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6:阿倍仲麻吕原于西元七五三年搭船欲返日本,途遇风暴,几经波折,七五五年回返长安却又遇安禄山之乱起,往来中日之路已变得相当危险,他自此打消返日念头,最后死于长安。


第6章 治痛和尚

中午起,藤花即在飘香。
明明没有起风,藤花香却能飘至此处,可见空气中已饱含相当浓厚的藤花香。
「这样根本无须喝酒,光闻花香就好像已经醉了。」
源博雅闭着双眼说。
他坐在安倍晴明宅邱的窄廊上。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支起单膝,背倚柱子,正在眺望庭院。
庭院的藤花已伸长,藤蔓不但缠上松树树干,甚至攀爬至枝杈,并垂落好几串看似沉重的藤花。
博雅坐在晴明对面,右手端着空酒杯,闭着双眼。
「是吗?你不要喝酒吗?」
晴明转头吩咐身旁的蜜虫:
「喂,博雅说不必倒酒了。」
「喂,晴明,我什么时候说不必倒酒了?」
博雅慌忙睁开双眼。
「刚才。」
「我没说。」
「说了。」
「我只说了光闻花香就好像已经醉了这句……」
「不,前面还有一句。」
「我没说。」
「吵来吵去争论有说、没说,也没意思。你就喝吧。」
晴明刚说完,蜜虫即抬起手中的酒瓶往博雅的杯子倒酒。
博雅端着杯子,看似很不服气地瞪着刚盛满的酒。
「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有酒可喝,我当然没话说,只是,刚才那个有说、没说的问题还没解决,你就要我喝这杯酒,我总觉得好像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喝吧,博雅。」晴明微笑道。
晴明只不过微微翘起唇角,就令人觉得仿佛沉入那道笑容中。
「嗯,我喝。」
博雅下定决心般将杯子举至嘴边。
把空酒杯搁回原处时,不服气的表情已自博雅脸上消失。
「对了,晴明……」
「什么事?」
「有关高山那位正佑法师的事,你听说了吗?」
「如果是前些日子治愈皇上疾患的那位正佑法师,我倒是听说了……」
「你果然有耳闻。」
「正佑法师怎么了?」
「明天他将来我家。」
「是吗?那又怎么了?」
「他说,想听我吹笛。我本来向对方说,不用麻烦他特地前来,我会主动去拜访,结果正佑大人说,想听笛声的人是他自己,应该是他主动过来,所以明天他将来我家……」
「是吗?」
「是那位正佑法师要来我家呐。我必须在今晚把所有曲子都练习过一遍。」
也难怪博雅会双眼发光地说这句话。因为正佑法师只施行了一次法术,便让天皇的疾病痊愈。
大约半个月前,天皇说自己腹痛。

天皇在半夜因腹痛醒来。
梦境中,地狱鬼卒追着天皇,用类似长矛的武器不停刺入天皇的肚子。
「痛啊!痛啊!」
天皇情不自禁叫出声,在被褥内醒来。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肚子真的在痛。而且是剧痛。痛得宛如胸口被塞入异物。
「来人啊!」
天皇满头大汗地叫人来,随即喝下止痛药,却不见效。
是昨晚吃的东西出了问题?或是腹部有什么虫在闹事呢?
第二天早上,腹痛不见转好,过了三天仍在痛。
因为腹痛,天皇站都站不起来,连饮食和排便也力不从心。为了忍耐痛苦,天皇耗尽所有精气。
第四天,宫里请来法师进行法术,但天皇依旧痛个不停;第五天,请来五名和尚,进行了五坛御修法(注1)。
所谓五坛御修法,意指在五坛供奉五大明王,祈祷以求祛除妖魔、消灾解厄的密教修法。
中坛供奉不动明王,东坛供奉降三世明王,南坛是军荼利明王,北坛为金刚夜叉明王,西坛则是大威德明王,各坛均由一名阿闍梨(注2)负责施法,总计五名同时进行。
这场仪式是威力最强劲的御修法。
广泽的宽朝僧正负责中坛,金刚夜叉的北坛由叡山的余庆律师承当。
宽朝僧正在此系列故事中已出现过几次。
他是住在广泽遍照寺的僧人,曾经把手持大刀的强盗一脚踢至半空,不仅法力高强,也力大无比。
某次,晴明前往遍照寺拜访宽朝时,正好有几位公卿相年轻和尚在场,晴明应了他们的请求,扔出柳叶击碎庭院的蟾蜍,这段逸闻非常有名。
余庆律师的逸话也很有趣。
某日,有个来自震旦,法力高强的天狗(注3),名叫智罗永寿,来到日本国天狗住处。
震旦即中国,在此表示唐国。
智罗永寿对日本天狗说:
「震旦也有不少法力高强的僧人,却都敌不过我。我尽情地调戏他们、教训他们,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但失去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后,我反倒觉得很无聊。所以特地前来想找日本国的僧人玩玩,您可知哪里有好玩的对手?」
「哦,这听起来很有趣。既然如此,你随我来。」
日本天狗飞向空中,抵达比叡山,再降落。智罗永寿也并肩而行。
两人降落在大岳的石制卒都婆(注4)附近。
「因为大家都认得我,我必须躲在附近山谷偷看,你待在这里,只要有僧人路过,无论对方是谁,你尽管去调戏他们。」
「明白了。」
智罗永寿化为一名老法师,蹲在石制卒都婆一旁。
不久,有名乘坐手抬轿子的僧人下山。
日本天狗以为震旦天狗会玩什么把戏,期盼地偷偷观看,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僧人平安无事地路过了。
日本天狗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卒都婆附近一看,却不见智罗永寿的身影。找了一阵子,才在南方山谷树林中发现屁股朝天、全身怕得颤抖不已的智罗永寿。
「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出手?」日本天狗问。
「不行,那个不行。那个太可怕了。」罗智永寿说。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不是人。乘坐在手抬轿子上的是不动明王的熊熊火焰。要是我出手搞怪,肯定会被烧死。」
智罗永寿浑身打着哆嗦。
「那人到底是谁?」
「是比叡山千寿院的余庆律师。」
据说,日本天狗当时如此作答。

五名僧人中,一名是宽朝僧正,另一名是余庆律师——不愧是法力无边的僧人,他们一行法术,皇上的肚子就不痛了,疾病看似痊愈。
然而,这五名僧人一旦撤走,皇上又会开始叫痛。
「唔……」
「唔……」
天皇大喊大叫。
唔……
唔……
啊……
五名僧人只得再度前来施行修法,而皇上也会当场止痛。可是,五名僧人离去后,皇上的腹痛又开始发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登场的正是高山的正佑。
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总之有人说,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不如去找高山的正佑僧都试试看。
正佑僧都法力高强,最近在京城很有名,据说只要请他施法,无论什么病,均能当场痊愈。
皇上便命人前往高山传唤这位僧人进京试试。
高山是指奈良的香具山。
正佑进京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据说,他从奈良前往宇治时,天上纷纷飘下各式各样的花瓣。这些花瓣中掺杂着闪闪发光的金粉。
抵达宫里后,正佑立即施法,皇上也当场止痛了。
不过,众人仍担忧只要正佑停止施法,皇上可能又会叫痛,于是战战兢兢地观察皇上的病况。不料,这回皇上没有再度叫痛。正佑完全治愈了皇上的腹痛病。
这位正佑僧都,仍待在京城。
博雅对晴明说「明天会来听我吹笛」的。正是此人。
「有关这事……」晴明对博雅说。
「这事?」
「我是说正佑大人。既然正佑大人预计明天将前往你家,你就顺便帮我一个忙吧。今天听说你要来时,我就打算拜托你这件事了。」
「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要你明天腹痛。」
「腹痛?」
「嗯。」
「可是我肚子不痛啊。」
「不是,我知道你肚子不痛。我是要你假装肚子痛。」
「假装?」
「明天,正佑大人到了时,你让下人这么说……」
——今日,博雅主人突然腹痛,没法吹笛给正佑大人听。因而我们想拜托大人一件事,能不能请大人施法治愈我家主人的腹痛?——
「你就让下人这么说。」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博雅说这话时,蜜夜前来通报。
「余庆律师大人和宽朝僧正大人来访。」
「哦,来得正是时候。既然两位大人来了,接下来我们就和两位大人继续谈这件事……」
晴明对仍一头雾水的博雅如此说。

「这事很可疑。」晴明道。
「嗯,很可疑。」宽朝僧正说。
「确实很可疑。」余庆律师点头。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都坐在窄廊上,四人此时正在交谈。
「毕竟天上飘下了花瓣。」宽朝僧正微笑道。
「而且还降下金粉,威力更大了。」余庆律师也微笑道。
「听说,花瓣都是真正的藤花、荷花与紫菀?」晴明问。
「不是还听说连金粉也是云母片吗?」
「而且据说茌伏见附近才停止飘落。」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互望着对方的脸,笑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听两位大人和晴明此刻所说,意思是那位正佑大人很可疑吗?」
「嗯。」
「正是。」
两人点头。
宽朝僧正用手指搔着头,接着说:
「可是,再怎么可疑,我们也不能出面说破。」
「如果我们说出这种话……」
余庆律师抚着脸颊接道。
「没有人会相信吗?」晴明问。
「嗯。」
「众人会以为我们不服输,结果这事会逐渐偏离正题。」
「因此,两位大人要我出面?」
「嗯。」
「唔。」
两人同时点头。
「我就知道会如此,所以方才我也对博雅大人提起这事……」
「是吗?」
「听说那位正佑大人为了听笛曲,明天将前往博雅大人宅邸。」
「然后呢?」
「我打算让博雅大人到时突然腹痛,不要吹笛,我正在拜托他帮忙此事时,刚好两位大人到临。」
「哦,假装腹痛……」
「原来如此,这下有戏可看了。」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都笑嘻嘻地点头。
「喂,喂,晴明,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博雅问。
「没什么意思,你就照办吧。」晴明不让博雅说完。
「突然腹痛……」
「妙计,妙计……」
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仍是笑嘻嘻地点头。

博雅在垂帘内呻吟。
「痛啊……痛啊……」
啊……
唔……
有时会发出忍住疼痛的呻吟。
「哦……」
正佑坐在垂帘外,手指掐着念珠,一心一意正在念经。
为了听博雅吹笛,正佑特地造访,听说博雅突然腹痛的消息后,不得不答应为博雅施法。
中午前,正佑就开始吟唱各式各样的经文和真言,一直念到中午过后,博雅的病状依旧不见好转。
正佑的声音愈来愈大,额头也浮出汗珠。
此时——
地板下突然传出狗吠声。
嘎巴!
咕哪!
继而传出某种东西在地板下剧烈打斗的声音。
过一会儿,外边又传来声音。
「是这小子!」
「这小子躲在地板下!」
原来是博雅宅邱家仆的声音。
这时,正佑再也顾不得施法,起身到外面一看,只见博雅的家仆们围成一圈,中央正是晴明、广泽的宽朝僧正和余庆律师三人。
「啊!」
正佑大叫,打算逃跑,但众人于事前似乎已说好,随即有十数人围拢过来,抓住了正佑。

晴明脚边有只白狗,口中咬着一只修行者打扮的东方鵟(注5)。
鵟鸟头上裹着头巾,右翼持羽毛团扇,腹部被狗咬住,正在啪嗒啪嗒地微微振翅,看来想逃也逃不掉了。
「是这小子。这小子躲在地板下用羽毛团扇往上扇风。」
其中一个家仆说。
这时,有人带着被逮住的正佑僧都过来。
「让皇上腹痛的人,是你吧?」晴明问。
正佑法师默不作声。
晴明转身面对鵟鸟,再度问:
「怎样?」
鵟鸟垂下头承认。
「我用左手扇这把团扇,让人腹痛,只要停止扇团扇,便会止痛。反之,用右手扇团扇的话,真正的腹痛也会痊愈。我正是用这把团扇令皇上腹痛的……」鵟鸟说。
「是谁命你如此做?」
「是那个正佑僧都命我做的。」
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正佑身上。
「到底怎么回事?」晴明问。
正佑默不作声。
鵟鸟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我是三年前自震旦飞到你们这日本国的天狗,名叫智罗永寿……」
鵟鸟说。
「刚从震旦飞到日本国时,我碰到这位余庆律师,当时对他无法可施,我沮丧得很,恰好那时和这位正佑相遇。」
「之后呢?」
「正佑非常崇拜我,而且贪婪无厌。他以前就很想上京传播自己的名声,遇到我之后,他的心愿更加强烈。前些日子,我们商议好用这把羽毛团扇茌皇上被褥的地板下漏风,我照办了。」
智罗永寿如此坦承。
晴明等人望向正佑,正佑才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他说的没错。」
正佑点头。
「京城的僧侣很得爱戴,有事没事就受到百般奉承,很久之前,我就极为羡慕他们。因此我才笃信这天狗。某日,智罗永寿用手中的羽毛团扇扇我,一会儿让我腹痛,一会儿又让我止痛……」
——你看,只要有这把羽毛团扇,便能做出这种事。你想不想用这把扇子去震吓一下京城那些和尚?——
据说,智罗永寿当时如此说。
「于是,我决定让天狗用这把团扇在京城出名,便让他在皇上被褥的地板下扇风,令皇上腹痛,又令皇上止痛。」
「宽朝大人和余庆大人他们施法时,皇上当时为何止痛了?」晴明问。
「如果让两位大人和其他人共同施法,皇上仍不止痛的话,我们的计谋便会被拆穿,所以只在五名法师进行法术时,我让智罗永寿停止扇团扇,暂且逃到天空。只要没人发现智罗永寿的存在,即便两位大人法力无边,认为此事可疑,也没法揭开皇上腹痛的原因……」
正佑答。
「我没法和他们正面较劲。所以避开竞赛,只趁他们不在时,让天狗扇团扇,借此让他们丢尽面子。」
听到此话的人都点头暗道原来如此,只有博雅出声问:
「宽朝大人和余庆大人他们都说,天上飘落花瓣、降下金粉这事很可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大人,所谓祥瑞,本为天上之气凝聚一处,降于该人身上之事。祥瑞一旦降至地面,迟早都会消失。」
「这回的祥瑞却是真正的藤花和荷花花瓣,而且始终残留地面,这就间接说明了是有人在天上洒这些花瓣。我想,应该是智罗永寿在上空玩的把戏……」
宽朝和余庆交互说。
「是的。」
智罗永寿在白狗口中俯首承认。
「那么,为什么在伏见附近停止落下了呢……」
「应该是事前准备好的花瓣和金粉之类的假祥瑞,在伏见附近刚好用光了吧……」晴明道。

让白狗放开口中咬着的鵟鸟后,鵟鸟即化身为天狗,一直线往上飞,不久便消失踪影。
正佑本应被判死罪,但宽朝说:
「你走吧。」
正佑垂头丧气地离去。
晴明拾起落在地面的羽毛团扇,问道:
「这个,该怎么办?」
「就当作你出面帮忙的谢礼吧。就收下这把团扇,如何?」
「是啊,就这么办。」
宽朝和余庆都如此说。
「可是,这回真正帮上大忙的人是博雅大人,这把团扇应该送给博雅大人……」
晴明递出手中的羽毛团扇。
「不,我不要。万一我不小心拿这把团扇扇了自己,我不是会腹痛吗?我才不要呢。」
博雅慌忙摇头。
「那么,我就收下吧。」
晴明再度恭敬地捧着团扇致谢。如此,天狗的羽毛团扇便留在晴明手边了。
注1:「御修法」为日本佛教用语,指日本之修持密法,及修持密法之法会。
注2:梵文为Acharya,原为古印度教之导师,后为佛教采用,作为出家众对其师长之称,与和尚、喇嘛意义相近。
注3: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如人形,红脸长鼻子,背上有翅膀。
注4:「舍利塔」、「佛塔」之意,代表坟塚、坟墓、坟丘、骨灰堆、佛骨塔等。
注5:学名Buteo japonicus,原文为「粪鸱」(くそとび:Kusotobi),鹰科(Accipitridae)鸟类。


第7章 犬圣

白云漂浮在梅雨期过后的天空中。
蝉声此起彼落。
夏天刚开幕。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正在喝酒。
屋檐下正好有块阴影,令庭院反射的阳光不会太耀眼。
不冷不热的风适当地拂掉肌肤上冒出的汗。
晴明穿着宽松的白色狩衣,背倚柱子观看庭院。
庭院宛如原野。
鸭跖草。
罗汉柏(注1)。
蕺菜。
各式各样的野草紧密茂盛。不过,这些野草似乎并非完全自生自灭,因为庭院看上去并不荒芜。草丛间可见让人行走的踏脚石,顺着这些踏脚石可以抵达庭院的池子。
池子附近的绣球花开着淡紫色花朵。
酒杯空了时,蜜夜会分别往两人的杯子斟酒。
搁在窄廊的盘子上,盛着盐烤的鸭川香鱼。
香鱼是千手忠辅于今天早上送至晴明宅邸的。
自中午起,晴明和博雅便以香鱼佐酒小酌。
「晴明啊……」
博雅端起酒杯欲送至唇边,却中途停住,开口道。
「怎么了,博雅?」
「现在正叫得热热闹闹的蝉,那声音,似乎也会让人油然生起怜爱之心……」
「你怎么了?突然提到这种事……」
「前些日子,我听露子姬说,蝉在土中要生活好几年才能爬出地面,爬出后,竟然只能活十天左右……」
「唔。」
「在这十天内,它们要恋爱、生子,然后死去……想到这点,我就觉得,蝉现在虽然叫得那么吵,但令人怜爱……」
「只要想到那些蝉或许是自己的父母,免不了会心生怜爱吧。」
博雅听到晴明这句话,将酒杯送至唇边的手再度停顿。
「你说什么?」博雅望着晴明。
「你何必那么吃惊?凡是入佛门的人,或多或少不是都有这种观念吗……」
「话虽如此……」
「只要想到它们或许是自己的父母,那么无论是马或狗,都会加以疼爱吧……」
「晴明啊,你说的是心觉上人的事吗……」
「嗯。」
「听说他最近又闹事了……」
「似乎如此。」
博雅听晴明说着,总算喝干杯中的酒。
博雅将酒杯自唇边移开,抬起脸时,晴明正在仰望天空飘动的浮云。
「晴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忧心觉上人。」
「担忧什么?」
「心觉上人的名字本来叫贺茂保胤……」
「嗯。」
「是我师傅贺茂忠行大人之子,也是保宪大人的胞兄。」
「你说什么……」博雅提高声音。
「世人都认为心觉上人是保宪大人的弟弟,其实他是保宪大人的哥哥。」

在此先描述一下晴明此刻所说的贺茂保胤这位人物。
之前在此系列故事中提过,晴明的阴阳道师傅是阴阳博士贺茂忠行。
晴明说,贺茂保宪是忠行的儿子,而保宪的哥哥是前游的保胤。
这位保胤是秀逸之才。
非常聪明。
曾师事文章博士菅原文时(注2),成为文章得业生(注3),自己也在宫廷任职文章博士。然而,有一天,他突然起了向佛之心,皈依佛门,落发出家。
法名为心觉。
由于本性老实,成为僧人时,他经常自问:所谓僧人,到底是何种存在?身为僧人,在这世上到底要做些什么事才算可贵?
他自律行为,清心寡欲度日,诵读经典——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是僧人活在这世上的基本教条。但除此之外,僧人又到底该做些什么?
心觉得出的结论是修功德。
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行为,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行为——这才是僧人应采取的行动吧?
那么,「诸功德中,何者为最?」
在所有功德中,到底什么事算第一呢?
对身边的人行善——倘若身边有穷人,即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对方;倘若身边有挨饿的人,即分送自己的食物给对方。自己只要拥有能维持生存的衣食便可。
但是,这些事在平常也办得到,更已经在实践了。何况这些善事只适用在碰巧遇见自己的人身上。
即便分送衣食给这些人,也不过是一时的功德而已,过不了多久,人们大概又会陷于忍饥挨饿的处境中。
那么,自己该做的是不是普及佛教教义呢?
于是,这位老实人最终得出以下结论—自己能做的第一功德是建造佛堂、制作佛像。
自己的生命有限。
总有一天将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佛堂和佛像在自己死后仍可以留在人间,直至未来,也可以引导人们走向佛教之道。
这正是心觉的道理。
可是,他没有钱。
因此心觉决定行走诸国,向各方人士募款。
心觉在播磨国某河滩,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名法师阴阳师,正在安设好的祭坛前施行祛邪法术。
所谓法师阴阳师,是打扮成僧侣的阴阳师,乍看之下和僧人毫无两样。
大致说来,阴阳师有三种类型。一是在宫廷工作的阴阳师,另一是在民间为老百姓办事的阴阳师,第三种则是以播磨为据点的法师阴阳师。他们既非宫廷阴阳师,亦非一般阴阳师,而是僧人阴阳师。
这类法师阴阳师在进行祛邪仪式时,头上通常会戴一顶纸糊帽子。这顶纸糊帽子通称额乌帽或宝冠。额头贴着一张三角形的纸,正如在死人额上贴的纸那般。
当时在河滩进行祛邪仪式的法师阴阳师,刚好头上也戴着一顶纸糊帽子。
心觉见状,当下奔往河滩,问对方:
「法师,您在此地到底在做何事呢?」
「此地的人屡遭不幸,在下正在祈祷祓户神(注4)保佑。」法师阴阳师答。
祓户神是濑织津比咩神(注5)、速开津比咩神(注6)、气吹户主神(注7)、速佐须良比咩神(注8)四神。
「可是,您头上为何戴那顶纸糊帽子?」
「祓户神讨厌法师,因此我们在进行祛邪畿式时,都要戴这顶纸糊帽子。」
心觉听后,冷不防一把揪住法师阴阳师的前襟,嚎啕痛哭起来。
不仅法师阴阳师本人,连聘请法师祛邪的在场数人,都吓一大跳。
法师阴阳师一连叠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请托祛邪的人们,也因事发突然,手足无措。
心觉撕破法师阴阳师戴的纸糊帽子,泪流满面地大喊:
「您为何在成为佛门弟子后,竟然还以祈祷祓户神接收人间苦恼为由,不守如来戒规,戴上这顶纸糊帽子呢?这不是在制造无间地狱的罪业吗?太可悲了!您干脆杀死我吧!」
您干脆杀死我吧——虽然心觉如此说,但法师阴阳师当然不能照办。
「这位法师大人,您是不是疯了?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有欠冷静。」
法师阴阳师好不容易才扭下被揪住的前襟,愕然地望着心觉。
「我们无法光靠僧人的身分过活,所以才学了阴阳道,勉强挣得每天够吃的食物。若不如此做,我们根本养不起妻子儿女。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靠不住了,假若再要求我们别做这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