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阴阳师说的是实话。
「再说,我当初成为僧人,也并非因为起心向佛,打算修心炼身成为圣人。虽然我打扮成僧人模样,但日常生活和俗人没两样。我并非自愿这么做,是逼不得已的。」
对方说得有条有理,一般人听后,大概会就此作罢,心觉却不退让。
「即便您说的都是事实,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三世诸佛的头上戴上纸糊帽子呀!既然您说基于生活贫苦才不得不如此做,那么这些都让您拿走吧!」
据说,心觉将在这赵旅程中所得的各种布施,一件不留地全给了那名法师阴阳师。
某日——
六条院突然遣人来传唤住在东山如意的心觉。
心觉向熟人借了一匹马,骑马出门,但迟迟未能抵达目的地。
一路上,马若要撒尿,心觉就让它撒;马若要拉屎,心觉也让它拉;马若止步吃草,心觉便停止前进,让马吃个够。
除非马吃腻了,否则心觉不会继续前进。他就待在原地让马尽情吃草。
有时牵马小吏为了让马跑快一点,会拍打马屁股。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酷地对待马?」
心觉便从马背跳下,斥责小吏。
「你聼好,无论人也好,马也好,几乎所有活在这世上的生物都是经过生死轮回而来的。这匹马也是,它在某个前世说不定正是你的父母。不,应该说,你父亲或母亲再度投胎来到这世上,这辈子成为马也说不定。或许他们在生为人时,由于太宠爱你这个孩子,为弥补他们犯下的执著之罪,所以这辈子投胎为马。若是如此,你刚才的行为等于在拍打对你有大恩的双亲的屁股。」
「上人,您虽如此说,但我父母仍活在这世上。」
「我不是说今世的事。我是说,在这个生死轮回的世界中,往昔曾是你父母的人,万一今世变成这副模样,你该怎么办?就算它不是你父母,说不定在某个前世正是我父母。我一想到这点,总觉得很感激,每次骑它时,都在内心对它合掌,不胜惶恐地骑到它背上。它只不过在路边吃草而已,你凭什么打它呢?」
心觉说后,又潸然泪下。
小吏虽不服气,但在赶路途中和心觉辩解只会更浪费时间,万一迟到,挨骂的是小吏自己。
「是,上人说的很有道理。我一时失去了理智。」
于是小吏只得温顺地俯首致歉。
「哎呀,实在很抱歉,实在太感谢了。」
心觉再对马如此说,然后跨上马背。
如此这般那般地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儿,两人发现路边草丛中立着卒都婆。
心觉连忙从马背跳下,解开下摆,换上让家僮提着的法衣,拉正左右前襟后,跪坐在卒都婆前,不停礼拜。
每逢马想吃草或在路上看见卒都婆时,心觉都会如此做,结果在卯时(上午六点)出发,申时(下午五点过后)才抵达距离并不远的六条院。
另有一次,心觉住在一处名为石藏的地方时——
他肚子着凉,导致腹泻。
心觉来来回回进了好几趟茅厕,住在隔壁僧房的僧人每次都听到类似水泼在盆子里的声音。
「哎呀,这声音太猛了。对方腹泻得很严重,真可怜……」
僧人内心如此想时,竟听到茅厕中传来声音。
「对不起,请您原谅……」
心觉似乎在向某人致歉。
僧人觉得奇怪,难道茅厕里还有别人?僧人从围在茅厕四周的木板墙缝隙偷看,这才发现心觉面前有一只老狗。
僧人大吃一惊,继续偷看,心觉也继续对狗说话。
「你在令世必须像这样吃人从屁股挤出的脏东西,可能是前世因缘所致吧。」
心觉对狗如此说。
「我想,你在前世一定是个很贪婪的人,不但给别人吃了脏东西,还做了很多坏事吧。因此你在令世才会投胎为动物,不得不吃别人的粪便。」
这时代的狗,惯常吃人排泄出来的粪便,只要有人进茅厕,狗也会跟着进茅厕,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事。
「不过,你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前世中,可能当过我的父亲,也可能当过我的母亲。正因为如此,我才每天给你粪便吃,可是这几天,我在拉肚子,无法让你吃正常的粪便……」
心觉似乎是基于此,才向狗致歉。
「这样实在太对不起你了。明天你不要吃我的粪便,我给你吃人吃的美食,让你吃个痛快。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心觉说到做到。
第二天——
住在隔壁房的僧人看到心觉煮了一锅饭,还添了青菜和鱼干。
「来,饭做好了。你尽情吃吧。」
心觉把饭菜递到老狗面前。
老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哦,好吃吗?好吃吗?太好了,太好了。」
心觉眯着眼望着老狗。
结果,附近几只狗也挨过来,把老狗挤到一边,吃起老狗的饭菜。
其他狗大概也闻到饭香,接三连三过来,你争我夺地吃起饭菜。
最后,它们彼此狂吠、互咬起来,狗和狗互相龇牙咧嘴,连踢带打,闹得很厉害。
「喂,你们虽然命中注定今世投胎为狗,但你们别忘了自己在往昔也是人。这样太丢脸了,太可耻了。你们为什么非打架不可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分享饭菜呢……」
心觉拼命地说,但狗群不理他。
「喂,快住手!快住手!」
心觉边哭边劝,狗群却盆发狂吼乱叫。
狗群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却并非听进了心觉的劝说。
因为饭菜已经被抢光了。
博雅所说心觉的「闹事」,指的正是此事。

「晴明啊,你在担忧心觉上人什么事呢?」
博雅已将酒杯搁在窄廊上,视线移向晴明。
晴明望着庭院,看似在侧耳倾听蝉声。
「有关这事,你去问保宪大人吧。」
「你是说,心觉上人的弟弟,贺茂保宪大人吗……」
「是的。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保宪大人托我做的。」
「可是,我怎么问?保宪大人此刻不在这里啊?」
晴明微笑着伸手抓起盘子上剩下的香鱼。
「他在那儿。」
说毕,再朝着庭院抛出香鱼。
之后——
绣球花丛沙沙作响,花丛后面跳出一只小牛般大小的黑色动物,在半空中咬住香鱼。
是只大黑猫。
那只猫喀喀地吃起香鱼,不一会儿即整条吞下。
有名男子侧身坐在猫背上。
「晴明,我来了。」男子说。
「我想你应该快到了……」晴明答。
男子贺茂保宪自猫背跳到草地上后,猫立即缩小身形。变小的猫顺着保宪背部爬上左肩头,坐稳后,微微叫着。
「嘶……」
双眸发出金黄色亮光。
猫尾末端分岔成两绛。
正是保宪使役的式神猫又,名叫沙门。
「有酒啊……」
保宪喃喃自语,以优雅的步履走过来。
他在窄廊前止步,俯首道安。
「博雅大人,久违了……」
「你先上来吧。」晴明催促。
保宪登上窄廊,坐在晴明身旁。
席上已备好新酒杯,保宪端起酒杯说:「我不客气了。」
蜜夜往酒杯内盛酒。
保宪轻盈地一口饮尽。
「好酒。晴明啊,上你这儿的好处,就是每次来都能喝到好酒……」
保宪吐出一大口气。
空了的酒杯还未搁下,蜜夜便又为保宪斟上酒。
保宪将盛满酒的酒杯咚地搁在窄廊上。
「晴明,我来此的目的,信中都已说明了。这事不是我能插手的……」
「是要我出手吗?」
「没错。」保宪点头。
「保宪大人,虽然我听不懂两位在说什么,但是不是和那位心觉上人有关呢……」博雅问。
「正是。」
「是什么事呢?能不能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好让我也听得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是。」保宪点头道。
接着,保宪述说的详情大致如下。

宫廷外围有十二道门,其中有一道名为达智门。
这道门位于宫廷东北方。
有个名叫梶原景清的人,某日欲前往嵯峨办事,当天早上,他路过这道门时,听到婴儿哭声。仔细一看,原来有名出生约莫十天的可爱男婴,被丢弃在门下。
那男婴裹着不算破旧的衣服,躺在草席上,怎么看都不像身分低微的奴仆贱民家的孩子。
景清觉得那男婴很可怜,却因有急事在身,没空理睬,于是视而不见地离去。
第二天早上——
景清在嵯峨办完事,归途再度路经达智门时,发现那男婴依旧躺在原地,而且还活着。
京城有许多野狗,若在往常,这类弃婴通常会在半夜被这些野狗咬死。
但眼前这名男婴似乎逃过野狗之劫。
再仔细端详,这男婴不但没在哭泣,脸色也很丰润。
「怪了,这真是不可思议。」
景清内心虽如此想,但他在嵯峨办的事还有许多善后工作必须回家操持安排,因此又置之不理离去了。
但是,回到家办了各种杂事后,他又惦记起那个男婴。直至夜晚,那男婴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令他夜不安枕。
隔天早上,他前往达智门采看,想不到那男婴竟然还活着。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为何这男婴能逃过野狗之劫活下来呢?
景清本来打算把婴儿带回家收养,这回则感到很好奇。
假若就这样带婴儿回家,他将永远无法得知婴儿为何能活着度过夜晚。
于是景清决定不带婴儿回家,打算等到夜晚,再躲在暗处观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当天夜晚,景清躲在一面坍塌的土墙后。
那晚有月光。
景清借着月光观看了一会儿,男婴四周果然聚集了很多野狗。
这样不行啊——
景清握紧佩在腰上的长刀。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野狗虽聚集在男婴四周,却看似无意啃食男婴。
夜更深了,月亮自中天西移时,出现了一只不知来自何处的大白狗。
这只白拘毫不犹豫地挨近男婴。
景清暗忖,难道这白狗打算啃食男婴?岂知,白狗竟在男婴身旁躺下,宛若在寒冷夜晚为男婴保温似的,而且还让男婴吸吮自己的奶水。
景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只白狗每夜来喂奶水,所以男婴才能活下来?
白狗和男婴看上去很亲昵,虽然景清已经解开谜底,但他又不忍心为了带男婴回家而赶走狗,于是就此离开现场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
景清打算带男婴回家,再次前往达智门。抵达目的地时,景清大吃一惊。
本应还在原地的男婴,竟然失踪了。
门下只剩下一张男婴躺过的草席。

「简单说来,就是发生了上述这种事。」保宪对博雅说。
「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吧?否则保宪大人今晚怎么会亲自来这儿呢?」博雅问。
「是的。」
保宪点头,望了一眼睛明,继续说:
「有人自称是这男婴的家长。」
「是吗?」
「梶原景清大人到处向人诉说这件怪事,结果出现一名男人自称家长。」
那男人名叫平伊之,住在西京。
「那婴儿是我往访的一名女子生下的孩子,他出生后第八天,突然自家里失踪了。」
伊之如此说。
是遭遇了神隐(注9)?或是被天狗夺走了?四处搜寻也找不到孩子的踪迹。
女子在产后没有恢复健康,加上失去孩子的心痛,于孩子失踪后第三天即过世。
伊之不知该怎么办,因太过悲伤而一筹莫展,这时,他听到梶原景清述说的事。
「一定是我的孩子。」
伊之遂出面认亲,但众人虽明白了男婴的父亲是伊之,但关键的男婴本身却不知去向。
而这时的景清,正以为或许真正的家长已经前来,带孩子回去了。
于是众人重新搜寻孩子的去向,结果找到了。
「孩子在哪里?」博雅问保宪。
「在东山的石藏寺。」保宪答。
「石藏寺是……」
「孩子在我哥哥心觉的住处。」
那天夜晚,心觉恰好出门办事,深夜路过达智门时,看到门下有只大白狗正在给婴儿喂奶。
心觉见状,立即察知事态。
门下有弃婴。
发现这弃婴的白狗,虽然是只野狗,但它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很可能正在寻求代替品。
这白狗将人类的弃婴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每夜都来喂奶吧?
也或许,给婴儿喂奶的大白狗,前世是婴儿的母亲?
「我不知道事实如何,但我哥哥心觉似乎深信不疑。」保宪说。
看来,心觉当时抱起婴儿后,就直接带回石藏了。
白狗也跟着一起走,目前和婴儿都住在心觉的僧房。
景清和伊之得知此事后,特地前往石藏,打算领回孩子,但不知为何,白狗似乎不愿意交出孩子,对伊之狂吠不已。
「这只狗在前世或许曾当过这孩子的母亲。既然它不允许你们领回孩子,我就不能把孩子交给你们。」
心觉当时如此说,并拒绝交出孩子。
「这件事就转到我头上来了,晴明……」保宪说。
「保宪大人和心觉大人是兄弟。能不能麻烦您代我们说情,拜托心觉大人把孩子还给我……」
据说,梶原景清和伊之两人来到保宪住处,伊之向保宪如此哭诉。
博雅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您要我帮什么忙呢?」晴明问。
「梶原大人平日很关照我。我也很想帮他忙,可是,如果我插手了,恐怕会把事情弄僵。」
保宪用右手食指搔着头答。
「把事情弄僵?」
「喂,晴明,你别装蒜。你不是很清楚我和我哥哥之间关系如何吗?」
「是……」
「我哥哥很讨厌我和我父亲。他似乎不喜欢阴阳师这职业。本来应该让我哥哥继承贺茂家的阴阳道,他却当了文学博士,最终还成为佛门子弟。为了继承贺茂家,我们只得对世人说,我是哥哥,他是弟弟。他出家并不是为了故意气我们,是出自真心,所以反倒更难解决……」
「更难解决?」博雅问。
「他太耿直了。」保宪答。
他转头望向晴明,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
「晴明啊,你应该能理解吧。我们做的这行阴阳道工作,并非出自信仰。」
「是。」
「我们不对天祝告。」
「是。」
「我们只是念咒,有时会对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某者』下令,或拜托它们办事,但我们不对天祝告。」
「确实不对天祝告。」
「不过,佛道是信仰。」
「是。」
「佛道要求神拜佛。」
「是。」
「成为佛门子弟后,首要条件是信仰,而非才能。缺乏才能的人也能终其佛道。但是,我们阴阳道有时必须仰赖才能。阴阳师必须具有看得见『某者』或看透天地间道理的才能,有时,技能与法力强弱比信仰更重要……」
「是。」
「说极端点,佛道不需要才能。佛门子弟只须拄着一根名叫信仰的拐杖,即能终其佛道。」
「是。」
「然而,倘若归根究柢,佛道和阴阳道都是同样存在轮咒之中的。」
「是。」
晴明只是点头赞同。
「晴明啊,我哥哥他……看不见我或你平日能看见的『某者』……」
「……」
「不知上天下了什么处方,我哥哥缺乏步上阴阳道之路的才能……」
「……」
「而且,我哥哥比其他人更深知这点。」
「是。」
「只是,在『耿直』这方面的才能,以及在『坚信某事』这方面的才能,他比任何人都强……」
「是。」
「晴明啊,可悲的是,我们须具备的才能不是信仰,而是怀疑。我们的才能是先怀疑物事的表面,再去追求物事内里的真实。」
「是……」
「我深深理解,我哥哥为何不容许那些半吊子的阴阳师或僧人,晴明……」
保宪感慨地说。
「虽然我哥哥讨厌阴阳师,不过,晴明啊,他很喜欢你。」
「啊?」
「我是说,这件事由你插手来管比较能完满解决,晴明……」
保宪望着晴明。
酒杯内已盛满重新倒入的酒。
「这下我总算安心了,晴明……」
晴明还未答话,保宪便先伸手端起杯子。
「让你包办,我就安心了。」
保宪津津有味地饮尽杯中酒。
「唔,事情就是如此,博雅。」晴明苦笑道。
「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去一趟。」
「去哪里?」
「那还用说,去心觉大人的住处。」
「石藏寺?」
「嗯。」
「可、可是……」
「你不去吗?」
「唔,唔……」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两天后,晴明和博雅一起前往东山石藏寺。
阳光从树枝隙间射下,蝉声如上千万的小石子在光线中不停降落,两人穿过小径,前方可见心觉的僧房。
院子树荫下有一只白狗,树荫对面的外廊上坐着一位半老僧人,僧人怀中抱着个看似出生尚未足月的婴儿。
白狗先察觉晴明和博雅,接着,老僧——心觉也察觉到晴明。
「哦,晴明,你来了……」
心觉抱着婴儿说。
婴儿在心觉怀中呼呼睡得很香。
「好久不见了。」晴明俯首致意,再介绍博雅,「这位是源博雅大人……」
「我听说您是吹笛名家。」心觉站起,说道。
心觉抱着婴儿挨近晴明。
「这是上天赐予的宝物,怎样?很可爱吧?」
心觉说此话时,婴儿张开双眼。
黑色的大眼睛仰望着晴明。眼眸表面映着绿树林梢。
婴儿望着晴明笑起来。
「确实很可爱。」晴明道。
「是吧,是吧。」
心觉「嗯」、「嗯」地连连点头。
「我很疼爱这孩子,非常非常疼爱。」
还未说完整句话:心觉突然跳起来。
「哎哟,撒尿了,撤尿了。」心觉欢喜地道。
心觉让婴儿躺在外廊上,舔了舔被尿沾湿的手指,接着为婴儿处理大小便。
这其间,他不停对婴儿说话。
「哦,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处理完毕后,婴儿哭了起来。
「哇,这回哭起来了。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这时,本来在树荫下的白狗已经来到众人身旁,抬头望着心觉怀中的婴儿。
心觉用眼神示意,白狗即跳上外廊。
刚好是屋檐下的背阴处。
把婴儿搁在白狗身边,婴儿即主动吸吮白狗的奶水。
心觉眯着眼望着此光景,问晴明:
「晴明啊,是不是保宪托你来的?」
「是。」晴明老实地点头。
「保宪那小子,有时也会做些漂亮事……」
「……」
「幸好是你。如果是别人,事情恐怕会拖得更久。」
心觉仰望上空,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我啊,真的很羡慕很羡慕保宪那小子,非常羡慕。为了摆脱这种心境,我这辈子都过得很慌忙……」
晴明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心觉一旁。
「这回多亏了保宪,我才能见到久违不见的你……」
「我也很怀念您。」
「你带走吧,晴明……」
心觉低语,视线自上空移至地面。
「啊?」
「你带走这孩子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本来打算在今天给这孩子取名。我这么疼爱这孩子,万一再取了名,大概会更舍不得这孩子离去。」
「我可以带走吗?」
「比起前世的父母,今生的父母不是更重要吗?」
心觉的双眼掉落大粒泪珠。
「看到你时,我便下定决心了。你来这里,不正表示当事人托梶原大人去拜托保宪,保宪再拜托你来解决这事吗?保宪为了我,顾全得如此周到,光这点就令我心满意足了……」
「……」
「晴明啊,坦白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但看不见白殉在前世是否真是孩子的母亲,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去相信这世上的所有生物都是由这样的关系一以贯之……并仰赖这点,是我佛门弟子之道。可是,孩子明明有今生的父母,我不能以前世的父母为由,硬让亲子生离……」
「是……」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不满。」
「什么事?」
「那个名叫平伊之的男人来这儿时,这只狗对他狂吠。只有这件事令我很在意。」
「关于这点……」
「你说吧。」
「我想让心觉大人见某人。我花了两天才寻到对方,所以拖延到今日才来拜访。」
「是谁?」
晴明回头拍了两次手掌,唤道:
「蜜虫,带到这儿来……」
晴明背后的树荫下,出现了一名被蜜虫拉着袖子的女子。
正在给孩子喂奶水的白狗,扬起头,高兴得吠叫。
被蜜虫拉着手的女子来到心觉面前,止步后,轻轻俯首致意。
女子双手顶着一件薄衣,盖住脸庞,但从其举止动作,可以看出她并非寻常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不适合在泥土地上行走的夏季十二单衣,风中更飘荡着衣服的薰香。
「我是那孩子的母亲。」女子说:「这回真是劳烦您照顾了……」
女子声音低沉,却充满诚意。
「您是……」心觉问。
晴明在心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什么?是左大臣藤原……」
心觉还未说毕,晴明立即插口:
「不能说出那名字。要是把事情弄得更麻烦,就不好解决了……」
「唔……」心觉点头:「既然如此,那个名叫平伊之的男人,到底是谁……」
「是曾经在我宅子里做事的家仆。」女子答:「因为他闯出几件祸事,我辞退了他,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
「他拐走刚出生的孩子,打算敲诈我们。」
「意思是:那位贵人往访你的住处,你生了孩子,但有个会在你家做事的下人拐走那孩子,打算利用孩子向你们勒索钱财吗……」
「是。」
「那只狗呢?」
「是我宅子饲养的狗,名叫金刚。自孩子失踪那天起,它也一起失踪了,没想到它竟从伊之手中夺回孩子,并给孩子喂奶,代我哺育,我真的对它感激不尽。」
女子说毕,在薄衣内抹去掉落的眼泪。
女子命自宅邸一起前来的随从在山下待命后,单独一人下了牛车,之后随着蜜虫一级一级登上石阶,好不容易才抵达此处。
「我一心一意想见孩子,并认为应该亲自向心觉大人致谢,才来到此地。」
女子如此说。

「哎呀,原来竟然有这种事……」
博雅坐在晴明宅邸窄廊上,说道。
两人正在喝酒。
他们刚从石藏寺回来。
「不过,晴明啊,你怎么知道平伊之有可疑之处?」
「保宪大人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阴阳师以怀疑为首……」
「但是,光凭怀疑,就能知道那么多吗?」
「不,我也没有把握。只是,我听说那只名叫金刚的白狗对伊之狂吠,这点令我感到可疑,所以派人去调查了伊之的事情……」
「结果查出伊之之前做事的宅琅,并得知那宅邸有个孩子刚出生,而且和饲养的狗一起失踪的事吗……」
「大致如此。」
「不过,心觉大人失去了疼爱万分的孩子,此刻大概很寂寞吧。」
「嗯。」
「话说回来,就算狗和主人之间感情很好,狗竟会那样哺育人类的孩子,也真令人意想不到。」
「说不定,那是事实。」
「什么事?」
「那只狗说不定在某个前世是那孩子的母亲。」
「真的有这种事……」
「我是说,说不定真的有。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心觉大人如此相信吧。」晴明答。
「大概吧……」博雅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