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源博雅。听说藤原安时大人之女贵子小姐在夜间遭灾障,为了确认此事而藏身在此。请您原谅……」
博雅毫不犹豫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噢,你看到了……」
女子说。
「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了……」
女子发出嘎吱声地动了。
女子身上的衣裾在月光中翩翻,她从佛坛上滚落,发出响声。
「噢噢,被看到了。我这副可耻的模样被看到了……」
女子爬到墙角,把身子蜷缩得如石头那般,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
晴明和博雅站在女子面前。
「你为何做这种事呢?」晴明问。
「平家盛大人本来每夜都到小女子康子的住处。自从开始去那个女人,去贵子的住处後,小女子夜夜独守空闺……」
女子边哭边道。
「所以我拿这尊佛像代替那女人,每晚每夜都来啃咬。这是那女人出生时制作的佛像。这是那女人的替身……」
「这不是替身。」晴明说。
「什麽?!」女子发出细微叫声。
「这尊佛像的泥胎内,放有贵子小姐的脐带。如此一来,您便是透过这尊佛像向贵子小姐下咒,实际上在贵子小姐脸上留下了咬痕……」
「怎麽可能……」
「是事实。」晴明道。
女子听後,停止哭泣,尖声笑出。
「是眞的吗?若是事实,那眞是大快人心。我的咬痕留在那女人的脸上,她的脸已经烂了吗?那眞是太好了……」
女子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太好了……」
女子收声大笑,晃晃悠悠地往前迈步。
她从敞开的门扉走至佛堂外的月光中。
博雅正打算迈开脚步往前追时,晴明轻轻按住博雅的肩膀,微微摇头。
「是啊,晴明。我明白。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
博雅微微收回下巴点头。

两人在喝酒。
在窄廊上喝酒。
此刻是夜晚。
菊花散发着香气。
酒也散发着香气。
「那以後,贵子小姐应该没事了吧?」博雅问。
「嗯。」晴明点头,「我们已经将贵子小姐的脐带自如意轮观音泥胎取出……」
之後,两人又默不作声地喝酒。
「晴明啊……」博雅似乎想起某事,开口说。
「什麽事?博雅。」
「你怎麽知道如意轮观音被当作贵子小姐的替身,被下了咒呢?」
「因为我知道安时大人有一间佛堂,也知道里面供奉了三尊佛像。」
「可是,仅仅知道这事,也不可能看穿眞相。」
「我是看了贵子小姐肌肤上的咬痕才明白。」
「什麽?!」
「那些咬痕只出现在右边的脸和右手臂,不是吗?」
「确实是,可是,光凭这点就能知道吗?」
「嗯。」
「为什麽?」
「因为中央是阿弥陀如来,右侧是如意轮观音座像。如此一来,如来挡住左侧,对方也就咬不到如意轮观音左侧了。」
「原来如此。」
「细看手臂的咬痕,可以看出那是人的牙齿咬的,再说,有些地方没有留下咬痕。」
「哪里?」
「额头上部,上臂,还有手腕……」
「什麽意思?」
「如意轮观音头上戴着宝冠,因此咬不到额头。在右上臂和右手腕,不也戴着臂环吗?换句话说,那些地方也咬不到,因此没有留下咬痕。我听到贵子小姐的脐带放在佛像泥胎内时,就确定了眞相。只是,我仍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唔。」
「至於那女子是谁,住在哪里,这些问题都不是我们应该去追究的……」
晴明感慨地说,啜了一口酒。
「晴明啊……」
「怎麽了?」
「人心的问题眞是很难解决……」
「嗯。」
「到底该怎麽做,又该做些什麽,完全没有答案……」
「嗯。」
「人大概会为了这种没有答案的人心问题,终生都活得手忙脚乱吧。」
「大概吧。」
「这样活着好像很寂寞,不过,又好像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博雅啊,你吹笛给我听吧。」晴明说。
「嗯。」
博雅点头,搁下酒杯,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把笛子贴在唇上,吹了起来。
笛声滑进菊香中。

七天後,鸭川河面浮出一具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屍体。只是,没有人知道那具屍体到底是谁,又住在何处,於是将屍体埋葬在鸟边野(注4)。
注1:三轮山的清水是圣水,酿造出的酒是美酒。
注2:日本阴阳道信仰中,外出为避凶位,先绕路走其他方位,再前往眞正的目的地。
注3:平安时代的男女交际习俗是「访妻婚」,男方於夜晚探访女方,住宿一夜後,翌日清晨离去。由於没有法律约束,男方可以随时中止「访妻」行为。一旦男方不再来访,女方可以再度寻觅适当人选。
注4:京城地名,埋葬或火葬身分不明屍体的场所。


第5章 霹雳神

秋日阳光中,飘荡着菊花香。
在清冶的秋日空气中间着这种香味,内心深处会萌生另一个更深的地方,似乎能隐约瞧见隐藏在自己最根柢处的感情。
琵琶净净声正是在这种阳光和菊香中响起。
前些日子在晴明宅邸小住的蝉丸法师,坐在窄廊上弹琵琶。
晴明和博雅两人边喝酒边听琴声。
他们将浮在酒面的菊香,和着酒一起含在嘴里,再喝下。
博雅闭着眼。
「蝉丸大人的琵琶声和菊香,这是多麽奢侈的下酒菜啊。」
博雅搁下杯子,睁开双眼。
晴明宅邪的庭院宛如秋日原野。
败酱草(注1)和龙胆四下盛开,东一丛、西一丛的菊花在其间绽放。
「博雅啊,你能不能和着琵琶吹吹笛子?」
晴明说此话时,太阳刚蒙上些许阴影,微微起风。博雅吹起笛子时,一直都放晴的天空也罩上厚重云朵,不久即刮起强风,豆大雨滴开始猛烈击打屋顶和庭院。
四周昏暗得有如傍晚,天空划过闪电。
弯曲的树枝沙沙起伏,在风中不停摇晃。
瀑布般的雨水中,雷声轰然大作,天空不时发出闪光。
蝉丸停止弹琵琶,博雅也停止吹笛,和晴明一起观看了一阵子天空的喧哗。
此时——
上空划过一道特别耀眼的闪电,一根粗大火柱连结天与地,撕裂天地般的轰隆巨响摇晃着大气。
「看来某处落雷了。」
蝉丸的盲眼望向天空。
「是南方。」
博雅在屋檐下仰望天空,站起身。
「大概在罗城门附近。」
晴明说毕,闭上眼睛。
晴明脸上浮出一副侧耳倾听的表情,似乎把天地间轰隆作响的雷鸣、风声、雨声都当作音乐那般。

秋日暴风雨刮了一阵,傍晚即风收雨停,闪电也消失。
过一会儿,散开的乌云开始向东飘去,乌云缝隙中露出澄澈的天空,可见闪烁星眼。
入夜後,天空只剩几朵云彩,圆月在中天皎皎生辉。
博雅也决定今晚不回去,留在晴明宅邸。
当月光射进屋檐下时,晴明、博雅、蝉丸三人再度坐在窄廊上喝起酒来。
灯架上只点燃一盏火,立在一旁摇晃。
酒喝完时,蜜夜会重新送来盛着酒的酒瓶。
「不过话说回来,天地在白天吵得那麽厉害,现在却这麽安静……」
甚至能听到博雅喝下的酒滑过喉咙的声音。
秋虫在草丛中鸣叫。
「原来吵得那麽厉害的声音一旦停止,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迎来这麽寂寞的静谧,晴明啊……」
「博雅,你这样说,简直在比喻强烈思念某人後的心情……」
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
「不,我没有将天地比喻成任何东西。只是照原样说出而已。」
「是吗……」
晴明不再接博雅的话,举起酒杯,啜了一口酒。
「不介意的话,让我继续弹白天的曲子吧。」
蝉丸取起一旁的琵琶搁在膝上,自怀中掏出拨子。
「哦,太好了:
晴明搁下酒杯。
琤……
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於再度散发菊香的夜气中,嫋嫋响起。
「我也来和一下……」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月光中,笛音如淡青色的蛇,轻轻滑出。
琵琶声和笛音交融一起,升向秋夜天空。
琤、琤……
呜、呜……
两种音色溶入菊香中,渐次流泄。
此时——
咚。
不知何处的上空传来声响。
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似乎有人在某处敲打鞨鼓(注2)。
咚、
咚咚咚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似乎传自晴明宅邸的屋顶。
鞨鼓声巧妙地应和着琵琶声和笛音。
蝉丸继续弹琵琶,博雅也继续吹笛。
对蝉丸和博雅来说,比起停止弹琵琶和吹笛,到外面朝屋顶喝问「你是谁」,倒不如和着鞨鼓声继续弹琵琶、吹笛,这样更快活。
琤、琤、
呜、呜、
咚、咚、
三种音色和着曲调与节拍鸣响。
咚、
每逢鞨鼓声响起,屋顶会「啪」地闪过一道亮光。
咚、啪、
咚、啪、
音色和亮光在屋顶移动起来。
脚踏屋顶的砰砰声逐渐靠近屋檐,有某物掉落庭院。
在半空翻了一圈,落在月光中的,是个光着身子、只在腰间缠了块布条的童子。
童子把鞨鼓用绳子垂挂在脖子上,右手持树枝,左手握着金刚杵,快活地用双脚踏地打拍子,敲打鞨鼓。
童子双眼圆睁,笑着在月光中时而歪头,时而前倾,时而後仰,踏响脚步在跳舞。
他光着脚边跳边击打褐鼓。
双颊通红,头发绾成发髻。
博雅和蝉丸与他相和,吹着笛子,弹着琵琶。
三种音色响彻秋夜天空。

第二天清晨——
一尊童子木雕像滚落在庭院。
童子的脖子上垂挂着鞨鼓,右手持木棒,左手握着金刚杵。
蝉丸留在窄廊上,晴明和博雅步下庭院。
博雅俯视躺在草丛中的童子,说:
「晴明,这不正是昨晚的童子吗……」
「应该是罗城门的制吒迦童子(注3)大人。」晴明答。
「什麽?!」
「他左手拿着金刚杵,右手握着金刚棒嘛……」
「可是,怎麽是罗城门……」
「我以前看过。罗城门楼上供奉一尊六尺余的兜跋毗沙门天(注4)像,旁边应该还有一尊不动明王(注5)像。不动明王的左右各有制吒迦童子像和矜羯罗童子(注6)像。」
「那又怎麽了?」
「其他另有几尊驾乘云朵的菩萨,我记得其中一尊正是像这样击打着鞨鼓……」
「所以我才问那又怎麽了?晴明……」
「据我所知,罗城门的制吒迦童子,往昔似乎是用霹雳木雕成……」
所谓霹雳木,指霹雳——雷电击中的树木,因而被当作灵木受人祭拜崇奉。
「昨天落在罗城门的雷,大概击中了这尊制吒迦童子大人。所以暂时被霹雳神附身了。当时凑巧听到你的笛声和蝉丸大人的琵琶声,於是向菩萨大人借了鞨鼓,特意来到这儿吧。或许霹雳神降落时,就已听到蝉丸大人的琵琶声了……」
晴明如此说。
「也许眞有这种事……」
窄廊上的蝉丸微微笑着。
「那麽,霹雳神大人呢……」
「黎明时,和升起的太阳一起回天上了吧。」
「原来世上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晴明啊……」
「怎麽了?博雅……」
「不管这童子身上附了什麽神祗,我昨晚眞的很开心……」
「嗯。」
「日後眞想再度合奏。不知往後还有没有这种机会……」
博雅有点寂寞地说。
「一定有。」晴明毫不犹豫地道,「我今天就让人把这尊雕像和褐鼓送回罗城门。不过,博雅啊……」
「怎麽了?」
「昨晚我也很开心。如果还有机会再度听到那般美妙的乐音,我也会很高兴……」
晴明仰头望向青空,秋风正吹着。
注1:原文为「女郎花」(おみなえし,ominaeshi),学名Patrinia scabiosifolia,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天七草之一,中药上多用於清热解毒。
注2:古代龟兹乐、天竺乐、高昌乐、疏勒乐的乐器,源出羯,故称羯鼓,亦称鞨鼓。
注3:梵名Cetaka。又译作制擿加、制多加、势多迦、扇底迦。意译息灾、福德聚胜。为密教不动明王之胁侍,侍於右侧,称天部。乃不动明王五使者之一,八大童子之一。
注4:梵名Vaisramana,又称多闻天,四天王中北方守护神,也是四天王之首,佛教的知识神与财神。「兜跋」一词则有多种不同看法。或有以为乃唐天宝年间吐番来犯时,唐人曾立毘沙门天王像退敌。时人讹传将当时之「吐番」误称为「兜跋」,故「兜跋毘沙门」指权现於兜跋国护持佛法的毘沙门。另有说法认为「兜跋」原指西藏宗教领袖冬季所穿长外套,略同「斗篷」。「兜跋毘沙门」即穿上类似此外套之战袍的毘沙门,即武装之毘沙门。後来又误为「刀八」,解为「八支刀」。此天王在日本就成为镇守国土、拒退怨敌的神将。
注5:梵名Acalanatha,佛教密宗五大明王主尊、八大明王首座,大日如来教令轮身。在镇守五方的五大明王中镇守中央,也是着名护法神。同身呈现青蓝色,右手持智慧剑,左手拿金刚索,右眼仰视,左眼俯视,周身火焰。一般都以愤怒的形象示人,表示驱魔斩鬼无住不前。
注6:梵名Kivkara,又译作金伽罗,意译随顺、恭敬者。不动明王八大童子之第七,与制吒迦同侍不动明王,在其左侧。


第6章 逆发女

人人皆云矣
去者与归者(注1)
分别又重逢
亲朋或萍水
尽在逢坂关
这是收录在《小仓百人一首》中蝉丸法师的和歌。
逢坂关卡夜未央
大雨滂沱风疾驰
孤穷一身蓬室居
只因世间不容人
这是收录在《续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
两首和歌都出现地名「逢坂关」,看来蝉丸当时似乎住在逢坂关附近。用「似乎」这个说法,是因目前仍有不少人怀疑历史上是否眞有过蝉丸这个人的存在。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蝉丸体内流着高贵血统,是醍醐天皇的第四皇子。还有一种说法:蝉丸是宇多天皇之皇子敦实亲王的杂役。本系列故事开篇便已提过,源博雅为了学习琵琶秘曲,花了三年,来回往返蝉丸在逢扳关的住处。
众多传说都一致认为蝉丸是盲目琵琶法师,但他到底何时失明,则有几个不同版本的故事。
这位失明的琵琶名手也经常於戏曲世界登场。
根据净琉璃(注2)《蝉丸》,据说是蝉丸正室和侍女芭蕉这两个女人对蝉丸下了诅咒,致使蝉丸失明。歌舞伎狂言《蝉丸二度出世》正是受了这出净琉璃的影响,也将蝉丸失明的原因归於诅咒。失明後的蝉丸被弃於逢坂山,自此居住逢坂山。
谣曲《蝉丸》中,蝉丸是延喜帝的第四皇子,自小失明,因而被丢弃在逢坂山。
总之,有趣的是,无论歌舞伎狂言或净琉璃,剧中都出现逆发女。
就净琉璃《蝉丸》来说,正是「黑发倒竖」部分。
忽从席上站起,额上凸起青筋,黑发向上倒竖,全身颤抖不已,双眼瞪视天地,汨汨流出血泪,怒目咬牙切齿,点燃千仇万恨,连声喊冤叫屈,恨你怨你怒你。怨忿妒恨啖汝肉,满腔怒火团团转。狂态令人颤栗,却也令人哀怜。
相当恐怖。
描写的正是蝉丸的正室。
黑发向上倒竖的模样让人联想起蛇。蛇,即嫉妒之意,古典文学中也有几个描述女人因仇恨或嫉妒,头发变成蛇的故事。
此处的「逆发」,可能是「坂神」(注3),通常和逢坂山的山头神由来有关。
「坂神」(注4)与「式神」相通,「式神」又与「宿神」(注5)相通,「宿神」则和「摩多罗神」(注6)相通。摩多罗神是外来神,亦是演艺神,这位神祗在琵琶名手蝉丸背後时隐时现,实在颇有意思。
在此并无牵强附会之意,但蝉丸和安倍晴明交情很好,或许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樱花花瓣寂静无声地飘落。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过,对源博雅来说,樱花花瓣似乎以人耳听不到的声音,彼此小声私语暗中交谈,一片片飘向四方。
「晴明啊。」
博雅将盛着酒的杯子举至嘴边说。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
博雅和晴明在窄廊相对而坐,正在喝酒。
仅有一盏竖立的灯台燃着灯火。
月亮位於中天,自正上方向缨花洒下青光。樱花花瓣在月光中飘落。
「怎麽了,博雅?」
坐在窄廊的晴明,右肘搭在立起的右膝,应道。
「我啊,望着那些飘落的樱花,总觉得有点想不通……」
「想不通?」
「嗯。」
「想不通什麽?」
「我觉得,那些飘落的樱花,好像一边飘落,一边暗地里说着什麽悄悄话。」
「说什麽悄悄话呢?」
「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明明觉得樱花好像在说什麽悄悄话,可是,到底在说什麽,我又不大清楚。不,应该说,我明明知道樱花到底在说什麽,但是想告诉你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如果你形容得出,表示你已经理解咒的意义。」
「喂,晴明。」
「怎麽了?」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咒吗……」
「是吗?」
「只要你一提起咒,本来我认为已经明白的事会变得不明不白,不明白的事则会越发不明白。」
「那麽,用其他比喻吧?」
「其他比喻?」
「如果你形容得出,表示你能够作一首和歌。」
「和歌?」
「没错。」
「你这样说,不是等於把咒换成和歌而已吗?」
「正是。你心知肚明嘛。」
「你的意思是,咒与和歌是同一种东西?」
「是的。」
「可是,那……」
博雅说到一半,突然住口。
「算了,这样说下去大概又会提到咒。」
博雅将刚才举到嘴边的酒杯贴在唇上,一饮而尽。
将杯子搁在窄廊後,博雅问:
「晴明啊,望着飘落的樱花,你内心一定浮出很多事吧?」
「是啊。」
「比如会觉得很飒爽,会觉得很无常,而那种无常感又会令你觉得很美,光是望着樱花,内心就会浮出很多事吧?」
「嗯。」
「我认为,这大概正是樱花用无声的声音在向我说悄悄话。」
「那是因为樱花能映照人心。」
「什麽?!」
「飘落的东西,灭亡的东西,通常能映照人心。」
「……」
「这种现象在你看来就成了樱花在向你说悄悄话。就此意义来说,樱花确实在说悄悄话。」
博雅叹了口气。
「刚才那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麽,可是你这麽一讲,我又没头没脑了。」
「没头没脑也没关系。即使你说没头没脑,其实你最明白其中道理。也许你比我更明白……」
「晴明,你这是在夸我吗?」
「是在夸你。」
「不是在戏弄我吧?」
「当然不是。」
「这样我总算安心了点,晴明……」
博雅喃喃自语,望向庭院的樱花。
花瓣在月光中不停飘落。两人谈话时,花瓣大概也是这样不停地飘落着。
「蝉丸大人不来了吗……」
博雅小声问。
「总会来的。对那位大人来说,走夜路也没什麽差别。」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听蝉丸大人的琵琶。蝉丸大人的琵琶正适合这样的夜晚啊。」
「我也是这麽想,所以昨晚遣下人过去,说好今晚会来。蜜虫已经出门相迎了。过一会儿,蜜虫大概会牵着蝉丸大人的手出现吧。」
「眞是等不及啊。」
博雅举起酒瓶往自己的空酒杯内倒酒。
晴明望向庭院的樱花。
火光映在晴明身穿的白色狩衣,摇摇晃晃。
晴明蠕动着红色双唇。
「博雅,好像到了。」
话音刚落,蝉丸在房子拐角转弯,出现在月光中。
他右手持杖,左手被蜜虫牵着。
蝉丸背上驮着琵琶。
蝉丸在樱树下止步,歪着脖子,侧耳倾听。
「樱花开始飘落了啊。」
他彷佛能听到花瓣的悄悄话,如此说道。

三人在喝酒。
蜜虫在一旁斟酒。
「看来樱花也有味道啊。」
蝉丸举着酒杯说。
「因为我眼睛看不见,所以我喝酒时,通常会先喝风……」
「喝风?」晴明问。
「应该说是风味吧?风也有依稀味道。我在喝酒之前,会先品尝吹拂在酒杯内酒面上的风……此刻的风,除了酒香,还有樱花花香。」
蝉丸微笑着。
看来他眞的闻得出风之味和樱花香。
蝉丸和晴明聊了一会儿後,向博雅发问。
「博雅大人,您怎麽了……」
因为蝉丸来了後,博雅几乎没有加入谈话。始终保持沉默。
虽然博雅也在喝着蜜虫斟的酒,但他偶尔将视线移向庭院的樱树。
蝉丸敏感察觉了博雅的动静。
「没、没什麽。我没怎麽样……」
博雅如此说後,将酒杯举到嘴边,视线却又情不自禁地移向樱澍。
博雅的沉默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似乎令蝉丸明白了博雅的动作。
「博雅大人,您很在意庭院吗?」
「不,不是,我不、不在意庭院。」
蝉丸似乎在咀嚼博雅的话,不作声。
过一会儿,蝉丸开口。
「博雅大人,原来您看得到『那东西』……」
「那、『那东西』是什麽……」
博雅抬高声音。
「正是博雅大人此刻看的东西……」
「……」
「您看得到吧?」
「看、看得到。」
「那是什麽样子呢?」
「站、站着。」
「站在哪里?」
「站在庭院。樱、樱花树下……」
「是人吗……」
「是女人。」
「女人……」
「那女人,头、头发,这样往上倒竖。是逆发。」
「那女人在做什麽呢?」
「她站在樱树下,正在望着我们。不,看起来像在望着我们,不过她望的是蝉丸大人。那眼神实在很可怕……」
「那女人什麽时候开始站在那儿的?」
「蝉丸大人走进庭院时。蜜虫牵着蝉丸大人的手一进来,她就紧跟在蝉丸大人身後走进来。我起初以为她是蝉丸大人的同伴,但马上明白其实不是。耶女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您怎麽知道她不是这世上的人呢?」
「因为她浮在半空。她浮在离地面五、六寸高的半空中行走。现在也是。而且不光如此,那些飘散的樱花瓣都透过那女人的身体,落向四方……」
「原来如此……」
「蝉丸大人,您知道那女人在这儿吗……」
「是。」
「蝉丸大人的态度和平常完全一样,我以为您不知道那女人在这儿。我想,既然您不知道,我也没必要特意发问,免得把事情弄得复杂,所以保持沉默。可是,您既然知道……」
「大概在二十年前……不,三十多年前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您看到她了?」
「不,我眼睛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不过,就我失明前的记忆来说,那女人还活在这世上时,确实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若要说美不美,此刻站在樱树下那个女人,的确很美。
她身上穿着樱袭(注7)的十二单衣,站在樱树下。
只是……
「很可怕。」博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