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葛饰警察局的人经过调查,做出了非刑事案件的判断。我听川岛先生说过紧急情况下联系谁,于是通知了他的父母。他们领走了骨灰,但房间里的东西只拿走了手机和钱包,就在昨天。”
“手机和钱包之外的遗物是怎么处理的?”
“大家的主要精力都用在火化遗体上了,警察走后谁都没进过那个房间。我的意思是,那个房间的状态也不适合人进去呀。所以我想请终点清扫公司派人来整理一下遗物。”
“明白了。那我立刻进入房间,请把钥匙借给我。”
“欸,现在就开始吗?”
“至少先做个报价。”
走到屋外,四周已经完全暗下来。目标公寓楼的几扇窗户里还透着灯光。
天黑反倒帮了大忙。白天穿着防护服的话,实在太惹眼。疫情尚未结束,如果被误认为是保健所的工作人员,势必引起骚动。
目标是一楼尽头的105号房间。白井穿好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终于踏进了待清扫的房间。
只用手电筒就能查看整个房间。垃圾比白井想象中少。只有五个容量四十五升的东京都指定垃圾袋放在玄关附近。家具似乎也没有被人动过。
问题是床。中间有一大片人形褐色污渍,一直延伸到地板上。液体滴落在地板上,聚集成一摊,呈放射状扩散。
无数蛆虫在那摊体液里蠕动,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几乎让人误以为是雾霭。的确,如果真希子亲眼看到这种情况,肯定会立马屏住呼吸,把门关上。
不仅有蛆和苍蝇,这个未清扫的房间里还潜伏着肉眼看不见的病原菌和害虫。如果不像白井那样将自己全副武装地保护起来,应该在里面待不了十秒钟。
白井环顾房间,目光落在书架上。
走近一看,书籍和CD之间放着照片摆台。白井看到照片,顿时伤心欲绝。
这张照片白井也有,是“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唯一一张合照。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乐队的四名成员拥有这张照片。
你真的死了吗?
突然,透过防毒面具看到的世界模糊起来。不能用手擦泪,白井不禁有点焦躁。
他绕到床边,发现了更多的遗物。
是贝斯。
用不着仔细检查,这肯定是川岛在组乐队时就开始使用的贝斯。琴身有些地方弄脏了,但琴弦和琴颌保养得很好。
白井看到照片和贝斯,不由得百感交集。他再也没有自信能够做出冷静的判断,决定尽快离开。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他肯定会犯错。
“特殊清扫不是普通清扫,而是一项与传染病密切接触的工作,需要与核电站工作人员相同的专注力和注意力。”
白井想起五百旗头的谆谆教诲。全身被包裹严实之后,很容易感觉麻木,但特殊清扫人员一进现场,就无疑踏入了危险之中。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他打开门,迅速走出去,顺手关上门。这样做本来是为了避免恶臭和苍蝇之类的东西扩散,影响街坊邻居,但现在也是为了快刀斩乱麻,让自己不再犹豫。
白井回到厢型车上,把特卫强防护服扔进专用容器。他在房间里待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不管怎样,他的身心都疲惫不堪。即便用冷毛巾擦拭汗涔涔的脸,心中的困惑也始终无法消除。
冷静点。
你正开车呢。
白井在心里训斥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路面上。现在必须全心全意安全驾驶,先把公司用车开回公司再说。
白井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终于来到了事务所。他交还钥匙的时候,五百旗头盯着他的脸问:“怎么了,白井君?目标房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报价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你一个人能行吗?”
五百旗头一如既往的敏锐直觉令人咋舌。白井很感激五百旗头的关心,但这是白井的个人问题,他不愿多谈。
“没问题。”
“是吗?那就拜托了。”
五百旗头没有追问。这份关怀令白井感激不已。
白井需要先坐电车,然后步行,才能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多亏路上这段时间,他才得以全神贯注地思考。满员的车厢反而能让人沉浸在孤独之中。
刚进大学的时候,GReeeeN、flumpool和SEKAI NO OWARI*(出道时写作“世界的终结”)等乐队都正式出道,掀起了一股乐队热潮。白井从高中就开始打鼓,川岛邀请他加入乐队时,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比白井先加入的是主唱米卡隆,也就是山口美香,最后加入的是吉他手松崎优,于是乐队就组建起来了。
跟很多乐队一样,“米卡隆与超级激进乐队”起初只是翻唱别人的歌曲。但随着人气越来越高,川岛作词作曲的原创歌曲也越来越多。乐队的人气很大程度上源自主唱米卡隆的声音,但川岛的原创歌曲其实才是魅力所在。可以说,川岛和美香是乐队的两个灵魂人物,而白井和松崎只是随时可以替换的成员。白井本人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随着乐队人气的上升,他的自卑感也随之抬头。
当年乐队练习的日子又浮现在白井脑中。在现场彩排阶段四处寻找便宜的录音室;为买乐器而兼职打工,结果导致没有时间练习,本末倒置;为争夺乐队中唯一的女性美香,川岛和白井一度关系恶化。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年轻时代特有的插曲吧。
如果说乐队的成立是常有的事,那么解散也是家常便饭。主唱米卡隆受大型唱片公司“KITOO”的邀请,单飞出道。乐队失去了主唱,大学毕业时不得不痛苦解散。
乐队核心川岛没有放弃音乐梦想。“总有一天,我会组建另一支乐队,进军主流音乐界。”他如此宣布后,就离开了白井和松崎。松崎本来就是校外的,自然也同白井疏远了。
白井也对音乐的世界恋恋不舍。但他意识到自己没有音乐天赋,所以打算从活动策划的角度参与其中。
后来,单飞出道的美香虽然一开始备受瞩目,但并没有红多久,不到三年就销声匿迹了。当然,白井工作的活动策划公司也倒闭了,他没资格自吹自擂。到头来,他一事无成,只是证明了梦想不过是梦想而已。
但川岛没有轻言放弃。美香只有声音受到赞誉,白井和松崎则从一开始就无关紧要,但川岛和队友不一样,他无疑是有才华的。因为自卑和害羞,白井从未联系过川岛,但他隐约觉得川岛迟早会在音乐界脱颖而出。他做梦都没想过川岛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下了电车,白井朝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开始工作后,他认识到学生时代的梦想只是白日梦罢了。在狭小的世界里,往往缺乏比较,所以才会觉得梦想触手可及。但真正的自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美香在校内被奉为歌姬,而在娱乐圈里,她不就是平平无奇的凡人一个吗?
一种类似自卑的自我厌恶感涌上心头。白井想象着过去十二年川岛是怎么度过的,川岛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了解这些似乎才能消除自卑。
“房间可以反映居住者的性格和嗜好。从有没有收拾房间可以看出居住者的精神状态,从房间产生的垃圾可以看出居住者的生活水平。”
这是五百旗头的话。经过十次特殊清扫之后,白井才稍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川岛住过的房间也不例外。即使主人不在了,房间里也仍然留有可供白井追踪的痕迹。
白井无论如何都要解开心头的疑问。
第二天,白井再次只身前往川岛住的公寓。昨晚五百旗头曾问白井,要不要香澄今早一起去,但白井还是婉言谢绝了。
这是我的工作。
上午九点到达公寓。此时阳光已经非常强烈了。为了不让恶臭扩散,房间是密闭的,此时温度究竟上升了多少,他简直不愿去想。
他换上特卫强防护服,进入房间之前给自己喷了消毒喷雾。
开门的瞬间,不出所料,潮湿的热风给护目镜蒙上了一层薄雾。热风让人不得不背过脸去,但恶臭无疑更加令人窒息。
首先要消除恶臭的来源。靠近床的时候,白井觉得恶臭仿佛染上了颜色。用指尖戳一下残留的黑色人形污渍,感觉就像煤焦油一样。变色的体液从床垫一直蔓延到地板上。当然,床垫和地板都不能再用了。
白井用电锯切除被体液污染的部分,将其粉碎后装进垃圾袋。光是床垫和地板的碎片就用垃圾袋足足装了七十升。
川岛躺在这张床上,中暑而亡。在因为腐烂而流出体液之前,他应该已经排出了大量汗液。
中暑一旦严重就会失去力量,不久连意识也会丧失。就算手上有手机也无法呼救。临死前,川岛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悔恨些什么呢?是责备自己不该一个人居住吗?还是后悔没交电费?
花一个小时清除了被体液污染的部分,但床头、床脚和侧栏都布满病原菌,所以也要粉碎。
好不容易将床切割粉碎完毕,但体液已经滴到了地板上,呈放射状扩散。
那摊体液中依然蠕动着无数的蛆。白井从正上方喷洒杀虫剂,让它们停止蠕动,然后用刮刀连同地板上的体液一起刮下去。地板好像没有进行过良好的表面处理,体液好像已经渗透到地板下面了。真是可惜,除了把地板整个换掉,似乎别无他法。
白井努力保持冷静,但一想到自己清扫的是老友的一部分,就几乎工作不下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川岛料理后事。
他拆下地板,换上准备好的新地板。反复操作多次之后,就会产生自己不是从事清扫业,而是从事建筑业的错觉。事实上,五百旗头曾经对他说过:“做一年特殊清扫,就可以对住宅进行简单修缮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现在却觉得理所当然。
幸运的是,体液没有渗透到地板下。白井松了一口气。地板下面的修缮,确实是自己难以胜任的。
切割粉碎了散发恶臭的床铺,将所有垃圾袋搬到门外,接下来就是杀虫,要一举消灭苍蝇、蛆和其他肉眼看不见的虫子。喷洒了几种杀虫剂,再用铲子捣碎并舀起整齐排列在地板缝隙中的蛹。墙壁也是一样,只要有一点缝隙,苍蝇就会产卵,绝不能掉以轻心。
清除了大部分虫子后,喷洒消毒剂,休息一下,最后再喷洒除臭剂。市面上的除臭剂效果堪忧,所以终点清扫公司会使用特制除臭剂。五百旗头混合了好几种除臭剂,调制成“五百旗头特别版”,除臭效果和持续时间都是市面上的产品无法比拟的。
喷洒除臭剂后,打开窗户换气。沉闷污浊的空气渐渐消散在空中,白井不由得感叹清扫工作终于结束了。
回到厢型车边,白井脱掉特卫强防护服,扔进专用容器。不管是头还是胸,身体各处都大汗淋漓。他拿出冷藏箱里的两升装运动饮料,一饮而尽。在开始这份工作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一口气喝下两升饮料。
塑料瓶很快见底,白井终于舒服点了。他无力地望着目标房屋。按理说,这里的特殊清扫任务已经结束。只需向客户真希子报告清扫内容并返还钥匙,然后返回事务所即可。但这次,接下来才是白井的真正工作。
确认房间通风完毕后,白井再次进入室内。虽然没有穿特卫强防护服,但他戴着双重口罩和护目镜保护面部。尽管去除了臭味的来源和害虫,还是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白井走向书架。初次进入房间时只是匆匆浏览了一下,但他对川岛收藏的杂志和CD很感兴趣。
杂志都是十多年前的过期刊物,包括《音乐与人》《音乐杂志》《音乐》《日本摇滚》《日本滚石》等,全都是白井自己曾经如饥似渴阅读过的杂志。CD也一样。十年前风靡一时的乐队的出道专辑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白井一张张拿出来,感慨万千地注视着专辑封面。
白井突然发现一件事。
无论是书籍还是CD,最新的版本也是2015年的了。后来出的书和专辑全无踪影。
白井再次环顾室内。廉价的桌子和椅子。没有任何称得上家具的物品。这里看上去只是工作累了之后回来睡觉的地方。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也相当古老。
白井猛然一惊。
川岛用过的电脑,里面有他曾经查阅和保存的全部资料。
虽然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个人信息,但白井还是无法按捺住好奇心。带着几分歉疚,他把电脑轻轻放进了尼龙袋。
“打扫完成了呀,太好啦。”
白井去报告清扫结束的消息时,真希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最终的价格没有超过预算,这也是让她高兴的理由之一吧。
“房间虽然清扫干净了,但遗物还没整理好。”白井举起装在尼龙袋里的电脑,“我看过室内,可以作为遗物的东西只有贝斯、杂志、CD,还有这台电脑。”
“他的生活方式很简单啊!”
“可以暂时把电脑交给我们保管吗?电脑储存的信息可能有助于我们发现其他遗物。”
“啊,你是说秘密存款和加密资产吧。嗯,一般来说,如果他有那样的财产的话,肯定会买更多的东西堆在房间里。而且,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会住在这么便宜的出租公寓里。”
“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
“那你去查一下吧。这种事我可不擅长。”
“还有一个问题。您知道住在那个房间的人在哪里上班吗?”
“这和遗物整理有关?”
“就算父母拒绝领走遗物,同事也有可能想要。”
“对不起,我不知道店名。那种店我可不去。”
“什么店?”
“牛郎俱乐部。”
白井几乎要窒息了。“您说的牛郎俱乐部,就是那种男人招待女客人的俱乐部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牛郎俱乐部?刚入住的时候,川岛先生就是牛郎。他本人这么自我介绍,所以我就算不愿意也还记得。”
白井一时糊涂了。
若说川岛的相貌,就算是恭维,也称不上眉清目秀,甚至可以说十分普通。他也没有那种足以登上男性杂志的模特身材。他给人的印象本来就是个土里土气的男人,白井无法想象他穿着黑制服接待女性的样子。
“在紧急事态宣言的冲击下,他丢掉了牛郎俱乐部的工作,之后又在餐馆重新就业,但那家店也倒闭了。”
“您了解得真详细啊。”
“每次拖欠房租的时候,他都会跟我辩解嘛。但我没有问过牛郎俱乐部和餐馆的名字,追根究底也没有意义。”
总之,白井接过电脑,离开了现场。经过特殊清扫,他已经去除了川岛死亡的痕迹。现在要去发掘川岛生活的记录了。白井回到厢型车上,试着用车载逆变器给电脑供电。
长时间处于假死状态的电脑微微睁开了眼睛。桌面上显示的是埃里克·克莱普顿演奏时的英姿。屏幕被锁住了,只有通过指纹识别或输入四位数密码才能解锁。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白井不禁在内心暗暗抱怨。
一回到事务所,白井就向五百旗头报告清扫工作已经完成。
“哦,辛苦了。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了,早点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