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担任了五年顾问律师,连司郎先生的为人,您应该很清楚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太想说雇主,而且是逝者的坏话。”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就已经暗含褒贬了吧。
“不管别人对他的评价是好是坏,我只能说他是成功人士传记中的人物。要在证券交易的世界里成功,没有他那样特立独行的个性是不可能的吧。”
“他与家人之间的交流怎么样?”
“我只见过三姐妹两三次,不知道她们与父亲的关系是否和睦。不过,三姐妹好像都不经常回父亲家。”
“为什么您会这么觉得?”
“因为连司郎先生几乎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女儿。一般来说,患有宿疾的老人首先会谈到孩子。”
“三姐妹之间似乎也有矛盾。”
“再说一遍,‘不为儿孙买美田’这句话道破了诹访父女关系的真相。”沟端律师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管理他人的财产竟会积累如此多的精神疲劳吗?“这句话原本的意思是告诫父母不要积累财富,因为这可能会剥夺子孙的独立性。但是,比剥夺独立性更严重的是埋下同室操戈的种子。一直关系融洽的兄弟姐妹因为遗产继承问题而剑拔弩张的例子屡见不鲜。”
“她们三姐妹都结婚了吧?她们的丈夫插手这次的继承纠纷了吗?”
“继承人毕竟是三姐妹,她们的配偶无权过问。光是她们三个就已经让人招架不住,就不要再拉她们的丈夫来火上浇油了吧。”
听到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五百旗头只能点头表示理解。
“我先告辞了。五百旗头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我想和家政女佣谈谈。关于连司郎先生的近况,与其去问三姐妹,还不如去问她。”
“你对逝者的为人这么感兴趣?”
“大概是从事特殊清扫工作的缘故吧,比起活着的人,我对已死之人更感兴趣。”
五百旗头在宅邸内寻找了一番,发现幸惠正端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一墙之隔的客厅里,绿川应该正在询问三姐妹。
“原来您在这里啊。这座宅邸很大,应该还有其他房间可以待吧!”
“厨房是最让我安心的地方。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我只是想听听桂女士对连司郎先生的印象。”
“我对诹访先生的印象?问我这种事有什么用呢?”
“可以为遗物整理工作提供参考。我希望尽可能遵照逝者的遗愿来分配遗物。因此,了解逝者的为人也会有所助益。”
“我只照顾了他两年而已。”
“但您比任何人都离他更近,家人和顾问律师也赶不上您。”
“那倒也是。”
“讲述往事不也是对逝者的一种怀念吗?”
“往事啊。”幸惠仰望着天花板,仿佛陷入了回忆。
“他是个叫人操心的老人吗?”
“他有宿疾,但可以在宅邸内正常走动,也不需要我推轮椅。他不会妨碍我打扫卫生,对食物也不挑三拣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需要我怎么照顾他。”
“就是说,他在其他方面比较麻烦?”
“他的脾气有点暴躁。他经常一边在电脑上看股市行情一边说脏话。如果找不到他心爱的钢笔,他就会生气。就算后来找到了,也会因为浪费了时间而发火。”
“老人常有这种毛病。”
“他经常冲着东西发脾气,但这总比冲着人发脾气好吧。尽管已经年过八十,他依然头脑清晰。如果不是宿疾缠身,他可能早就冲进证券交易所了。”
“他可真是个急性子。”
“比起慢条斯理的人,性格急躁的人似乎更适合从事股票交易。这是诹访先生的原话。”
从交谈中可以看出,幸惠对待连司郎就像对待顽童一样。连司郎是不是也有一些依赖幸惠的地方呢?
“作为兼任护士的家政女佣,只需要特别留意照顾对象突然发病这种事。至于老人的牢骚抱怨和胡言乱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了。”
“看来您和死者的关系不错啊,否则遗嘱中也不可能提到您。”
“听到我的名字,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平静起来,“我确实照顾过诹访先生,但那只是工作范畴内的事。除了在事务性工作上帮了点忙,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尽管如此,诹访先生还是留给了我三千万。直到现在我都在怀疑是不是多写了两位数。”
“这大概是脾气暴躁的逝者竭力表现出来的诚意吧。您心存感激地接受赠予就好。对了,连司郎先生有没有提过他的三个女儿?”
“对诹访先生来说,谈论家人是一种禁忌。”幸惠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仿佛尝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因为要把大门钥匙交一份给长女千鹤子,我曾向诹访先生提到过他的女儿。那也是仅有的一次。结果诹访先生突然变得很不高兴,执拗地说‘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他不是害羞,而是打心底里不喜欢三个女儿,所以我决定以后尽量避免谈及他的家人。”
“哦,那也太极端了吧。他和三个女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桂女士,难道您对此一无所知?”
幸惠的肩膀耸动了一下。
在谈话中五百旗头已经猜到了。性情暴躁的连司郎之所以连续雇用幸惠两年,大概是因为他和幸惠合得来。这样假设的话,连司郎把家庭纠纷告诉幸惠的可能性就很大。
果然,幸惠像是担心被隔壁客厅里的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如果我老老实实说出来,您能最大限度地尊重逝者的遗愿吗?”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事情跟一个新兴团体有关。”
听到“新兴团体”这个词,后续的发展就不难预料了。
“千鹤子和梨奈迷上了奇怪的新兴团体,抨击诹访先生的工作是卑微的职业,指责诹访先生是利欲熏心的守财奴。她们还擅自给那个团体捐献财物。从那时起,父女关系就完全恶化了。”
“千鹤子女士和梨奈女士现在还是信徒吗?”
“不知道。我没听说她们已经退出该团体。从诹访先生对她们一如既往的冷淡态度看,她们应该还是信徒吧。”
原来这就是两姐妹对财产分配大为不满的原因。
捐赠和施舍得越多,就越能得到救赎,那些冒牌教派就是打着这样的旗号招摇撞骗的。如果千鹤子和梨奈至今仍是那个新兴团体的一分子的话,为了多捐出一分钱而争夺遗产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尽管如此,他们毕竟还是父女啊。不管关系多么疏远,诹访先生最后还是将财产均分给了三个女儿。”
“最后还有一件事。和三个女儿不再来往之后,连司郎先生有没有感到孤独呢?”
“他那样的人,孤独寂寞的神情,他是一刻也不会流露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内心是谁也无法窥探的。”
听着幸惠的回答,五百旗头感到大伤脑筋。
因为现实情况矛盾重重,令人费解。
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吧。”
沟端律师打电话给终点清扫公司,是在清扫工作结束后的第二天。
“五百旗头先生,现在方便吗?”
沟端律师的语气非常急迫。即使五百旗头以自己很忙为由加以拒绝,她也会强行要求五百旗头前往吧。
“希望您马上跟我走一趟。诹访千鹤子女士叫我去她家,说是要谈谈有关遗产继承的重大事宜。”
五百旗头仿佛能看见电话那头神情严肃的沟端律师。既然已宣称要全力配合,除了同意,似乎也别无选择。
“请先到我的事务所来,我们从这里一起去她家吧。”
五百旗头依言来到沟端律师的事务所,开着她的车前往诹访千鹤子家。
“现在说虽然有点晚了,但既然诹访先生给千鹤子招的是上门女婿,这对夫妻为什么还住在别的地方啊?入赘的话,通常都会和父母同住吧。”
“他们是被赶出来的。”沟端律师语调轻快地说,“好像是千鹤子女士本人或是她丈夫惹怒了连司郎先生,被赶出了宅邸。不过,具体原因千鹤子女士本人不愿透露。”
跟顾问律师袒露实情应该没有关系吧,五百旗头这样想着,将从幸惠那里获悉的情况讲了出来。
“竟然跟什么团体有关系!的确,如果自己赚的钱被擅自捐赠,而且是捐给了可疑的团体,连司郎先生会大发雷霆也不奇怪。啊,原来如此。怪不得千鹤子女士和梨奈女士才会固执地要求多分一点遗产啊。”
“关于那个新兴团体,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就是那种常见的冒牌组织,给信徒洗脑,不惜让信徒债台高筑也要从他们身上榨取金钱。”
粗略浏览一下网络信息,就会发现关于那个团体的大量恐怖传言。信徒的家庭普遍陷入不幸,自杀者和一家离散者不计其数。五百旗头认为,不管打出的旗号多么高尚,让人陷入不幸的新兴团体都不是什么好的组织。要说那是什么的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诈骗。
“我觉得,如果两个女儿被洗脑了,身为父亲,一般都会努力营救女儿,让她们迷途知返……不过,以连司郎先生的个性,或许不会这么做。他曾公开表示‘不想和不讲道理的人见面’。”
“但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所以才愈发不想见了啊。他不愿承认自己的亲生女儿是那种轻易就被洗脑的人吧。”
女儿逃避到不靠谱的团体里,父亲则逃避现实。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在逃避。
被轻易洗脑的长女居住的房子,是一座三十年前建造的木制房屋,根本无法与连司郎居住的宅邸相提并论。
千鹤子独自在家中等待。沟端律师与五百旗头被领进客厅,但经过走廊的时候,五百旗头瞥见了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的祭坛。看来幸惠的话是真的。
“昨天让您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千鹤子向沟端律师微微鞠了一躬。至于五百旗头,千鹤子似乎只把他当作可有可无的存在。
“今天有东西想给您过目,所以才把您请过来。”
“听说是关于遗产继承的事。”
“宣布遗嘱的时候,我惊慌失措,真是惭愧至极。不过,我有充分的理由惊慌失措。”
“请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吧。”
“就是这个。”
千鹤子递出一封信,上面写着“遗嘱”二字。
五百旗头和沟端律师面面相觑。
“我可以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您叫来的。”
沟端律师打开信,旁边的五百旗头也探头查看。
遗嘱
我诹访连司郎遗言如下:
一、我所拥有的不动产及有价证券全部以合理的价格出售,其中三分之二给长女诹访千鹤子,剩下的三分之一给次女杁山梨奈和三女冈田彩季。
二、宅邸内的贵金属及设备以合理的价格变卖,仍按照与第一款相同的比例分给三个女儿。
三、诹访连司郎名下的存款也应分给长女诹访千鹤子三分之二,次女杁山梨奈和三女冈田彩季各六分之一。
二〇二二年八月五日
诹访连司郎读完内容后,沟端律师凝视了一会儿文末。
“是邮寄到我家的,寄件人是我父亲。”
“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份遗嘱的存在呢?”
“因为我收到这份遗嘱之后,您宣布了另一份遗嘱。我听说,后立的遗嘱优先,所以我很着急。但是,回到家确认日期之后,发现这份遗嘱立得更晚,所以稍微安心了一点。今天之所以把您请来,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份遗嘱是否有效。”
放在保险箱里的遗嘱的订立日期是八月二日,而这一份遗嘱的订立日期是八月五日。正如千鹤子所说,这份遗嘱立得更晚,所以先前的遗嘱自动无效。
原来如此,知道这份遗嘱的内容,就可以理解千鹤子为何在律师宣布保险箱里的遗嘱时大喊大叫了。毕竟,她继承的财产减少了五成。
被继承人可以自由决定遗产的分配,但如果遗产只给几个继承人中的一个,其他遗属的生活就无法保障。因此,被继承人的自由裁量权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这就是“保留份额”制度。
如果只有子女是继承人,则保留份额被规定为原法定继承份额的二分之一。诹访家的情况,继承人是三个女儿,法定继承份额各为三分之一,保留份额是其一半,也就是六分之一。千鹤子得到三分之二,梨奈和彩季各得到六分之一,这样的比例符合法律对保留份额的规定。
但是,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签名下面盖的似乎是便章。
“沟端律师,印章不是正式印章吧?”
“是的。但并没有规定必须盖正式印章,只是因为正式印章的管理和证明更方便罢了。”
“我想,父亲立下那份遗嘱之后一定后悔了。”昨天惊慌失措的样子仿佛是刻意为之,千鹤子现在的言谈举止尽显从容不迫,“一开始,父亲从姐妹平等的角度考虑,写下遗嘱并放入保险箱,将护理床移动到暗门正上方。但是三天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觉得还是应该把长女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然而,把之前写好的遗嘱拿出来重新订立太麻烦了,于是他立即起草了一份真正的遗嘱,并把它寄到了我家。”
“这当然是合乎逻辑的。因为那个护理床太大了。不过,千鹤子女士,如果您当时就告诉我这份遗嘱的存在,您同两位妹妹就不会发生争执了。”
“我很抱歉。但是,当我听到三个人平分财产的时候,我认为这种事情父亲是做得出来的。怎么说呢,我们毕竟不是普通的父女关系。”
“你们为什么关系不好?”
沟端律师肯定是打算从本人口中套出真相,所以才故意试探。但千鹤子并不是一个会老老实实说出真相的女人。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问题。谈论这样的私事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父女之间很久以前出现了一些误会,并且始终没有消除,如此而已。”
“这样啊。”
“我们并没有感情破裂,父亲很快就改变了主意,这份遗嘱就是最好的证据。也就是说,这份遗嘱也是父亲同我和解的标志。”
五百旗头默默地听着,因为千鹤子实在太做作,他听得都快打哈欠了。
据沟端律师和幸惠所说,诹访连司郎这个人,是不会轻易原谅沉迷新兴团体、擅自拿走财产的女儿的。把长女和赘婿从家中赶走,肯定是为了阻止更多的财物流失。
千鹤子的陈述中也有矛盾之处。次女梨奈也同样被新兴团体洗脑,擅自拿走财物。那么,为什么千鹤子分得了三分之二的遗产,梨奈却只有六分之一呢?
“我们父女之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呀。”这话听起来简直像在极力掩饰,好打消五百旗头的怀疑一样,“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一下子变了。凡事都要抠死理,心思一点都不活络。这个世界并不是只靠逻辑驱动的。世间万物和所有的道理,都受到比我们更高层次的意志的支配。与这神圣的意志相比,理论和逻辑只不过是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