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一般人,被雪乃这样冷言冷语地抢白一番,想必会惊慌失措,不住地向她道歉。然而我不为所动。
“是一月三十日几点的事?”
“应该是早上七点左右。”雪乃思索片刻后慎重答道。
“为什么你要一大早去找荣治?”我交叉着胳膊问道。
“你问这个干吗?”雪乃反问道。但她的反应看上去更像是在为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别问原因,快告诉我。”
被我正颜厉色地一喝,雪乃不禁用手捂住嘴巴,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想必过去从未有人用如此强硬的口吻对她下命令吧。
“这个,因为……”雪乃的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当时荣治举行完三十岁的生日派对刚过不久,婆婆想要和他谈谈给来宾们寄感谢信的事。当天我没什么事,所以她叫我一起过去……”
我像个盯着坏学生的老师一样盯着支支吾吾、含
糊其词的雪乃。
她似乎不太擅长撒谎,又或者说是为人笨拙、不善言辞,所以才会产生一种令人看不清她所思所想的神秘气息。而男人对这种气息通常没什么抵抗力。
她知道一些内情,却又在隐瞒。
我原以为在她这儿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顶多了解一下尸体发现的经过,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
我用眼神催促着朝阳,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接着,她告诉雪乃自己在荣治左腿内侧发现了一处针孔,怀疑存在他杀的可能性。
听完这件事,雪乃的样子越发古怪,一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尽管如此,她的眼里依旧一片空洞,只是茫然地望着自己叠在膝盖上的双手。而那双手如今正微微颤抖着。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我,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过去在一起刑事案件的辩护过程中,我也见过与她此时相同的反应。当时犯罪嫌疑人听说共犯被捕,想要极力抑制感情,保持平静,但越是这样做,内心的感情就越容易被人看穿。
沉默几分钟后,雪乃突然对我说道:“是我杀害了荣治。”
朝阳和我面面相觑,然后同时从嘴里冒出一句——“啊?”
虽然我估计她知道什么内情,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雪乃女士,你的意思是……?”朝阳的声音颤抖着。她曾以护士的身份多次来森川家,想必在案件发生前
就已经认识雪乃了,因此显得更加惊讶。
雪乃摇了摇头,仿佛想甩开什么东西。一缕乌黑的秀发垂到额头上,莫名显得有些妩媚。
“荣治使用了肌肉达人Z,并因其副作用而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肌肉达人Z?”朝阳睁大了眼睛。
这个词似乎在哪儿听过。
在大脑中搜索一圈后,我终于想了起来。
尽管已经时隔许久,但我在参加凶手评选会前曾调查过这个东西。
那是森川药业即将发售的、能从基因层面上强健肌肉的新药。难道说这种新药带有副作用吗?
“都怪我,荣治才会使用那种药。”雪乃用颤抖的声音讲述起事情的原委。
患上抑郁症后,荣治饱受精神折磨,终日万分痛苦。这种状况雪乃只是看在眼中都感到无法忍受,这也是她当初离开荣治的原因。
其实她依旧对荣治的病情放心不下,可既然已经放弃荣治、选择了拓未,自然也就没有脸面再去见他。
雪乃说正因为这样,她每天早晨都会偷偷溜进荣治家,看看他的身体状况。荣治睡前要服用安眠药,因此不会醒得很早,所以等到探望完毕,她总是把房间稍微打扫一下,再回到自己家正常生活。
所幸别墅平时不会上锁,巴卡斯与雪乃非常亲近,所以也不会叫。
她把这件事当成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日复一日地默默关怀着荣治。
“我心里有种负罪感。我是在荣治刚刚患
上抑郁症时和他分手的。大家说得没错,是我抛弃了他。”
而每天早晨看望荣治,替他打扫一下房间,这种行为稍稍减轻了她心中的负罪感。
原来如此,怪不得筱田说荣治觉得“早上起床时发现房间里的摆设发生了细微的变动”。原来是雪乃的行为所致。
然而在一月三十日那天清晨,她一如既往地溜进别墅后,发现荣治的样子有些古怪。
他的被子乱糟糟的,手里还握着注射器。
走近一看,雪乃发现那正是肌肉达人Z的注射器。尽管她从未接触过森川药业的经营事宜,但新药注射器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所以她很熟悉这种形状特殊的注射器。
雪乃立刻察觉到荣治给自己注射了肌肉达人Z。
再靠近一看,她发现荣治已经停止了呼吸。
“是他自己注射的吧?为什么你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呢?”我插嘴问了一句。
雪乃露出一副似哭非哭,又如鲠在喉的表情:“与荣治分手时,我不忍心对他说‘分手的原因是你得了抑郁症’,于是只好表示‘因为我不喜欢没有肌肉的男人’。随后我便与体格健壮的拓未开始了交往,还说过‘男人就该有些肌肉’这样的话。”
我不禁目瞪口呆——这也未免太荒唐了。
朝阳却接过话头:“他和我刚刚交往的时候也说过‘我没什么肌肉,你会嫌弃我吗’这样的话,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不,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应该不至于为了肌肉就……”我插了句嘴,但看到她们两个脸上都挂着严肃的表情,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至少荣治当初真的在为这件事而烦恼。
总之,雪乃似乎认为责任都在自己。她原本就对荣治怀有负罪感,所以荣治身上发生再小的问题,她也可能会认为是自己不对。
平时只会在别墅里待上十分钟左右的雪乃,那天被吓蒙了,手足无措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没过多久,与荣治约好见面的真梨子来到别墅,与雪乃碰了个正着。
见到荣治的状况真梨子也很慌张,但她的慌张另有原因。
表面上肌肉达人Z的研发计划由她的丈夫定之专务一手操持,然而计划的实际推行者却是她的儿子拓未。真梨子本人虽然与森川药业的经营无关,但想必也从定之口中了解过儿子的优异表现。
而一旦荣治的死被公之于众,肌肉达人Z有着高度致死性的事情得到证实,不但定之会脸面丢尽,连拓未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于是真梨子说服雪乃,隐瞒此事。
所幸荣治身患流感,只要处理掉注射器,他在人们眼里就只是因病而死。于是她吩咐雪乃处理掉注射器,自己则去联络滨田医师。
就这样,滨田医师开具了荣治是因流感而死的死亡诊断书,这件事情便暂时尘埃落定了。
“你没想过他的身上会留下注射痕迹吗?”
被我这么一问,
雪乃像寻找借口般地回答:“我大致看了一眼荣治的身体,没有发现什么伤痕。当时我只想着处理掉注射器应该就可以了,没有多余的时间脱掉他的衣服仔细检查。”
雪乃叹了口气:“我会向警察坦白这件事的。”她的语气轻快起来,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今天早晨在警察局接受问讯时,我感到实在说不出口。要是肌肉达人Z有副作用的消息被公之于众,新药恐怕会中止开发或是延期发售,拓未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的确如此。站在雪乃的角度上说,前男友死亡的真相与丈夫的事业,她只能选择一个。
“但如果真相始终隐藏于迷雾当中,荣治一定会死不瞑目。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对不起他的事了。”
雪乃的眼角湿润了。我像在自家一样,从茶几上的纸抽里抽出纸巾递给雪乃。
“你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吧,真是一点也不见外。”雪乃笑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朝阳和我在警察局的停车场里等雪乃出来。明明住在这种离开汽车就寸步难行的地方,雪乃却没有驾照。可以想象,这种事事需要依赖他人的女生的确更容易受到男人的青睐。
“不知道雪乃女士是否开得了口。”我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朝阳点了点头:“我觉得没问题。虽然雪乃女士看起来不太靠谱,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的确,纱英也评价过雪乃,看上去一副弱不
禁风的样子,实际上却很有自己的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荣治真的是因为肌肉达人Z的副作用意外身亡,那不就代表凶手其实并不存在?”朝阳似乎还在关心我作为“凶手代理人”一事。
“是啊。如果并非他杀,荣治的遗产就要上交国库了,但这件事对森川药业的董事们来说是个天大的麻烦。与其任其发生,他们宁肯选个明白事理的人来继承这笔遗产,也能让公司的经营更加稳定。我会沿着这个方向去说服他们的。”
金治总裁和平井副总裁已经基本认同了我的计划,现在只要能说服定之专务就够了。
在这次事件中,肌肉达人Z的副作用一旦被公之于众,森川药业的股价必将再次暴跌,负责推进新药开发的专务派也将受到沉重打击。再加上定之专务的妻子真梨子曾隐瞒药物有副作用,定之专务本人有可能为此担责。
与其他两大阵营相比,定之专务派的实力将被削弱。这一情况将大大有利于我。
“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通。”朝阳疑惑地说,“当时荣治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极点,连饭都吃不下,哪怕放着不管都可能随时丧命。因此就算再怎么想锻炼肌肉,也不至于在那种时候注射肌肉增强剂吧?”
听了朝阳的话,我觉得言之有理。我不了解荣治去世前的状态,因此也无法想象他当时的身体状况究竟差到了怎样的程度
。但如果对荣治进行贴身护理的朝阳都这么说,的确会让人觉得事有蹊跷。
“那个药本来就是面向肌肉衰退的老年人群体开发的,难道说荣治感到自己体力衰退了?”尽管嘴上这么说,我还是不太确定。
正当我将手肘支在副驾驶席上陷入沉思时,突然——
砰砰砰。
一阵敲玻璃的声音传来,吓得我差点一跃而起。
受到惊吓时我不会大叫,但身体会不由得变僵硬。
往窗外一看,一个病恹恹的男子正在望着车内。
原来是富治。
我松了一口气,继而打开车窗。
“可以不要突然敲窗户吗,吓死人了。”我轻轻抱怨了一句。
“我在远处就挥手了,可你们没注意到。”
富治说自己今天刚刚接受警方的问讯。除了村山的案子,警方还问了关于荣治的事。
“你们呢?丽子律师不是已经回东京去了吗?”
我将自己和朝阳正在调查荣治死因、昨晚雪乃问我问题,以及在雪乃家留宿的事讲给了富治听。
“要是这样,我有话想对你们说。”富治说着,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此时,刚巧雪乃结束问讯,从警察局门口走了出来。
“待会儿你们能到荣治的别墅来一趟吗?我们在那里谈。”
“有话直说。”我讨厌做事慢吞吞的,于是直截了当地回道。
富治瞥了一眼走向这边的雪乃,压低声音说:“雪乃在这儿,不太方便说话,到时候最好就你们两个过来。”
说罢,富治匆匆离去了。
雪乃带着疑惑的表情坐到后座上。
“咦,富治找你们干什么?”她随口问了一句,但似乎对此并不关心,也没有多追究什么。
我和朝阳把雪乃送回家后,随即前往荣治的别墅。
雪乃家与荣治的别墅相距不远,步行也只需五分钟,开车反而费事。这下我理解雪乃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能去荣治的别墅了。
不过我有些好奇——朝阳是荣治的最后一任女友。当她得知荣治的前任女友雪乃住得如此之近,还每日定点前来探望后,不会觉得别扭吗?看来朝阳并不像纱英那样会与其他女生争风吃醋。或许她天生就不喜争斗,是心胸宽广的人。
先一步到达的富治已经打开了别墅里的暖气,正在客厅里面等着我们。
我抢占了客厅里看上去最舒服的那张铺着天鹅绒的沙发。朝阳依旧坐在“下座”的那张凳子上,后背挺得笔直。
“然后呢,你想说什么?”我问了一句。
富治用手托着下巴回道:“是竞争性馈赠。”
我记得“竞争性馈赠”是文化人类学者的研究对象。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我不禁有些讶异。
“荣治留下那样的遗书,你觉得他有什么用意?”
富治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面孔。尽管面容依旧像只病恹恹的斗牛犬,但他的瞳仁却无比清澈,闪耀着理性的光辉。
突然间,荣治遗书里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的一切财产,
全部转让给杀害我的凶手。
这是我对凶手的报复。
给予即是剥夺。
“你的意思是,这是荣治对凶手的竞争性馈赠?”
听了我的话,富治点了点头:“只能这样认为。我和荣治曾经就竞争性馈赠做过一些讨论,因此他对这一概念也是耳熟能详。”富治用充满自信的声音继续说,“打算用凶手永远无力偿还的赠礼来将其击垮——这是荣治唯一能做到的报复。”
“呃……”我打断了富治的话,“可是所谓的竞争性馈赠,不是要向对方多次赠礼,并逐步提升礼物的价值吗?像这样一口气砸过去一大笔钱,好像不太符合竞争性馈赠的概念吧?”
富治心满意足地微笑道:“不愧是丽子律师,真是一针见血。”他拿出大学教授的语气说道,“不过这样做反而更加有效。将无力偿还的恩情狠狠砸在对方脸上,借由对方由此产生的负罪感与歉疚感来侵蚀其内心,这正是竞争性馈赠的本质。”
我偷偷往凳子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朝阳也探着身子,似乎听得有些入神。
朝阳前天也听到了富治在这里谈过有关竞争性馈赠的内容,因此应该也能理解刚刚那番话的含义。
“只要恩人还活在世上,能向他报恩的一天总会出现;但如果恩人死去,这份恩情就再也无法偿还了。用这种方法,就能将接受赠礼的人置于‘不胜之地’。这样想来,遗书确实是很适
合进行‘竞争性馈赠’的形态呢。”
从理论上来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荣治会为了一个如此抽象的概念,就把事情搞得这么大,将这么多人都牵扯进来吗?
正当我想到这里,朝阳在一旁开口道:“难道说荣治预感到了自己会被人杀害?”
“是啊。”我附和了一句,“而且奇怪的遗书正是在荣治死亡的前几天立下的,难道说他可以未卜先知?”
村山或许知道答案,但如今再提这个已经迟了。
“是拓未那家伙,是他杀害了荣治。”富治双臂交叉,低声说道。
“咦,拓未?”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望了望朝阳。只见她也是嘴巴微张,看上去无比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