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一楼的综合接待处请求见面后,对方说现在是午休时间,朝阳不在工作岗位。
我穿过医院的中庭,坐在一张日照充沛的长椅上等待。这里是接待处的大姐推荐给我的好地方。
说是中庭,但这里有着好几条直通医院外面的路,通风效果良好。庭院里栽种了许多树木,仿佛要将所有的道路都覆盖在枝叶下面。然而这个季节,树枝上已经没有一片叶子。
在我面前差不多十米远的小路上,一个严重驼背的老婆婆坐在轮椅上,后面有个男护士正推着她慢慢前行。看到柔和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我顿时感到世上充满了宁静与祥和。
不管自己怎么瞎忙活,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丝毫影响——当我这样想后,心里顿时一阵轻松,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同时一种怡然自得的爽快感在内心油然而生。
我回到医院,在小卖部买了杯咖啡后再次坐回长椅上面。当心情放松下来后,我终于感觉恢复了自我。调整好状态后,有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惊讶——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慌张?
当我优哉游哉地喝完咖啡后,朝阳也出现在我面前。似乎
是接待处的大姐将我的位置告诉了她。看了看手表,发现我到医院后才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让你久等了。”
朝阳嫣然一笑。她的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仿佛四周都因她的笑容而明朗起来。
“丽子律师,你主动来找我了啊。”
听她的语气,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过来一样。
“没什么好隐瞒的,都可以告诉你。”
朝阳的反应仿佛在向警察招供一样。
“其实我原本是想主动拜访丽子律师的。”
我俩并排坐在长椅上,我偷偷瞥着朝阳的侧脸,只见她脸上带着健康的晒痕,眼睛下方却有轻微的黑眼圈。
“荣治死后,由我负责给他做死后护理。死后护理,就是将死者身体清理干净的工作。”
朝阳从容不迫地讲了起来。
一月三十日早上八点,因为没排班而待在家里的朝阳接到了滨田医师的电话,得知了荣治的死讯。于是身为专属护士的朝阳便立刻赶往荣治的住处。当时有滨田医师、真梨子与雪乃三人在场。
“滨田医师确认荣治死亡后,为了开具死亡诊断书,他立刻赶回了医院。随后医院派了一辆车来,将荣治的遗体运了过去,而我也是在医院完成的死后护理。”
说话时,朝阳始终用僵硬的表情盯着自己的膝盖上方。
“死后护理”这个词听起来文雅,实际上要做的却是清理死者体内的食糜与排泄物,为死者的肛门填充脱脂棉等工作
,恐怕是相当令人不好受的。
朝阳是荣治的最后一任女友。面对男友的遗体,究竟要有着怎样强大的神经,才能完成这样的工作啊。
光是想到这些我心里都有点发毛。此时我不禁想起纱英在森川药业对我说过的话——“死掉的可是和你关系亲近的人啊。精神正常的话,就算是工作也应该有所抵触吧?”
对朝阳来说,这是她的工作。正如我的职业是律师一样,朝阳的职业是护士。因此,她或许也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这是我唯一能为荣治做的事了。”朝阳颤声说道,“或许你会说我怀有私心,但我在给荣治擦拭身体时的确比往常要更加仔细,也因此发现了一般情况下可能无法发现的信息——当时我在荣治左腿大腿根处,发现了一处注射的痕迹。”
“注射痕迹?不是治疗流感而留下的吗?”我插嘴问道。
“不会的。”朝阳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治疗会在那个位置进行注射。我把这件事汇报给了滨田医师,但最终也没能弄清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禁疑惑万分。如果发现了这样的痕迹,院方通常会认为事有蹊跷,继而对遗体进行解剖。但我问过朝阳后她却回道:“由于法医人才不足,全日本尸体的解剖率还不足百分之一。”
不到百分之一的比率,与日本刑事审判中被告人被宣判无罪的比率基本相当。我很清楚,这是一
个近乎令人绝望的数字。
“方便些的检查都已经做过了,但最终依旧没能确定死因。滨田医师说即使进行解剖,也多半无法查清死因,而且这样做既会无谓地扰乱死者家属的心神,也会伤害荣治的遗体,因此还是算了。”
“这样真的合适吗?”我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身为专业人士,不该如此感情用事,而应该彻底查清真相。至少如果是我的话会这样做。
朝阳握紧了拳头。
“我也感到无法接受,因此和滨田医师商量过好几次,但他对我毫不理会,所以我偷偷给那处针痕拍了照片。本想立即交给警察,但滨田医师全力阻止,我才没能做到。”
朝阳说她与体弱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为了生活,她不分昼夜辛勤地做着护士的工作,由于是非正式员工,所以只能领微薄的薪水。但在成为荣治的专属护士后,她得到了滨田医师的关照,也成了医院的正式员工。
她说滨田医师威胁过她“要是把这件事情闹大,别说正式员工的身份,你连工作也别想要了”。可能是因为院长竞选在即,如果负责的患者离奇死亡,自己的声誉会受到影响,所以滨田医师想要尽量避免。
话虽如此,如果我遇到这种威胁,恐怕不但会报警,甚至反过来会将这个当作把柄威胁对方。这一定是因为朝阳的性格不像我这样富有进攻性,而是偏防御性。
所以面对威胁,她才会更加习惯于退缩和忍耐,而不是奋起反击。
“但是昨晚因为村山律师的死,我也被叫去问讯。警察就在眼前,我顿时感到机会难得,要是不把这件事说出口我就既不配做护士,也不配做荣治的女友了。于是就把刚刚说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她说,想趁着自己的决心还没被磨灭,把心一横,于是连照片也一起交给了警察。
我注视着心地善良的朝阳的那张圆脸,不禁对她心生敬佩。柔弱者也有属于自己的战斗方式。面对深不见底的峡谷,我的选择是一跃而过,而她尽管心怀畏惧,最终也依旧迈出了步伐。
“了不起,你拿出了自己的勇气。”看朝阳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不禁摩挲着她的后背,“原来如此,因为在荣治的遗体上发现了可疑的针孔,警察才会有所行动。”
我在脑海中回想着朝阳说过的话。面对一个留下古怪遗书、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而且尸体上留下了可疑痕迹的死者,警方就算想装傻也装不了了。
不过,他们又是怎样得知我作为代理人参加过凶手评选会这件事的呢?
“对了,刚才你说想主动找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试探性地问道。
朝阳抬起头来:“丽子律师,求求你。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找出杀害荣治的凶手。”
“就凭我们两个寻找凶手?”我反问道。
“是的。荣治真的是因为流感
而死的吗?他腿上的针孔看上去还很新,我想一定另有缘由。”
我有些为难。
我本来就在以代理人的身份参加凶手评选会,而“荣治因染上流感而死”则是整件事的前提。尽管凶手评选会的本质就是董事们的“新股东评选会”,但如果让人知道荣治的死另有原因,还是会为我的工作带来不少障碍。
即便荣治的死真的另有原因,揭露真相也只会与我的工作目标背道而驰。
不过,既然朝阳会对我如此提议,就说明她还不知道我以代理人身份参加了凶手评选会的事。看来向警方泄密的并非朝阳。
知道这件事也算是一种收获,但我依旧不能被朝阳的几滴眼泪轻易打动,更不能傻乎乎地去帮她寻找凶手。
“你已经把知道的事都告诉给警察了吧,让他们去抓凶手不就好了?”我随口敷衍了几句。
朝阳突然睁大双眼,嘴巴也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又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慢慢开口说道:“因为我向警方告密,刚刚警察来医院将滨田医师带走了。走出诊室时,滨田医师瞪了我一眼,想必已经猜到我将针孔的事说出去了。等他被警方释放,我一定会立刻被医院辞退。”朝阳握紧拳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如果我付出了遭到辞退的代价,最终却没能查出荣治死亡的真相,未免太不值得。”
说罢,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我对她的笑容有些缺乏抵抗力。
方才被刑警逼问时,我会与他们针锋相对;但当朝阳微笑着请求时,即使与职责相左,我也忍不住想要帮助她。这种情况或许就像《北风与太阳》这个寓言里所讲的一样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然也不可能为此而放弃工作,背叛自己的委托人。
最终我还是打消了帮助她的想法。
“还是多考虑考虑吧。你为自己被辞退感到不值,这种情况在经济学领域中叫作‘沉没成本’。已经投入的费用即使退场也无法挽回,但如果坚持下去,还得投入更多的资金与劳力,导致损失越来越大。像这样想要挽回既有的损失却加重了损失的情况,在心理学领域中被称作‘协和式飞机效应’。”
我口若悬河地讲着,但朝阳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我。
“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你应该尽早接受被辞退的现实,别去找什么凶手,而是赶快再找一份工作。”
朝阳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丽子律师对委托人可真是认真负责啊。正因如此,我才会觉得你值得信赖。”
我大吃一惊,立即反问道:“什么意思?”
“丽子律师,你曾以代理人的身份参加过凶手评选会吧?”只见朝阳对我怒目而视。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立即再次反问。
“昨天你和富治不是谈过这方面的事吗?就在那栋别墅的
客厅里。”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当时我们在客厅里等待雪乃到来,富治提起这方面的事,我一不小心就接了话头。由于待在荣治的别墅里,身边又是富治、纱英等人,就不小心以为周围只有森川家的人了,然而当时还有朝阳这位“无关人士”在场。
我为自己的失误而感到震惊。
“那么把这件事告诉给警察的人……”
“就是我。”朝阳用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为了方便破案,我把昨天看到的、听到的全部告诉给了警察。只不过我不知道丽子律师的委托人是谁,所以警方应该也不清楚。”
我轻轻闭上双眼,将昨天发生的事大致回顾了一遍。确实,我应该没在朝阳面前说过会暴露委托人身份的话。
如果荣治的死真与那个针孔有关,那么即使筱田委托人的身份遭到暴露,他也不会被当作杀害荣治的真凶。这一点固然很好,然而最坏的情况是——荣治的死因依旧被认定为患了流感,同时筱田的身份也遭到了曝光。倘若如此,筱田是有可能遭受到刑事处罚的。
“我想让丽子律师帮我寻找凶手,但没说不给报酬。”朝阳松开拳头,食指交叉,“就算抓到真凶,他也很可能无法获得荣治的遗产,而我则会尽量帮助你的委托人获得遗产。虽然荣治在遗书里说要把遗产送给凶手,不希望凶手受到惩罚什么的,我的想法却正好
相反。我希望凶手一分钱都拿不到,而且要受到刑事处罚,偿还自己的罪孽。”
我望着朝阳的侧脸,只见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那对圆溜溜的眼瞳仿佛满月一样迷人。
“要是我说不呢?”
“那我就把这件事曝光到网上,宣称‘剑持丽子是个想与杀人犯分享死者遗产的缺德律师’。”
“哈哈哈。”我不禁放声大笑,“知道了,我会帮忙寻找凶手,不过荣治的遗产一定要归我所有……不,是归我的委托人所有才行。”
听了这句话,朝阳嫣然一笑,欢呼道“太好了”,继而张开双臂拥抱过来。
“干什么呀你,别这样。”我一边推开她,一边在心里嘀咕——真是的,根本抵抗不住她的笑容。
-3-
当晚,我与工作结束后的朝阳凑到一起。
“唉,真是的,网上连情报站都有了。”朝阳开着小型汽车,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摆弄着平板电脑,漫不经心地嘀咕着,“死后留下神秘遗书的贵公子,森川荣治。其顾问律师遭到杀害,遗书也被盗走——一般来说,警方的搜查工作通常会保密,可这次却对媒体透露了这么多。”
谈论片刻之后,我们决定去一趟雪乃家。
为了确定死因,首先要了解遗体被发现时的状况。据说荣治遗体的第一发现者就是真梨子和雪乃。如果是这样,去找雪乃自然更加方便,也更容易打听出消息。
到达雪乃家后,我注
意到拓未的汽车不在,可能他不在家吧。我们按响了门口的对讲器,过了一小会儿,里面传出声音:“请问您是?”
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畏惧。
雪乃说过拓未经常出差不归,今晚恐怕也是如此。这种时候突然有不速之客来访,产生警备心也在所难免。
“雪乃女士,打扰了,我是剑持丽子。我错过了回东京的车,方便的话能再留我住一晚吗?”我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这个厚颜无耻的要求。
“咦……丽子律师?啊对,是你。”
应该是通过对讲器上的摄像头确认了我的身份,不一会儿门开了。看到来访的不只是我,还有朝阳的时候,她被吓了一跳。
雪乃似乎对大晚上站在门口讲话有所顾忌,因此尽管有些为难,但还是将我们请进了屋。
我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外人,迈开步子熟门熟路地向客厅走去,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还呷了一口雪乃倒来的香草茶。
“请问,今天有什么事……”雪乃的眼神疑惑地游移着,同时开口询问。
朝阳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先是轻轻行了一礼,随后开口说道:“冒昧打扰到你了。我们这次过来是想确认荣治的死因,可以请你讲讲荣治去世时的状况吗?”
雪乃的神情一瞬间阴郁不安起来。
“雪乃女士,你和真梨子女士是最先目睹荣治遗体的人吧?”
朝阳说完后,雪乃点头表示肯定。苍白的脸色配上苍
白的肌肤,她看上去更像幽灵了。
“当时荣治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情况怎样……”只见雪乃蹙起了那对纤细而秀美的眉毛,“当时以为荣治睡着了,但走近一看,却发现他一动不动……用手在他脸上探了探,连呼吸都感觉不到。再用手背触碰,他的皮肤已经冰凉。我当时被吓得连连后退……”
“当时真梨子女士是什么反应?”
雪乃脸上一瞬间露出娇嗔般的表情,继而瞪着我说:“我怎么知道,当时我都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