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这个词说起来不太好听。换种说法,就是将弱小无能的创始人后代从公司中剔除出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副总裁又是总裁与专务的共同敌人。
如此庞大的公司,内部必然也会分为总裁派、专务派、副总裁派三个派系。
一个派系提出对己方有益的做法,自然会遭到其他两个派系的反对。
只有提出让三个派系都视为最优选的“凶手”,才能将其评选为新股东。
我想,荣治或许是想通过他古怪的遗书,在三个派系对立的现状上,将森川药业的股份托付给能阻止公司分裂、调和派系矛盾的人。
话虽如此,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完全可以不提“杀人”“凶手”之类的危险字眼,而选择更加低调的方式。就这点而言,此事依旧十分蹊跷。事实上,正因为遗书中提到了“杀人”“凶手”等字眼,才引来众多媒体聚焦此事。无论是对
董事还是员工而言,这都是个大麻烦。
尤其对总裁、副总裁以及专务三人而言,更是麻烦不断。现在他们无论是在公共场所还是私人场合,都会被媒体记者纠缠不休。这三人疲于奔命却一言不发的镜头在电视上每出现一次,森川药业的股价都会应声下跌。
不惜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也要让他们三人参加凶手评选会,正是考虑到如果由其他人选出新股东,此人在后续的派系斗争中将处于相当不利的地位。
“这份资料请各位过目。”我从包里又掏出一份资料,分发给三人。
看到资料后,他们顿时变了脸色。
“若我的委托人获得贵司的股份,将按如下方式行使表决权。首先是关于贵司预计后年发售的肌肉增强剂——肌肉达人Z。”
几位董事顿时齐齐向前探出身子,目光纷纷落在我草拟的那份资料上。
我向眼前的三位高层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个未来三到五年内的企业发展规划。该规划的内容极为中庸,不会对三方中任何一方原本的计划造成干扰。
举例来说,新药“肌肉达人Z”是森川药业在近年来业务低迷后备受期待的新产品,该药物的研发计划由定之专务主导推进。
具体来说,该药物是森川药业与一家名为“基因组Z”的生物技术创业公司合作研发的肌肉增强剂。它融入了最新的基因组编辑技术,只需进行静脉注射,就能对患者
的基因信息进行编辑,使其肌肉更加容易生长。
然而可怕的是,这种药物会从根本上改变受注射者的基因。如果受注射者在用药后结婚生子,那么他/她经过改造的基因也会遗传给后代。由于该领域尚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据传该药物投产、上市的时间依旧遥遥无期。
不过,大约去年秋天,森川药业宣布将把“肌肉达人Z”定位为“面向老年人的肌肉增强剂”进行发售。送审的理由是——新药基因编辑技术将只用于不太可能进行生殖行为的老年人,目的是改善老年人的肌肉衰弱等症状。这才使得新药通过了厚生劳动省的审批。
新药即将上市的消息一度使森川药业持续低迷的股价一路飙升,创下了历史新高。财经类报纸也用一整个版面对此事进行了专题报道。
这是专务派的巨大功劳,将来定之专务竞选公司总裁时,这势必会成为一块有利的垫脚石。但从金治的角度来看,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不过,考虑到对抗平井副总裁的话语权,这件事又有利于提高森川家族的影响力。
从平井副总裁的角度而言,虽然他不希望森川家族的势力持续壮大,但考虑到公司业绩上涨的现状,他还是相当支持的。
为了能在各有打算的三人中以中庸之道取得平衡,我在提交上去的方案中提议——在平井副总裁的部门中成立一支新药销售团队。
对
平井副总裁来说,有了这棵摇钱树,就能够对森川家族进行牵制。
对总裁而言,他也乐意暂时搁置与专务之间的竞争。
这样一来,专务派的功劳就相当于被巧取豪夺了一部分。不过,总的来说至少避免了最坏的结果——新药的发售计划因派系斗争而告吹。此外,专务派立下大功这一事实既不会被抹杀,又能卖给总裁派及副总裁派一个人情。
这就是我对平息森川家派系斗争提出的权宜之策。
“以上提到的内容都会在股东之间正式签署协议,我们将以承担合同义务的方式对此进行担保。”
话刚说完,只见平井副总裁“咻”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后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得倒是蛮周全的。”继而又问,“这个计划是你构思出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平静地回道:“不,这是委托人的意思。”
平井副总裁愉快地笑了:“我倒是觉得你的委托人可以成为凶手。”
“慢着。”一旁的金治总裁淡淡地开口道,“这件事,我们打算与顾问律师进行临时商讨,你叫……”
“剑持。”
“剑持律师,要是方便的话,能请你在其他房间稍等片刻吗?”
真不愧是慎重派的金治总裁,立刻就想到和律师商量。如果此时我的答复出现破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否决我委托人的资格。
“没有问题,当然可以。”
说罢我站起身来,在黑衣
人的催促下离开了会议室。
在此期间,定之专务始终在用毒蛇般湿答答、黏糊糊的目光盯着我,却一言未发。苦涩的忐忑感涌上我的心头。
-3-
我被带到另一层楼的会议室里,独自等了三十分钟。
虽说会议室里有人已经备好了茶水,但光是等在这里就几乎与遭到软禁无异——正当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时,会议室的门开了,把我带到这里的前台小姐走了进来。
她满怀歉意地向我鞠了一躬:“能请您再稍等片刻吗?若是方便的话,这是敝公司自助餐厅的餐票,您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息。”
说着,她递过来一张钱币大小的纸片。
看来,尽管事情还未处理妥当,但我已经初步渡过今天的难关了。
于是我打算抱着轻松的心态去要点甜品,再喝上一杯咖啡。律师事务所里没有食堂或自助餐厅,因此偶尔有机会在委托人公司的员工食堂就餐,我总会感到莫名的开心。
我所隶属的律师事务所拥有四百多名律师,想必其中也有人与森川药业进行过合作,而我从未接到过这家公司的委托,今天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正好可以观察一下员工的状态。于是我答应了她,随即向自助餐厅走去。
总公司大厦的十二楼一整层都属于自助餐厅。外围一圈像是大型商业中心的美食街,开着各种各样的餐厅,琳琅满目。
中心区域的座椅以森川药业的品牌色——浅
绿色为基调,并加以其他流行色作为装饰。
我竖起耳朵,从那些正在享用迟到的午餐或是提前的晚餐,以及正在召开会议的员工中穿过。
他们谈论的大都是四月即将进行的部门调动、今年的奖金预测,或者发发对上司的牢骚,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在一片嘈杂中,我突然清晰地听到一个与周围其他所有谈话声都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我先走了,回头见。”
是荣治的声音。
不可能,荣治已经死了。
但那声音低沉而优美,与荣治本人一模一样,也难怪我会听错。
我急忙环顾四周,但没能找到声音的主人。
心脏剧烈跳动,甚至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响。
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为自己此时的惊诧而惊诧。
我与荣治多年未见,早已不怀想念之情,然而听到与他相似的声音后,我居然清晰地回忆起了与他初遇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荣治和我就读于同一所大学,是大我两年级的学长。
他必修科目的绩点连续两年都没达标,不得不来我这个履修生的班级上课。可与其说他在听课,倒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待在座位上。他似乎听不懂任何课程内容,老师讲课时他基本都在睡觉。
直到临近考试时,他向邻座的我哭诉,说这次绩点再不达标就又要留级了。我拿他没辙,只好把笔记借给他复印。以此为开头,我们后来成了情侣。
面对荣治猛
烈的攻势,最开始我有点吃不消。或许是由于我的妆容举止,又或许是由于谈话措辞,一般的男生都会觉得我“可怕”,并对我敬而远之。只有极其偶尔的情况才会有那种看上去“喜欢被欺负”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接近我。
然而像荣治这样极度乐观、自恋的男生,交流时从来不会低声下气,这让我感到非常新鲜。聊天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清爽宜人,一点都不招人厌烦。
“你说你喜欢我,可究竟喜欢我哪点?”我曾这样问荣治。
当时他平淡地答道:“喜欢你温柔善良。”
这回答倒挺古怪,但我还是决定与荣治交往了。
因为他的回答不可思议地触动了我的心扉,让我感到喜悦。
“温柔善良”这种夸法真是再老套不过了,然而在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的词汇赞美过。
漂亮、美丽、聪明、有范儿、擅长运动……我得到的全是这类夸奖。所有人夸的都是我的个人能力或是一技之长,从未有人察觉到我内心的美德与善良。
所以,即使不是“温柔善良”,而是用“诚实”“规矩”“谦虚礼貌”——虽然不一定完全对应得上——这些词汇来夸我,我应该也会很高兴。
“荣治你才是温柔善良的人。”
听我说完,荣治摇了摇头:“我不是。小丽你这样的人才是最最温柔善良的。”
想到说过这些话的荣治已经离这个世界而
去,一时间我不禁有些茫然若失。
要问我喜欢荣治哪一点,首先是长相英俊,要说还有别的什么,大概就只剩声音好听了。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与我交往后第三个月就跟陌生陪酒女郎出轨的渣男罢了。
就算是这样,别说厌恶或憎恨,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内心深处迷恋上了他。
即使是这样的男人,死后也让人有一点伤心啊。
但我依旧没有落泪,可能是他与我的人生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交集吧,我没有为他悲伤的资格。
心不在焉地漫步在自助餐厅,我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如果是平时,我会再加个甜甜圈,但现在完全没这个心情。
我一只手端着咖啡,发了几分钟的呆。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地振动起来,我的意识被拉回到现实。
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怀着戒心接起电话。
“喂,是丽子妹妹吗?”对面响起一个年轻的女声,“我是优佳。”
优佳,优佳,我似乎记得这个名字,又不太想得起来是谁。
“你仔细想想,我是雅俊的未婚妻,咱们前几天刚见过面。”
“啊,是优佳小姐。”我回忆起她,连忙用言语搪塞。
差点就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我还是记了起来。她是哥哥的未婚妻优佳,前几天刚在家里打过照面。
那个看上去像是一个精致的豆大福、长相平庸但性格很好的人。
“优佳小姐,你怎么知道我的手
机号?”
我和优佳在前几天见过一面,彼此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是我向雅俊要的。我说等公公过六十大寿的时候,还得打电话联络你……”
“离老爸的六十岁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我打岔道。
“这不是重点啦。丽子妹妹,你有时间吗?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优佳嘴上一刻不停地继续说着,似乎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真的有时间,“我在担心雅俊是不是出轨了。”
优佳的话太过出人意料,我不小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那个平庸又不起眼的哥哥,怎么可能出轨呢?
“最近他看上去不太对劲,总是很晚回家,而且突然多了好几次出差。最近我还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帝国酒店的收据。问他怎么回事,他就用工作啊、加班啊之类的话来搪塞我,所以就想问问丽子妹妹你知不知道些什么。”优佳语气严肃地念叨着。
听了她的话,我顿时觉得刚才那个沉浸在伤感气氛中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于是重整心情,对优佳说道:“不不不,优佳小姐。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哥哥根本连什么是出轨都不知道,你应该是杞人忧天了。”
劝解她时我全程都憋着笑。雅俊交了女朋友、要结婚之类的事就已经够离谱了,更别说什么出轨……
我一边和优佳打电话,一边冷静了下来。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我在自助餐厅已
经待了半个小时。离总裁等人中途退出面谈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差不多该有人来叫我过去了,我可没有闲工夫陪哥哥的未婚妻操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你就是剑持丽子吧!”对面传来近乎高声大喊的呼唤。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
只见一个年纪轻轻、一副寒酸相的女生气势汹汹地站在我的座位对面。
没错,一副寒酸相,这句话用在她身上特别贴切。
年纪应该比我稍小一点,看上去在二十五岁上下。
她一头长发像拉面一样卷曲,纤瘦的身体让淡粉色的连衣裙显得十分宽松,干硬的假睫毛与那张日本人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禁回望着她。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继续追问:“你也是荣治哥的前女友,对吧?”
她说“你也是”,难道她也是荣治的前女友?
要是果真如此,不得不说荣治的口味倒是蛮杂的。
我原本不是那种会嫉妒男友前任的人,但如果其他前任对我拈酸吃醋,反过来我也会不太自在,变得和她们一样。
握在手中的手机再次“嗡嗡”地振了起来,估计还是优佳打来的,我干脆没再理会。
“呃……您是哪位?”我开口问道。
只见她倨傲地挺直身板说:“我叫森川纱英,是荣治哥的表妹。”她像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宣言一样自报家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自称纱英的女生说话声很大
,引得附近的员工纷纷投来视线。我感到不太自在,于是打算优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纱英小姐你好,坐下说话如何?”我邀请她在我身旁的座位就座。
因为与其邀她坐在对面让她继续大声讲话,倒不如并排坐在一起,这样情况会好一些。
“劝我坐下?这可是我家的公司,不是你家。”
尽管嘴上发着牢骚,但我客气的态度使她不再那么咄咄逼人,继而老实地坐在了我的右侧。
既然姓森川,又是荣治的表妹,那就是森川金治的外甥女了。金治有一姐一弟,弟弟银治应该未婚。既然如此,这个名字叫“纱英”却一点也不“平凡”的女生,应该就是金治姐姐的女儿,也就是刚刚见到过的定之专务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