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怎么样?”
“很普通。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入职的公司里,不像美香那样在音乐圈混得风生水起。”
“能做个普通上班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对了,你刚好提到美香,我问你,你知道那家伙的邮箱地址吗?”
“你要告诉她川岛去世的消息吗?”
“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还想找她谈遗物分配的事。”
“不是只有亲属才能分到遗物吗?”
“是川岛一直在创作的试听音源。我想把它刻录成CD,当然要分给他父母一份。但考虑到他本人的性格,我觉得最好也分给以前的乐队伙伴一份。”
“我也是其中一员吗?”
“当然。”
“我稍后会把收件地址发给你,拜托啦。至于美香的邮箱,很遗憾我不知道。那家伙正式出道的时候就更换了邮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松崎也不知道啊。白井先前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希望落空,他也无可奈何。
“你说最好是分给乐队伙伴一份。”
“嗯。”
“‘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解散后,川岛又组建了乐队。如果不同这些乐队伙伴打声招呼,岂不是对他们太不公平了吗?”
白井恍然大悟。
川岛新组建的乐队。
给独立唱片公司的电子邮件都是以川岛个人名义发送的,没有任何地方提及乐队的名字,所以白井误以为川岛一直在单打独斗。可是,他在“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解散之后再次组建乐队的可能性是绝对不能排除的。
“你了解川岛新组建的乐队吗?”
“哎呀,我只是凭空推断的。不过,你觉得那个不擅长唱歌和作词的家伙会单独演出吗?”
“说得也是。”
“我很想帮忙,但我提供不了任何信息。这件事姑且都交给你来办,好吗?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告诉我。”
“好的。”
“不好意思。”
电话就此挂断了。松崎从来不说伤感的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流露一星半点儿真实情感。
与川岛有关的工作越来越多,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越来越多。但不可思议的是,白井并不觉得厌烦。
早知道你会给我惹这么多事,还不如活着的时候就来找我麻烦呢。
白井一边说着死者的坏话,一边陷入短暂的睡眠之中。
年轻就是恢复快。小睡一个小时后,白井就完全恢复了精神。
“我走了。”
白井和香澄一起前往今天的现场。
“没想到啊,白井先生,原来你也玩过乐队。”香澄在副驾驶座上开口道。
“意外吧?”
“你看起来不像是玩音乐的。你演奏什么乐器?”
“我是打鼓的。”
“你想成为职业音乐家吗?”
“大学时期曾经想过。只是稍微会弹一点乐器,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我可能有天赋,也许可以成为音乐家。所有玩音乐的家伙无一例外都会产生这样的梦想,它就像麻疹一样,传染了我们所有人。可是,当你看到其他乐手是多么才华横溢时,就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知狂妄:你虽然也能拨动琴弦,却无法拨动听众的心弦。对我来说,我虽然可以打鼓,却无法打动听众的心。”
“哇,这句话好像抒情诗啊。”
“我这种水平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业余爱好者和专业人士之间的差距之大,超乎大家想象。”
说着说着,白井心中那处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要撕裂开来。当初他是多么讨厌普通,嫌恶平凡,渴望成为与众不同的人啊。可到最后,他还是因为害怕现实,因为想要忘掉对未来的不安,逃离了真实的自我。
白井突然想起,得知确定出道的美香更改了邮箱时,他感到既失望又羡慕。美香被选中,并被召唤到另一个世界,他嫉妒得不得了。
被选中的人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神的祝福。其他人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流多少眼泪,都永远得不到回报。他们只会埋没在平凡的日常中,沦为碌碌无为之辈。
“做个业余爱好者不行吗?即使不是专业人士,也可以享受音乐啊。”
“如果爱好的是象棋或者体育运动的话,确实可以这样想,因为这些活动是自我表达的方式。可是,对我们音乐爱好者来说,只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自娱自乐是不够的。为了让别人听见,我们会到街上进行现场表演,听众越多越好。仅仅让路人听到还不够,我们还想租小型音乐厅搞演出。即便如此仍然无法满足,于是我们会出CD,开始在网上贩售数字音乐。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去武道馆这样的大型舞台举办演唱会。业余爱好者是不可能吸引听众去武道馆看表演的。”
“但是,”香澄反驳似的回了一句,“我还是羡慕会演奏乐器的人。”
“谢谢。”
虽然立刻道了谢,但白井自己并不觉得会演奏乐器有什么好处。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当年暴露了音乐才能,从此一直非常自卑。
“在我看来,你能够演奏乐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因为,如果你碰上的人也懂乐器的话,你们不是当场就能开演奏会了吗?”
这听上去就像是说在异国遇到少数志同道合的人一样,白井不禁在心里苦笑。也许,只有不会演奏乐器的人才会做这种虚幻的美梦吧。
“要是一开始就能在上班的地方遇到这样的人,肯定会很开心吧。”
白井忽然醒悟。
倘若川岛要找新的乐队伙伴,范围应该会限定在生活圈内的社群中,也就是工作场所。看来,有必要去一次川岛曾经工作过的牛郎俱乐部和餐馆。
和香澄一起完成一处房屋的特殊清扫工作后,白井给真希子打了个电话。
“白井先生,您的意思是,您想和川岛先生的父母取得联系?”
“是的。为了确认遗物应该分配给谁,有必要列出与逝者有关系的人的名单。”
“我认为川岛先生的父母不可能掌握了他所有的交友关系。”
“和遗体一起领走的智能手机里,应该罗列了关系密切者的信息。”
“啊,原来如此。”真希子似乎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说法,“那我先把终点清扫公司的意思告知对方,再确认能不能向您透露对方的联系方式。这样如何?”
“没问题。”
真希子立刻采取行动。几个小时后,她把川岛老家的联系方式告诉了白井。
“您联系他们没问题。还有,我跟他们说了手机的事,他们说如果分配遗物需要用到手机,他们随时都可以提供。”
“真是开明大度的父母啊。要知道,分配遗物的人多了,他们分到的遗物就会减少啊。”
“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真希子的声音低沉下来。
“您能理解?”
“因为我们都是母亲啊。您可以直接问他们了。”
和真希子的通话一结束,白井就拨打了刚才获知的川岛父母家的电话号码。第二次电话铃响之前,一位女性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川岛。”
“我是终点清扫公司的白井。”
川岛的母亲名叫贵代,她已经通过真希子了解到特殊清扫和分配遗物的事。就算按照这套说辞讲下去,贵代也会协助白井搜集信息的。
可是,隐瞒真实的用意令白井痛苦万分。
“其实,我和瑠斗先生从大学时代就是朋友。我们是同一个乐队的。”
“啊!”贵代在电话那头吃了一惊,“大学时代的朋友帮瑠斗收拾房间,世界真小啊!”
“您能把瑠斗先生的手机交给我吗?”
“当然,我明天就把手机寄给终点清扫公司。”
“那个,我想问您一件事。如果领取遗物的人增加了,您二老不会不高兴吗?”
“那孩子没有留下任何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不管增加多少人,我们都不会因此发生争执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样留在您二老手上的遗物就少了。”
“那我们反倒更高兴呢。”贵代兴高采烈地说,“因为那样很多人都会拥有关于瑠斗的回忆。作为母亲,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原来是这个道理,白井茅塞顿开。正如真希子所说,这就是所有母亲共通的想法吧。
既然如此,《午夜呐喊》在作曲方面疑似抄袭川岛作品一事,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妙。这首凝聚了川岛才华和心血的曲子横遭盗用,还被下载了三十万次,如果贵代知道了这个事实,不知会多么生气,多么憎恨美香和KITOO唱片公司。贵代完全有可能闯进唱片公司讨说法,或者立刻提起诉讼。
现在还不能和盘托出。
虽然愤怒与悲叹都是父母的权利,但如果在没有证明疑点的情况下把事情闹大,对贵代和她丈夫将是不利的。在极端情况下,对方可能会以诽谤罪起诉二老。这是必须避免的。
“谢谢。我会尽心尽力,完成逝者的心愿。”
两天后,事务所收到了贵代寄来的邮件,里面有那部手机和一封贵代的亲笔信。在这封信中,贵代用母亲特有的笔触抒发了对已故儿子的思念。
前略。
终点清扫公司的诸位,我是川岛瑠斗的母亲,这次给大家添麻烦了。
听房东石井女士说,房间被弄得非常脏。我知道,这都是我儿子的责任。但他是在没开空调的炎热房间中神志不清地离开人世的,请大家可怜可怜他,原谅他的无心之失吧。
据说最近孤独死的人越来越多,像我儿子这样孤苦伶仃地死去的年轻人也屡见不鲜。虽说他年过二十,业已成年,但我们对他多少有放任自流之嫌,对此我深以为耻,也无比愤怒。现在,我和丈夫每天都在悔恨和忏悔中度过。
您想要的那部手机,我已随信寄出。我们大概看了一下手机里的东西,只有我们不认识的人的名字。他已经离家十多年,我们很清楚,他如今认识的人对我们来说都是陌生人,但那股淡淡的寂寞空虚之感始终无法从我们心头抹去。
最后,祝大家幸福安康。
不尽欲言。
读着读着,白井有好几次都想落泪,但还是强行忍住,把信折了起来。
随信寄来的手机被擦得干干净净,一个指纹也没留下。为安全起见,白井戴上了医用手套,但心中难免有点过意不去。
手机没有设置锁屏密码,所以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几乎没有保存任何视频或图片,也没有一张看上去像在工作场所拍摄的照片。
仔细想想,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件或活动,否则根本就没有机会和工作场所的同事合影。白井现在工作的终点清扫公司不就是这样吗?
接着,他检查了一遍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川岛工作过的牛郎俱乐部和餐馆的店名,打算回头就联系。
但是,无论他怎么仔细翻检,那个人的名字始终无处可寻。
他始终没有找到米卡隆,也就是山口美香的联系方式。
牛郎俱乐部“白影”开在东新宿车站附近。川岛曾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左右。
开店前的下午四点,白井见到了事先约好的经理羽生百华。
“川岛君直到两年前还在这里工作。因为发音同他本名相似,所以我们在店里都称他‘露君’。”
听百华的语气,好像回忆往事很累似的。要是别的女人用这种慵懒的口吻说话,或许会相当迷人,但不巧的是,百华说出来却尽显疲态。
“他工作很认真,但长得不帅。给他捧场的顾客少得可怜,所以营业额也是倒数。让他给客人说句‘请点瓶酒吧’,简直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
考虑到学生时代川岛的为人,他有这样的表现也不难理解。他性格内向,除了音乐很少接触其他话题,也不善于向别人提出请求。他与牛郎所需的品质背道而驰。
“虽然有其他事想做,但还没什么眉目,所以暂时找个能挣钱的地方。他当时明显就是这种情况。”
“您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啊。”
“因为这就是事实。他这样没干劲儿,客人一定会察觉的。所以露君没什么客人,是他本人容貌不佳,而且待客态度大有问题导致的。”
“同事中有没有跟他比较亲近的?”
“如果您指的是希望分得遗物的人,那一个也没有。您联系我之后,我向当时所有的工作人员确认了一下,他们回答说除了值钱的东西啥都不要。”
虽然对方态度冷淡,但如此直言不讳,反而让人觉得干脆痛快。
“顺便问一下,遗物是什么?”
“是他制作的曲子的压缩数据。”
“曲子?欸,他原来在玩音乐啊。”
“他有没有和同事里玩音乐的人走得很近呢?”
“没有。”百华立即予以否定,“倒是有些孩子说过什么‘没有音乐就活不下去’,休息的时候一直戴着耳机,但我从没听他们真正演奏过。不过,露君倒是挺注意同事关系的,我从没见过他和其他工作人员热烈谈论音乐。”
看来这里没有线索。
“他辞职的理由是什么?”
“嗯,纯粹是因为经济不景气。你知道,政府一会儿又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啦,一会儿又要求缩短营业时间啦,我们的销售额下降了九成。我们这行实行的是提成制,基本工资微不足道。所以排名靠后的工作人员都陆续辞职了。露君是第二个。”
“要是没有疫情就好了。”
“那可不一定。不管疫情有没有蔓延,露君迟早都会辞职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牛郎这种工作,临时做一下可以,持久干下去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白井造访了位于新宿二丁目的一座六层商业办公楼。一楼贴着“招租”的告示。川岛离开“白影”后就职的餐馆“旗鱼屋”就位于这一层,只是早已繁华不再。
“旗鱼屋”的前店长兼大楼业主名叫加治木,川岛的手机里保存了他的联系方式。白井给此人打去电话,告知了分配川岛遗物的事,对方二话不说就同意见面。
白井乘电梯上到六楼。一出电梯,眼前便是大楼管理事务所。
“我开‘旗鱼屋’有点玩票的性质,”加治木开口道,语气里透着一丝自我辩解的意思,“如你所见,我靠租金收入吃饭。可光这样实在太闲了,于是我把一楼的一部分拿出来,自己开了家餐馆。”
“真是羡煞旁人呀。您既是大楼业主,还经营餐馆。”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个人啊,天生忙碌命,一闲下来就发慌。”
“您还记得川岛先生吗?”
“怎么忘得了?他总是板着脸,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做事相当认真。他从不旷工,悟性又高,帮了我大忙。本来他现在还应该在这里工作的。”加治木不无遗憾地说。
他对川岛评价很高,白井不需要费力打听,对方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