险心知肚明,连司郎先生应该随时都把药带在身边。”
“也许我们可以委托警察以外的人进行鉴定。幸好我认识一个声誉不错的鉴定人。”
“这倒无所谓……不过,五百旗头先生,您觉得这案子有何玄机呢?”
“很简单。”五百旗头若无其事地说,“有一个人在说谎,或者说,有两个人在说谎。”
两天后,相关人员再次聚集到诹访连司郎的宅邸。
出现在客厅里的有继承人三姐妹、家政女佣桂幸惠、沟端律师和五百旗头,此外还有一位诹访家的成员第一次见的男子。
首先开口的依然是死者的长女千鹤子。
“沟端律师,今天我们姐妹全都聚在这里,我可以认为是要执行遗嘱了吗?”
“是的。”沟端律师答道,然后扫视了所有人的脸。
“因为遗嘱本身出了问题,所以执行延迟了,对此我深表歉意。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厘清了头绪。”
“听说我和姐姐家都收到了新遗嘱。”梨奈向千鹤子使了个眼色说道,“我打电话跟姐姐确认过,好像只有日期是一样的,分配的比例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两份当中有一份是假的,对吧?”千鹤子并没有直接妹妹,但语气中仍然充满火药味,“如果咱们要在这儿判定我和梨奈谁对谁错的话,我非常赞成。”
“我也是。”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就在这时,沟端律师插话了:“请问两位,遗嘱是通过普通邮件寄来的吧?”
“是的,没错。”
“确实有葛饰邮局的邮戳。”
“这一点我们也确认过了。而且,整篇遗嘱的笔迹和连司郎先生的一模一样,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够分辨的。”坐在沟端律师旁边的男子说。
沟端律师指了指这名男子。“介绍晚了。这位是氏家鉴定中心的氏家京太郎所长,这次我们就是委托氏家先生鉴定遗嘱真伪的。”
“鄙姓氏家。”
面对鞠躬行礼的氏家,诹访家的成员纷纷投以疑惑的目光。幸好氏家本人对她们的失礼毫不介意。
五百旗头和氏家是在某个现场认识的。五百旗头来做特殊清扫,而氏家来采集现场遗留物。两人的工作有所重叠,一起干活儿时感觉格外合拍。五百旗头从别人那里了解到,氏家鉴定中心的人才和设备说不定比科搜研还优秀。
“沟端律师委托我们鉴定三份遗嘱的真伪,其中沟端律师宣布的称为遗嘱A,送到诹访千鹤子女士家的称为遗嘱B,送到杁山梨奈女士家的称为遗嘱C。”
氏家将三份遗嘱摆在众人面前。
“鉴定的依据是连司郎先生本人亲笔所写的资料,至少要准备三件。如果这些资料包含了鉴定对象中出现的文字,那就比较理想了。幸运的是,连司郎先生与沟端律师签订顾问合同时写下了有关‘遗嘱执行’的文字,所以很容易进行比较。”
接下来,氏家展示了三个“遗”字的放大复印件。
“我在鉴定时注意的特征点是起笔部分、收笔部分和转折部分。顿笔部分和扫笔部分很容易表现出个人特征,反过来说也很容易模仿。但起笔部分和收笔部分经常是无意识写成,所以很难模仿。”
看到实例后,大家立刻明白了氏家的说明。虽然放大后的“遗”字非常相似,但起笔部分和收笔部分的形状完全不同。
“当然,不仅是‘遗’字,我们还对其他汉字进行了同样的比较。此外还有一点:即使能很好地模仿字体,要模仿笔顺也是很困难的,比如说这个字。”
接下来展示的是“贵金属”的“属”字的特写照片。字被放大到二十厘米见方,而且各个方向都有灯光照射,连墨水的浓淡都可以用肉眼辨认。
“原本‘属’是一个笔顺容易弄错的汉字。遗嘱A的‘属’字,第三画写的是‘丿’;而同样的一笔,遗嘱B和遗嘱C的‘属’字是在第一画写的。人上了年纪,笔迹会凌乱,字形也会走样,可笔顺只要固定下来就不会改变。”氏家抬起头说道,“下面我宣布结论:遗嘱A是诹访连司郎先生亲笔所写,而遗嘱B和遗嘱C可能是别人伪造的。”
“胡说!”千鹤子和梨奈同时喊道。但是,她们悲痛的呼叫等于承认了氏家的合理解释。
也许是已经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氏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只是鉴定,我没有判定真伪,只是指出概率。遗嘱A为真的概率无限接近百分之百,而遗嘱B和遗嘱C只有不到百分之十。”
“正如刚才氏家先生所说,鉴定只涉及概率问题。”接着,沟端律师开口了,“但是,如果问我相信真实概率无限接近百分之百的还是百分之十的,答案自然显而易见。作为诹访先生委托的遗嘱执行人,我只能承认遗嘱A,也就是最初宣布的遗嘱是连司郎先生亲笔所写。至于遗嘱B和遗嘱C……”沟端律师向千鹤子和梨奈投去冰冷的目光,“遗嘱B被改写成千鹤子有过多的继承份额,遗嘱C被改写成梨奈有过多的继承份额。”
“你是说我们伪造了遗嘱?”
“你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吗?刚才我说了,邮戳是葛饰邮局的。”
“只要将邮件投进葛饰邮局管辖范围内的邮筒,邮戳自然就是葛饰邮局的了。不过话说回来,谁会想要捏造一份为他人利益服务的遗嘱呢?很遗憾,作为诹访家的顾问律师,我不得不对你们两位产生怀疑。”
“什么意思?”
“我们给你点面子,你反倒来劲了,对吧?”
面对千鹤子和梨奈的抗议,沟端律师毫不畏惧。“如果你们不愿老实配合,那咱们就上法庭怎么样?”
气氛变得火药味十足。至于千鹤子和梨奈的妹妹彩季,则像事不关己似的,冷眼旁观着三人的唇枪舌剑。继续待下去的话,必然会看到更丑陋的场面,所以五百旗头催促氏家和幸惠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去。
“嗯,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沟端律师和三位继承人解决吧。”
五百旗头领着氏家和幸惠进入卧室。由于清扫时已经彻底除臭,还拆走了床,残留在房间里的死亡气味一扫而空。卧室离客厅也很远,沟端律师和姐妹们争吵的声音传不到这里。
“这里已经感觉不出是连司郎先生曾经就寝的地方了。”幸惠感慨万千地说,“我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您今后打算怎么办?三千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人生规划会为之一变吧。”
“我已经向家政女佣介绍所提出了辞职。”
“果然有新打算了呀。”
“虽然还能继续做家务和看护工作,但我还是想好好休息一下。”
“这样最好。连司郎先生一定也希望您这样,才会写出那样的遗嘱吧。”
“千鹤子和梨奈会怎么样呢?”
“最坏的结果是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外。民法规定了继承资格排除制度,简言之,就是对那些不是正派继承人、扰乱继承秩序的家伙,从法律上剥夺其继承权的制裁措施。而扰乱继承秩序的行为之一就是‘伪造、篡改、销毁或隐匿被继承人订立的关于继承的遗嘱’。”
“如果千鹤子和梨奈被剥夺继承权的话,遗产会怎样处理呢?”
“应该会全部分给剩下的继承人冈田彩季女士吧。是否排除某人的继承资格,是在确认遗产权或继承份额不存在的诉讼程序中进行判定的。但那样做会对千鹤子和梨奈十分不利。彩季女士可能会在诉讼之前通过沟端律师提出和解方案吧。也就是说,千鹤子和梨奈最终只会得到大概几百万日元的和解金。嗯,双方妥协后的结果就是这样。连司郎先生和您一定也是这么预料的吧?”
幸惠脸色陡变。“什么意思?”
“哎呀,我是说,连司郎先生和您已经达成了目的。”
“别开玩笑了。那你说是谁伪造了遗嘱?”
“很难想象连司郎本人会模仿自己的笔迹写下遗嘱。因为毕竟他就是被模仿者本人。所以只能由别人来模仿。既然如此,他便打算请一直待在身边的人代笔,也就是您,幸惠女士。”
“就算我再有修养,听到这话也会生气的。你有证据吗?”
“遗嘱上只有沟端律师、千鹤子和梨奈的指纹,所以没有物证。不过在您动怒之前,能不能先听听氏家所长的话?刚才在客厅他好像有些话还没说完。”
氏家接过话头,开口道:“得到沟端律师的许可后,我们调查了连司郎先生的电脑。作为投资家,他广泛收集了初创公司和备受瞩目的新技术的信息。在这些信息中,有一个叫作‘My Text in Your Handwriting’(你手写我字)的软件,可以完美模仿人类的笔迹。”
随着氏家的解释,幸惠的表情迅速僵硬起来。
“这个软件是由伦敦大学学院的科学家开发的,他们使用了一种算法,可以重现笔压、字间距、笔画排列等元素,从而完美模仿手写笔迹。如果真正投入使用,该软件将制作出比业余人士伪造的赝品更接近真迹的文件。仅凭科搜研的人员和设备,恐怕无法分辨真伪。开发人员似乎正在考虑与企业合作。连司郎先生是不是得知了这一软件,于是想到了伪造遗嘱?也就是说,他想制作一份经过鉴定就能发现笔迹系伪造的遗嘱。”
“做这种无用的事有什么意义?”
“当然是为了陷害千鹤子和梨奈,让她们收到的遗嘱可以被发现是伪造的,从而剥夺她们的继承权。实际上,目前情况就是这样。”五百旗头继续道,“连司郎先生在体检中得知自己病情恶化后,一定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吧。连司郎想尽可能将遗产留给彩季一个人。法律规定了遗产的‘保留份额’,必须至少分给两个姐姐各六分之一。但是,即使分给她们也是枉然,最后肯定会被她们完全沉迷其中的新兴团体骗得一干二净。就算连司郎先生舐犊情深,也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事,于是决定剥夺她们的全部继承权。所以他拜托您制作了两份看起来笔迹与真迹一样的遗嘱,但只要认真鉴定,就会发现它们是伪造的。然后,您将这两份遗嘱寄去了两个姐姐家。给您的三千万日元,除了感谢您尽心尽力的照顾,还包括了伪造遗嘱的酬劳,不是吗?”
看来是猜对了,幸惠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虽然进行了解剖,但并未发现可疑的痕迹。我认为,连司郎先生选择了消极自杀。心肌梗死会突然来袭;不想接受续命治疗缠绵病榻,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超过八十岁就可以寿终正寝了——根据你们的话推测连司郎这个人的性格,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方法很简单,只需将总是触手可及的药稍微放远一点就好了,就算发病时本能地伸手去拿也拿不到。然后瞬间昏迷,停止心跳。人生以这种方式落幕,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吧。”
幸惠微微低着头,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语气沉重地开口道:“连司郎先生虽然疼爱女儿,但他真的很不愿意自己辛勤劳动赚来的钱被冒牌的新兴团体偷走。所以他请求我帮忙。尽管模仿连司郎先生的笔迹非常辛苦,可有他本人从旁示范,我依葫芦画瓢,总算成功伪造出两份遗嘱。”
“谢谢您坦诚相告。”
五百旗头对幸惠笑了笑。他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心结就此解开。然而,更重要的是帮助幸惠卸下心中负担,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
“您打算告诉沟端律师或者警察吗?”
“我没那个意思。”五百旗头夸张地举起双手,“氏家所长的工作是鉴定真伪,我的工作则是体察逝者的心意,并据此整理遗物。告发或抓捕是别人的工作。对吧,氏家所长?”
“是的,没错。”
“如果您也想尊重连司郎先生的遗愿的话,守口如瓶就可以了。无论是谁,都不喜欢模仿警察。”
幸惠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再模仿了。”
“是啊。”
五百旗头和氏家来到门口,送幸惠离开。她数次鞠躬,然后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
“好了,五百旗头先生,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您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所长果然厉害。”
“您的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啊。”
“这顶高帽,我可不想戴。”
“我们已经从家政女佣那里得知了真相,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推测。所长您也看到了吧?冈田彩季坐在末席,平静地看着两个慌张失措的姐姐。”
“是的。遗产最终全归自己所有,她竟然可以面不改色。”
“我认为她知道自己父亲的整个计划,所以得知两个姐姐收到了另一份遗嘱时,她也不怎么惊慌。她猜到父亲不会给两个姐姐留下一分钱,因此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镇定自若。”
“听说,她曾告诉五百旗头先生‘即使不用语言表达,我和父亲之间也是相互信任的’。”
“真相在竹林中,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我们也无法参透。”
“的确。”
“但是,连司郎先生只给千鹤子和梨奈两人寄去了伪造的遗嘱,从这一事实便可窥见连司郎先生的遗愿。对于负责整理遗物的人来说,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所长您觉得呢?”
“我只要完成我承担的工作就足够了。还有很多案件等着我处理呢。”
“有道理。”
两人朝各自的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