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会抑郁吗?我有点想象不出来呀。”
真是典型的香澄式感想,五百旗头在心里说。做判断时更多地依赖美好的想象,而不是经验法则。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象与经验的优先顺序会发生逆转,这种情况并不鲜见。五百旗头羡慕香澄心思单纯,这或许正是他即将步入老年的证据。
住在这座宅邸的男人名叫诹访连司郎,人称“平成时代最后的证券交易商”。平成二年,以新年后最初交易为开端,股市开始暴跌。
诹访在大崩溃后迅速崭露头角,在众多投资家输得血本无归的情况下,为自己这一生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堪称成功人士传记中的人物。
不过,公众对诹访连司郎的了解仅限于此,他的出身和私生活长期以来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投资者本来就普遍行事低调,愿意抛头露面的人实属凤毛麟角,诹访这个人更是深居简出,外界对他的了解几乎为零。
正因为如此,当客户告诉五百旗头死者名字的时候,五百旗头大吃一惊。
“客户是死者的女儿吧?”白井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是死者的长女。她接到家政女佣的电话,委托我们清扫。”
“就算是大富豪,也不希望自己死后几天才被人发现吧!”
本来死后第二天就应该被发现,但负责照顾诹访的家政女佣刚好休暑假,结果拖了一个星期才发现。自己照顾的对象在自己休假时孤独死去,家政女佣想必十分愧疚吧,五百旗头多此一举地担心起来。
尸体是这样被发现的:
家政女佣桂幸惠两年前开始照顾诹访连司郎。连司郎患有心绞痛,而她拥有护士助手资格证书,于是得到聘用。桂幸惠每周有五天都要上诹访家工作。一年有几次长假,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但不幸的是,偏偏在她休假的时候,连司郎心脏病发作。她休假一周再次上门时,发现了诹访的尸体。
现在依然残暑难耐,白天温度超过三十五摄氏度的日子也很多。如果尸体放在房间里一个星期,就会腐烂到无法辨认。据说,接到报警后赶来的机搜(机动搜查队)和辖区警察都对尸体状况一筹莫展。
“但至少有人认领尸体,这还算不错。”
“尸体已经火化了吗?”
“不太清楚。既然我们接到了特殊清扫的委托,那尸体当然已经搬出去了吧,但没有问是不是烧掉了。”
不管怎样,处理尸体是警察或解剖医生的职责。五百旗头他们只需要清扫肮脏的房间就行了。
哎呀,差点儿忘了。
“这次除了清扫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有劳大家费心啦。”
就在白井和香澄面面相觑时,一辆陌生的轿车驶入了房前空地。不止一辆,最后接连停了三辆车。五百旗头一行的厢型车也包括在内,四辆车将房前空地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任何空隙。
从三辆车上下来的都是女人。
“辛苦了。各位是终点清扫公司的吧?”三人中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女人向他打招呼。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您是委托我们清扫房间的逝者的长女吗?”
“没错,我是诹访千鹤子。”
千鹤子自我介绍的时候,另外两个女人站到了她旁边,看起来似乎在互相争夺主导权。
“这两位分别是我的二妹杁山梨奈,三妹冈田彩季。”
与事前了解到的情况一样。
连司郎的妻子生了三个孩子,但她在最小的孩子二十岁时去世了。连司郎给长女千鹤子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两个妹妹也都已经嫁人。但今天三姐妹都没有带配偶来。
“您好像有点六神无主,不过现在遗属都来了,您大可放心。”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就好。”
千鹤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又回到车里。两个妹妹也跟着钻进各自车辆的驾驶座。她们大概是不喜欢在烈日下等待。
“五百旗头先生,五百旗头先生,”香澄一脸烦恼地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次除了清洁,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五百旗头本想一丝不苟地展开工作,但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我们也接了遗物整理的活儿啊。”
“去世的人是证券交易商吧?那他应该留下了很多有价证券,而且这座宅邸连同土地也是巨大的财产。”
“所以说啊,遗产继承那种事应该由律师来处理,但遗物分配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虽说是遗物分配,但富人的遗物估计都是以贵金属为首的昂贵物品。三姐妹应该都很关心这笔财产。
无论如何,他们都将在家属的注视下进行工作。五百旗头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他有点担心白井和香澄会畏缩不前。
和往常一样,三人换上防毒面具和特卫强防护服,把补充水分用的饮料放进冷藏箱。看二人已经准备妥当,五百旗头打开了前门。
“打扰了。”
五百旗头知道没有人会回复,但出于对死者的尊敬,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目前尚不清楚尸体是送去解剖了还是已经火化了,但既然这里没有警察守卫,那肯定被当作自然死亡处理了。如此一来,就不用在意留下脚印了。
哎呀,不在意的可能反而是警方。毕竟,从卧室到玄关都有液体飞溅的痕迹。可能是搬运尸体时溅出来的吧,但这也太不小心了,完全没有考虑到事后会给清扫人员带来多少麻烦。
不过,家里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桂幸惠平时的工作态度可见一斑。多亏了家政女佣的辛勤劳动,卧室以外只需进行最低限度的特殊清扫。虽说是独居老人,但有家政女佣定期上门服务,真可谓万幸。
体液飞沫的痕迹在卧室前就消失了。终于到了进入现场的时刻。即使隔着防毒面具,五百旗头也能感到站在后面的两个人的紧张。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护目镜一下子模糊了。五百旗头迈步进入房间,发现室内情况和预想的一样。
首先,无数的苍蝇贴在护目镜上。五百旗头像驱散烟雾一样挥手赶走苍蝇。
护理床采用电动躺椅式设计,相当大,但由于卧室本身很宽敞,所以并没有压迫感。床单中央有人形体液。体液从床单一端滴落到地板上,形成一摊褐色积液。
无数的蛆虫在体液上蠕动。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中,也不知有多少只已经孵化。光是想象一下就会令人郁闷。
“除虫之后,把床单和床垫都拿走。床本身也要拆掉丢弃。”
在室内喷洒大量杀虫剂之后,以苍蝇为首的害虫在白色烟幕中纷纷落下。
除了床,房间里还有写字台和书架,可见这里曾是卧室兼书房。书架上摆放的几乎都是投资方面的专业书籍,只有寥寥几本闲书,看书名应该是历史小说。房间里一张照片都没有,看起来十分冷清。
十五分钟过去了,三个人暂时离开房间,脱下防毒面具,汗水立刻像瀑布般流下来。
香澄一边擦汗,一边对白井说话:“我说,白井先生。”
“怎么了?”
“我第一眼看到白井先生的时候,觉得你虽然很瘦,但身体很紧实,还以为你去健身房锻炼了呢!现在我才知道,如果一直从事特殊清扫工作,有这样的身材也是自然而然的。”
“就算不去健身房,运动量这么大,出这么多汗,想不瘦都难。”
“这样不仅不用交健身房会费,还反而有工资可拿,真是太棒了。”
最近,香澄开始说一些自嘲的玩笑。五百旗头认为这不是什么不良倾向。无论看起来多么华丽的职业,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光看外表是无法察觉内在的黑暗的。新人满怀希望地进入这个行业,后来却大失所望,就是因为他们被这些阴影绊倒了。
负面的影响是不能轻易消除的。你首先得有耐性,而培养耐性的第一阶段就是从客观的角度看待问题。一旦你具备了客观的视角,自嘲和黑色笑话就会脱口而出。然后,只要有决心和进取心,你就会变得坚强。
害虫大致消灭完毕后,开始喷洒消毒剂。在香澄消毒和清除害虫尸体的同时,五百旗头和白井开始一起收拾床铺。
床单被揉成一团塞进垃圾袋。至于床垫,虽然有三十厘米厚,体液却已经渗到了底部。反正不打算再利用,于是两人一起将其切割成碎片。几个垃圾袋很快就装满了。
处理完床垫,终于要着手拆解床体了。虽然价格昂贵,但在看不见的部分可能隐藏着体液和病原菌,只能废弃。
最近流行的电动躺椅拆解起来非常费时费力。原因在于四个马达和极其坚固的躺椅框架。马达很难卸下来;躺椅框架不仅很难拆解,而且十分沉重。五百旗头和白井两人手持螺丝刀,迎难而上。经过三十分钟的艰苦战斗,他们终于将躺椅拆解成可以搬出去的大小。接下来,只需拆下床头板、床底板和床脚板就行了。
“去喘口气吧!”
五百旗头一声令下,大家开始了不知第几次休息。按计划,消毒后还要进行除臭,然后特殊清扫工作就可以结束了。
“清扫完卧室,就只需要处理走廊上的飞沫了。”
“我和白井君还有拆床的工作没完成,走廊就交给秋广小姐了。如果不得不拆掉地板的话,请告诉我。

“明白。”
正当五百旗头下达指示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了五百旗头等人的面前。
“差不多结束了吧。”
是以千鹤子为首的三姐妹。五百旗头摇摇头,心想她们实在太急躁了。
“卧室的除臭、床的拆解和走廊的清扫还没有完成。”
“走廊上从卧室到玄关只是滴了些脏水。上面铺个垫子什么的,应该就可以来回走动了吧?”
死者的长女千鹤子发问后,二女儿杁山梨奈紧接着说:“对啊,只需要给卧室除臭就行了。你们把自己关在卧室工作,我们出入其他房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是这样的。如果污染很严重的话,各位搞不好会感染。而且,走廊的地板也很可能要拆掉,那样就会影响宅邸内的活动。”
“我们不想打扰你们的工作,但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优先考虑家属的意愿吗?而且,咱们也要尊重父亲的遗愿啊。身为父亲,他应该希望马上把遗物交给自己的女儿才对。再说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
梨奈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拖鞋。千鹤子也跟着拿出了鞋子。
“我的两个妹妹也准备好了。你们只要彻底打扫卧室和走廊就行了。我们自己会做我们该做的事。”
千鹤子话音一落,梨奈就走进了房子。
“喂,请等一下。真是伤脑筋啊。”
五百旗头慌忙制止,但为时已晚。逝者的两个女儿争先恐后地进入了宅邸。
只有小女儿冈田彩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两位姐姐让您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彩季羞愧地低下头,“她们两个平时都不是那样的,不过自从听说可以分得遗物,她们就变得有点性急。给您添麻烦了。”
“您不着急吗?您的两位姐姐兴冲冲地闯进来,就像谁先拿到谁得似的。”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父亲非常疼爱我。有这些回忆就足够了。”
“这么说,您要放弃领取遗物吗?”
听到这个问题,彩季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也不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我会很高兴的。”
“那您就进去找找看吧!”
“可以吗?”
“反正您的两位姐姐已经在房里跑来跑去的了,再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彩季向三人点点头,跟在两位姐姐后面走了进去。
由于特殊清扫的工作性质,贪得无厌的遗属,五百旗头见过好多次。但像诹访姐妹这样露骨又无耻的遗属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自己父亲家,她们却一副旁若无人、为所欲为的架势,把客厅和书房翻得乱七八糟,疯狂搜刮贵金属和高档家具,甚至连挂在墙上的画也不放过。
“等一下。那个石版画是我先发现的。”
“我两年前就相中了。梨奈,那个座钟让给姐姐吧!”
“真讨厌。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迟早会给我的!”
“有证据吗?”
“我说,咱们可没说好谁抢到就算谁的。咱们今天来这儿,只是先挑选一些看起来值得分配的遗物而已,所有权以后再商量确定。”
“可是啊,梨奈,你不觉得最先发现的人有优先权吗?”
“喂,你们两个小声点。”
“比起不动产和股票,这些摆设和画简直微不足道。”
“即使如此,卖掉还是可以赚钱的。你们要是在这里偷偷拿走什么东西,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三姐妹在走廊上争吵的声音也传进了卧室,白井每次听到都会眉头紧锁。
“至少不是什么感人的故事,五百旗头先生。”
“但这是别人的家事。白井君,想必你也听惯了这种遗属之间的纷争吧。”
“那倒没错。可我还以为富人家的孩子更有修养呢。”
“虽然有句古话说‘衣食足而知礼节’,但腰缠万贯的人未必心灵高尚啊。”
“确实如此。”
特殊清扫这份工作干久了就会得到一些东西,但也会失去一些东西。虽然这是个恼人的问题,但五百旗头认为,关键是所得要大于所失。
五百旗头弯下腰,想把床底板拆下来。他看到床脚时,顿觉有点蹊跷。
“奇怪啊。”
“怎么了?”
“床脚上装着万向轮。”
“是不是因为有时候必须移动床?”
“同意。但应该不是为了打扫。”
五百旗头使了个眼色,白井会意地点点头。两人抬起床的两侧,试着横向挪开。
床的正下方出现了一个五十厘米见方的隔板。隔板上没有地板花纹,但有一个带手柄的门。
“五百旗头先生,这是……”
“这就是床脚上装着万向轮的原因。”
五百旗头握住门把手,慢慢抬起门。
里面露出一个转盘式防火保险箱。
特意隐藏在床下秘密空间里的防火保险箱。里面装的东西定然价值不菲。
“白井君,能不能麻烦你把遗属都叫过来?我觉得这箱子里大概藏着比摆设和画更重要的东西。”
“知道了。”
除臭工作已经基本结束,正在打开窗户通风换气。这时候把遗属请进来的话,应该不会感染。
听到消息后,千鹤子等人立刻冲进卧室。
“秘密保险箱?”
“竟然藏在床底下,难怪我们找不到。”
你们找过吗?五百旗头满心鄙夷地耸耸肩。
他同白井两人试图将保险箱抬起来。这个防火保险箱看上去不大,却相当沉。可能有四十千克左右。为了避免损坏地板,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箱子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