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个子不算高,但由于姿态优雅,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气质。隔着黑色的西装
能看出她的双肩与大腿都非常结实,不禁让人觉得她可能进行过某项运动的训练。
都说人如其名,她确实给人一种朝阳般的气息,是一位精力充沛、活泼健康的女性。
“你好,我叫原口朝阳,之前是荣治的专属护士。”朝阳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
原来并非荣治的前女友——我正这样想着。
“也是荣治的最后一任女友。”她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后来纱英告诉我,朝阳原本是信州综合医院的一名派遣护士,但在与荣治相处的过程中两人暗生情愫。花心的荣治对贴身照料自己的护士出手,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我也向她自报了家门。接下来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各自都陷入沉默。前女友们为了自己争吵,这种桥段不过是男人的幻想。尽管我和朝阳彼此交换了试探性的目光,但毕竟都不是小孩子,除此之外也不会出现更多插曲。如果换成纱英那种性格急躁的女生,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正当我在暖炉旁烤着手心时,餐厅的另一端——似乎还连着厨房——走出一位个子不高,长相也令人不敢恭维的男子。
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脸上满是痘印,面色憔悴而苍白,看上去身体状况不太好。从五官来看,他似乎与金治有些相像。
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只病恹恹的斗牛犬,心情好的时候会想悉心照顾,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只会想用来撒气。他看
上去无比脆弱,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傲气。
我保持着坐姿低头行礼,随即报上姓名,对方回道:“我叫森川富治,是荣治的哥哥。”
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听上去与相貌完全不搭,而且与荣治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周三你来过森川药业的自助餐厅,对吧?”我不禁问了一句。
富治回道:“是的,我和表妹纱英一起去了公司。因为父亲有事要谈,所以我在自助餐厅没待多久就去了楼上。”
这声音越听越像荣治。
那天我在自助餐厅里听到的,恐怕就是富治的声音。
隔着暖炉,富治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真梨子姑妈与村山律师正在其他房间里商量事情,等雪乃一到,人就齐了。”
雪乃?
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在头脑中回忆着,然后突然想了起来。
那个记录在前女友名单上的名字——森川雪乃。
荣治前女友的数量太多,名单上的那些姓名我没一一记住,但因为她与荣治都姓“森川”,我才独独记住了她。
她是森川家的人?又或者是嫁入森川家再离婚,才留下了这个姓氏?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但我很快又意识到这样猜测也没什么意义,便不再多想。
看了眼手表,时间正好是下午一点,规定好的集合时间。随后,我们在沉默中等待了五分钟、十分钟,但那位叫雪乃的姑娘依然没有出现。
就在
这时,纱英快步走进客厅,甩出一句:“真是的,雪乃还没到吗?”
“雪乃总是习惯迟到一会儿。”富治像是在替她寻找借口。
纱英单手叉腰走到客厅的窗边,拨开老旧的花边窗帘向外望去:“我看她是不懂常识。”
朝阳和我都安分地坐在沙发上。纱英口中时不时蹦出“那个女人”“真是难以置信”之类的字眼,随即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凶手评选会的事,我从父亲口中听说了。”富治似乎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开口对我说了一句,“他一脸兴奋,说你居然能想出那样的计划。虽然他时常会精神振奋,但在经营方面一向慎重冷静,所以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深感荣幸。”我拿出工作时的语气予以回应,“不过,如此古怪的遗书公布后,富治先生你想必也没少被媒体骚扰,感到很不自在吧?”我适当转换话题,试图打探富治的近况。
“这个嘛,父亲和姑父的私生活遭到了严重骚扰,我倒是没受太大影响。森川药业的股份我一股未持,企业经营也从不插手,估计他们觉得我没有骚扰的价值。”富治像是自嘲一般,若无其事地哈哈一笑,“话虽如此,由于要给荣治做遗产赠予的见证人,现在的我在每周末倒也蛮受欢迎。”
这么说来,我在查看有价证券报告书时,确实只看到了荣治持有的资产,压根儿没看到任何与他哥哥富
治有关的记载。
我想了解个中缘由,于是立刻不失时机地问道:“富治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是做学问的,在大学教授文化人类学,主要研究美洲大陆的原住民。”
我原本前倾着身体听他说话,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了意想不到的领域,我不禁打了个趔趄。“文化人类学要做的是对民族与风俗进行考察、比较吗?”
“是这样的。”看我对此表现出兴趣,富治似乎也很高兴,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种既晦涩又与赚钱无关的领域,我一向不太了解,但为了与富治拉近关系,我拼命在记忆中搜寻。
“这个,我想想……我读过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
我记得这是一本由美国研究者所著,从独特视角记录日本人奇特风俗习惯与行为特征的书,读起来非常有趣。
“本尼迪克特吗?尽管如今有许多人批判她的研究手法,但其研究内容确实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富治双手抱胸,颇为感慨地说道。
我不禁浮想联翩——他的声音如此悦耳,对他的学生而言肯定是一种享受吧。
“我推荐马塞尔·莫斯所著的《礼物》。可以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正因为读了这本书,我才有志于学术。”富治像个孩子似的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看样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深入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总是喜欢对自己的光辉事迹侃侃而谈
。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愿意主动开口,一定要等别人来请教,才肯以一副勉为其难的态度开口,真是够麻烦的。
不过没办法,毕竟想要了解富治,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哦?投身学术的契机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身子前倾,一脸兴趣盎然地问。
富治正了正坐姿,问我:“你知道‘Potlatch’吗?”
我有些不明所以。富治继续讲了下去:“这个单词翻译过来,就是‘竞争性馈赠’的意思。简单来说,假设有两个相邻的部落,彼此互赠礼物。规则非常简单,赠送给对方的礼物,要比自己之前收到的礼物价值更高。像这样轮番赠送下去,礼物的价值会越来越高,当哪一方送不下去时,就是失败了。”
“唉,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非常简单,是为了击垮对方。收到礼物后必须回赠,这是彼此之间的规则。如果收到一份厚礼,却没办法回报,相当于违背了规则。有些部落甚至会因此而发动战争,杀死违背规则的部落族长。”
“咦,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风俗?”
这倒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我确实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如此没有意义的事?
“不过奇妙的是,这种风俗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例如美洲西北部与北部、美拉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非洲、波利尼西亚、马来半岛等地。虽然激烈程度
各不相同,但你是否觉得,既然这是世界范围内自古以来的风俗,就说明它的确与人类的本性存在某种关联?”
“哈哈,确实。既然地域分布如此零散,那么与其说它是通过传承并推广开来的,不如说更有可能是世界各地自然产生的习俗。”我一边说着,一边却有些担心。尽管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要是一直讲下去,等聊到富治立志成为研究者这个话题时,太阳恐怕都落山了。
富治似乎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重重点了点头,继而说道:“文化人类学领域观测到的‘竞争性馈赠’通常发生在部落或集团之间。但我注意到,竞争性馈赠现象也发生在人与人之间。”
就在这时,纱英从我们旁边经过,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想加入我们的对话,但发现我们谈论的内容过于冷僻,便不露声色地迅速离开。
“举例来说,职场上男士在情人节会收到女士赠送的巧克力,对吧?这样他就会想——到了白色情人节我必须回赠价值更高的点心。届时,如果成功回赠还好,不小心忘记了的话,后果会十分严重。”
这个例子倒是简单易懂。
至少比部落之间送着送着礼物,突然杀死对方族长的话题更能让人产生共情。
“当然不会有人冲到面前逼问‘为什么不给我回礼’这样的话,但没有回礼的一方自然会在有意无意中感觉亏欠了对方。万一收了
对方的礼物却忘了回礼,我会迫切地觉得在对方工作失误的时候一定要去帮忙,或者以其他形式回报才行。也就是说,在职场上,女性能够通过赠送巧克力的方式对我加以‘控制’。”
“对重情理的人来说或许是这样的。”我打岔道,“不过对我来说,别人送我东西,我只会觉得运气好,就算不给回礼,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事实上,的确有许多男人送过我礼物,但我从未回过礼。
“丽子律师一定非常自信,知道自己配得上他们送你的礼物。”
富治的语气过于一本正经,我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别揶揄我了。”
富治也难为情地笑了,但表情立刻又认真起来。
“不过也与赠礼本身是什么有关。巧克力可能无所谓,但如果被别人救过一命,依然有可能会为不知如何报答对方而困扰。至少我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的?”富治突然将话题转到其他领域,似乎另有内情,我赶忙凑过去,仔细听他说话。
“你也能看出来,我的脸色不太好。因为生来就身患重疾,身体无法自主产生白细胞,所以从小体弱多病,不仅每周要去医院输血,而且每晚都要打针。注射剂有各种副作用,每次打完针我都会恶心、难受。连我母亲也为此得了心病,直到现在都会晕针。”
原来如此,如果富治身患无法产生白细胞的重病,光是脸色
不太好,已经算得上健康了。
“如果要根治,就得做骨髓移植。但想找到HLA匹配的骨髓捐献者极为困难。于是我父母想到——既然没有捐献者,就创造一个出来。”
“创造一个?”
“也就是所谓的‘兄姐救星’。在医学领域,现有的技术能够在着床之前对受精卵进行诊断,于是也就能在数个体外受精卵中选出一个HLA相匹配、适合进行骨髓移植的体外受精卵,使其重新回归母体,并被产下。如今,这种技术在英美已经相当普及,但在当时还属于最尖端的医疗技术。”
听完这番话,我似乎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而且一定是令人不堪回首的结局。
“于是父母去了美国,尝试了这项新技术。接下来出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弟弟荣治。荣治一出生,医生就抽取了他的血液,将培养出的细胞移植入我的骨髓。当时我只有七岁。”
讲到这里,富治突然沉默了。
富治注视着远方,或许是在回忆往事。
“我的人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体不再沉重,简直像是长出了翅膀。虽然每天依旧要吃预防感染的药,但已经可以正常生活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故事没有向糟糕的方向发展,这让我的心情放松了些。如果他告诉我自己余下的寿命已经不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过,那时,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对我来说,
荣治一生下来就成了救世主。我竭尽所能地善待荣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要报答他——这种想法让我时刻感到不安。认识荣治的人都觉得他从小娇生惯养,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我扑哧一声笑了。
的确,荣治好像总是在等别人照顾自己。他或许也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属于那种值得被照顾的人。
“无论我怎样善待荣治,都无法让自己释怀,始终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烦恼的根源。直到我上了大学,了解到竞争性馈赠这个概念后,我心中的谜团才解开。荣治赋予了我价值过高的礼物,而我却无法送出同等价值的回礼,因此我被他击垮了。”
“因为这个发现,你才对文化人类学产生了兴趣吗?”我有些等不及了,于是抢先问道。
“嗯,是的,就是这样。”
被我抢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富治似乎有些不满。
我略感愧疚,因此打算听他多讲几句。
“你对荣治这种亏欠的感情,最终释怀了吗?”谈着谈着,我的语气变得越发随便,但富治似乎并不介意。
“我把财产、继承权之类的东西通通送给了荣治,就数额而言还是相当多的。完成这件事后,心情总算是畅快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没有森川药业的任何股份啊。”搞清这件事后,我发自内心地感慨。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有些
后悔。自从得到了我的那份财产,荣治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似乎始终担心自己没有资格担任森川家族下一任家主。他有一个名叫拓未的表兄,那家伙精明强干、野心勃勃,许多人都觉得拓未更适合成为森川药业的下一任领导者。就这样,荣治患上了抑郁症……”
“这不是你的错。”我斩钉截铁地说,“抑郁症是疾病,不是人为原因导致的。”
出于工作原因,我见过许多抑郁症患者。虽然客户大多来源于大公司,但早前在一家专门解决劳动纠纷的小型律师事务所实习时,发现前去咨询的客户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患有抑郁症。目睹了他们的状况后,我感慨颇深——与其说是某个特定的人害他们得了抑郁症,倒不如说是蚕食社会的病症最终侵蚀到了个人身上。
“谢谢你这么说。”富治强忍着眼里的泪花。
“哪里,是我多嘴了。”我像哄小狗那样以手托腮,微笑地凝视着富治,“话说回来,那位名叫雪乃的女士还没来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向客厅入口处,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里已经静静站着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士,把我吓了一跳。由于她从头到脚都是白色,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幽灵。而且,刚才丝毫没有听到开锁或开门的动静。
富治咧嘴一笑:“雪乃,你来啦。”他说着轻轻行了一礼。
“让大家久等了。”
被称作雪乃的女士泰然自若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