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外人还用这种熟人称呼,又是“舅舅”又是“哥”的,就这点而言,她身上透露着一股遮掩不住的幼稚气息。
富治是金治的长子,荣治的哥哥。八卦周刊上曾经介绍过,这位长子与森川药业的经营毫无瓜葛。
“金治舅舅可着急了,说要商量荣治哥的遗产处理问题。”
我侧目瞥了纱英一眼,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就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口无遮拦的女生,善加利用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如果她对谁口风都这么松,
也可能会如双刃剑,将对我不利的信息透露给别人。
“那纱英小姐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呢?”我装糊涂地问。
“我能有什么办法嘛!”纱英突然大声嚷嚷起来,附近又有几个人扭头望向这边。
我沉稳地微笑着,尽量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和谐氛围。
“当金治舅舅提到‘凶手’那个女代理人的名字时,我简直惊呆了——这不就是荣治哥的前女友之一吗?他还在遗书里写着要把轻井泽的土地和别墅送给你们。”纱英语速飞快地继续说着。
我在气势上被她压制了,只好点了点头。遗书里面确实有这样的内容,但我身为筱田的代理人整日忙于工作,一直没分出心神搭理这事儿。
“我还在想呢,能骗到荣治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于是就趁村山律师不注意,复印了一份他的前女友名单来看。”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上面有十几个女人的名字。
楠田优子、冈本惠里奈、原口朝阳、后藤蓝子、山崎智惠、森川雪乃、玉出雏子、堂上真佐美、石塚明美……
名单中有一个与荣治同姓“森川”的女人,我稍微留意了一下。看她名叫“雪乃”,应该不是我面前的人。
“你看这里。剑持丽子,是你对吧?”纱英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问道。
确实是我的名字。
这件事令我倍感惊讶。
仅仅交往了三个月的男人,我都不好意思将他公然称作前男友。如果要计
算前男友的数量,恐怕我都不会把荣治算进去。
但不管相处多久,荣治都会将对方看作“前女友”吧?这的确很像他这种大大咧咧的男生会干出来的事。一时间我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所以才翘了家庭会议,跑到自助餐厅这儿来。”
纱英的前女友名单上只记载着姓名,但她居然能在如此宽敞的自助餐厅里认出我,恐怕是事先调查过我的长相。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人都能通过社交软件对别人进行某种程度上的人肉搜索。既然她性格如此冲动,自然也干得出来这种事。
“本来我对钱也没什么兴趣,而且家庭会议总是特别麻烦。”纱英望着我,表情突然失落下来,“但我无法原谅像你这样的人。”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在反光。尽管长相依旧寒酸,但我从她那双小巧而漆黑的眼珠里感受到一种不肯让步的倔强。
“如果你真是荣治哥的前女友,荣治哥死了,你应该感到伤心吧?可你非但如此,还去做别人的律师、代理人什么的,通过这种手段捞钱。”
我注意到纱英的眼眶里突然噙满了热泪,但她似乎坚决不想在自己讨厌的女人面前哭泣,因此拼命忍耐着。
从道义的角度上讲,我能理解纱英的话;但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完全无法认可。
荣治死了,我确实为此感到伤心,但这与工作、赚钱等行为
毫无关联。荣治的死令我难过,但并不代表我不该去做与他的死相关的任何工作。
“可是,这也是我的工作。”我回了一句场面话。
在刑事案件中担任被告方的代理律师时,偶尔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受害者及其家人将我当作恶魔的爪牙,对我破口大骂——“亏你好意思替这种坏东西说话!”
“死掉的可是和你关系亲近的人啊。精神正常的话,就算是工作也应该有所抵触吧?”
“唉……你说得对。”
听了纱英的话,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可能确实不太正常。
可能我确实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所以才能从事他们不愿做或做不了的工作。面对纱英的质问,我不会改变原有的想法,当然也不会拿“我就是这样的人,没办法”之类的话当借口。
我并不讨厌纱英这种感情用事的人,相反还有点羡慕她。
“之后要在轻井泽进行地产交接,你不会真的要去吧?”
“地产交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反问了一句。
“天哪,你可真是一无所知。”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知道我对此并不知情,纱英似乎感到非常开心。她接着说:“下周六要在轻井泽进行地产交接,村山律师不是已经在网页上通知过了吗?”
纱英突然抛出一个现实的话题,我的头脑也立即切换成了冷静的思考模式。
的确,“民生律师事务所”的网站上已经注明各批获赠人的遗产交
接日期。召集荣治前女友的日期也不例外。
只要参加这次集会,应该就能与其他人共同获得荣治位于轻井泽的不动产。
我按照地号查过那片土地的资产价值,土地与上面的建筑总共大约值一亿元。假设参加集会的前女友有十人,每人能够获得的财产就是一千万。刨去税金和手续费,以及交接的时间及精力成本等,实际收益顶多在五百万上下。
这笔钱固然可以当作短时间内的临时收入,但担任筱田的代理人去争取荣治的遗产,赚钱的效率可要远高于此。为了不影响筱田这边的工作,我原本觉得不去参加集会也无所谓。
“我还没有做好决定……”说着我抬起头来,正好与盯着我的纱英视线相接。
纱英那双细长的眼睛,让我不经意间想起了定之专务毒蛇般的目光。
平井副总裁似乎也有意选我的委托人为凶手。至于金治总裁,别看他搞得大张旗鼓的,我再努力一把,估计他最终也会妥协。
这样一来,还是定之专务更让人担心。而他这个看上去不太机灵的女儿纱英,如今恰巧就在我的面前。要是在她身上寻找突破口,或许就可以抓住专务的把柄。
于是我谨慎地问道:“纱英小姐,你和我们这些前女友不同,是荣治的家人,对吧?”
纱英小巧的鼻头轻轻抽动了一下。
显而易见,纱英对荣治怀着超越亲情的特殊感情。但正因为是家人
,才无法缩短与荣治之间的距离。我能想象到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这样的前女友心怀不满。
“纱英小姐你会以森川家族一员的身份,出席轻井泽的地产交接会,进行见证吧?”
纱英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件事,脸上瞬间浮现出惊愕的表情,但紧接着表示:“那当然了。我得去跟那些骗过荣治哥的女人……不,是与荣治哥多少有些露水情缘的女人们说声谢谢才行。”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也过去吧。纱英小姐你这样优秀的女性一旦出现,肯定会遭到荣治前女友们的嫉妒,她们说不定还会对你百般刁难,我实在放不下心来。”我厚着脸皮说道。
“这个……或许你说得没错。”
“我最擅长和别人吵架了,要是有人敢刁难纱英小姐你,我就帮忙骂回去。”
“好吧……那就看你的了。”纱英似乎被我的气势盖过去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竞争性馈赠的预兆
-1-
那天我等了很久,最终平井副总裁与金治总裁给出的答复是,我的委托人“很有可能是凶手”,但定之专务提出异议,最终决定“暂不表决”。
我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既然是这么个结果,当时干吗要留我那么久?不过但凡高位者,似乎都喜欢随随便便地剥夺低位者的时间。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结果与我预想的大致相同,总算让人暂时放下心来。
首先,三人中两人投“肯定”票,就算是通过了平井副总裁口中的“初选”。
接下来,十天后的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来到了轻井泽。
太阳高挂在晴朗的蓝天上,但是空气干燥,感觉凉飕飕的。
我在电车站前打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后,司机师傅用一副相当熟悉的口吻说:“哦,是森川家的别墅吧?”
随后表示:“我去过好多次了,那里的别墅可真不错。东侧正门镶着彩色玻璃,早上太阳一照,那叫一个漂亮。我家姑娘今年十二岁,我开车带她从公寓附近经过,她还说‘我也想住那样的城堡’呢。”
伴着司机师傅的自言自语,车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山道一颠一颠地开了十五分钟左右。越过山坡后,一个充满田园风情的盆地出现在眼前。
一块块田地相当宽广。现在还是冬天,一眼望去只是一片棕色,没什么生气,但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了夏天,大片美丽的翠绿色绒
毯在眼前起伏的美景。
“快到了。”说完这句话,司机师傅继续开了十五分钟,随后我们抵达了荣治留下的别墅。
铁质大门后是石板铺成的道路,道路四周则是宽敞的庭院。管理这里的草坪和树木,恐怕相当不易。
砖石结构的二层建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确实像城堡一样,估计是昭和中期落成的。整个建筑占地二百平方米出头。
门口处,高高的门廊上方镶嵌着一大片彩色玻璃,似乎还拼成了花朵的形状。但我对各种花卉的名字一向不熟,所以完全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花。
这一带似乎是高级别墅的地界,当然不都是别墅,也有不少富豪的养老房和度假所。
不过,每户住宅都配有大庭院,每户人家用树木等植物粗略隔开。当一个人拥有了如此宽敞的土地,就算邻居稍有越界,也很难会闹出什么纷争吧。
“汪汪汪,汪汪汪!”
下车推开院门时,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声。
我定睛一看,院子另一端有一个木质狗屋,面积足有大学生租住的房间那么大。狗屋门口拴着一只大型犬,虽然认不出是什么种类,但它身上棕色的皮毛扎实油亮,站姿气宇轩昂,估计是高贵品种。
那只狗一个劲儿地叫。我当然知道它在冲着我叫,但我本就总是被动物讨厌,因此满不在乎地穿过了庭院。狗紧扯着拴绳,一副迫切想要干掉我的模样,只可
惜绳子系得非常死。我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来到了门口。
按响门铃后,纱英出来迎接我。
从门口向里望,门厅的地面似乎由深棕色木地板铺成。打磨得光溜溜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古典风格的深红色地毯。
“丽子,巴卡斯刚才是在凶你吧?”纱英哧哧地笑着。
连会不会被狗凶,她都要争个高低吗……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开始脱鞋,就在这时——
“巴卡斯,咱们散步去!”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一边喊着,一边从屋里冲了出来。
我正单脚站在地上伸手脱鞋,好巧不巧地被小男孩的身子撞到肩膀,不由得身子一仰,一声不吭地摔在地上。纱英见此情景反倒“呀”地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个四十岁出头、衣着整洁的男士从屋里小跑出来。
“真对不起!”
他身着整洁的粗花呢西装,像即将出门打猎的贵族一样潇洒。
“喂,小亮,快向人家道歉。”男子用严厉的语气训斥着男孩。
那个叫小亮的男孩远远望着我,小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怯生生地向后退去。
我天生就容易招小孩讨厌或害怕。哪怕平时不怎么啼哭的婴儿,一被我抱起来,顿时便会哭得昏天黑地。所以光是被我吓得后退的小男孩,还不至于让我感到被冒犯。
不过纱英看到这一幕,却显得非常愉快。
“这个阿姨可是律师哦,她很可怕的!会把你告上法庭哦。”纱英一
惊一乍地吓唬着小亮。
我立即表示抗议:“什么阿姨不阿姨的!”
小亮却把纱英的话当了真,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哇哇大哭。“请……请……请你不要告我!”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喜欢小孩子。
但是看着小亮哭哭啼啼的面孔,我又隐约觉得他与荣治有些相似。记得有次我们去看一部无聊的B级片,明明不怎么恐怖,他却被吓得哇哇大哭,令我十分诧异。
“真是多有冒犯,这位小姐。”穿着粗花呢西装的男人捡起我掉在门口的包,掸去提手和两侧的灰尘,随后将包递回到我手中。
“堂上医师,您别放在心上。”纱英插嘴,“丽子,这两位是照顾巴卡斯的兽医堂上医师和他儿子小亮。他们就住在隔壁,每天都会来照顾巴卡斯,带它散步。他们与荣治相处的时间比你还要长呢。”纱英好像不挤对我就会觉得不舒服似的。
堂上那张和蔼的圆脸一下子乐开了花,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向纱英低头示意,然后走出房门。
巴卡斯的叫声消失了,看来的确被小亮牵走,去散步了。
“堂上医师相貌英俊、性格又好,他平时打扮时髦,心地也很善良。”纱英的面颊微微一红。虽然没有像提到荣治时那么热情,但她似乎也蛮喜欢堂上这个人的,“可是医师的夫人真佐美女士却非常招人讨厌,过去还欺负过我。”
听纱英的语
气,似乎是在寻求我的认同。
“不过真佐美女士身患重病,四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也不好公开说她的坏话,真是憋屈。”纱英闹别扭般地噘起嘴。
在纱英的原则里,死者的坏话是不能说的。我不禁觉得她虽然幼稚,却又很耿直,对她的印象有了一定的改观。
从门口径直向前走去,一间足有二十叠那么宽敞的客厅出现在眼前。
客厅里有一个高高的楼梯井,靠内侧的位置有个暖炉。客厅中间摆放着大号四角茶几一样的咖啡桌,旁边围着三张真皮沙发。客厅里的薄地毯下面似乎还铺着一层电热毯,踩在上面,感到脚底热乎乎的。
与客厅相连的一处四方形空间里摆放着一套餐桌椅。
只见距离暖炉最近、就房间布置而言算是“下座”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西服套装、腰板挺得笔直的女士。
“这位是原口朝阳小姐。”纱英手心朝上,向我介绍那位身着西服的女人,接着对她说,“这位是剑持丽子小姐。若想吵架的话,还请两位随意。”
留下这句话后,纱英便离开了。
我坐在暖炉附近的沙发上,向朝阳瞥了一眼,发现她也正看向我这边,有那么一瞬间我俩对上了视线。
她一头黑色短发,圆圆的脸庞上面是圆圆的眼睛和鼻子,显得格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