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老人确实一天一次从琵琶湖方向爬至逢坂山,再下坡前往京城。
二
那天夜晚——
蝉丸法师在逢扳山草庵弹琵琶。
他独自一人坐在外廊(注2)弹着〈啄木〉。〈啄木〉是传自唐国的琵琶秘曲。
那晚,院子盛开的白梅,香气特别浓厚。
蝉丸兴致非常好,反复弹着〈啄木〉。
弹着弹着,健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溶入自己弹出的曲调中,逐渐往四方扩散解放。大概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心境,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透明,体内深处有某种极为明亮的东西在照映自己。
蝉丸本来就是目盲之人,看不见任何事物,却感觉有某种明亮物体在眼皮内扩散。
碰到这种情况,弹琴者若弹得太沉溺,很可能走火入魔,自动化为妖物。蝉丸深知此理,于是在适当时分搁下琵琶。
四周静谧无声,院子的白梅香不时扑鼻而来。
此时——
「唔……」
蝉丸听到类似呻吟的低沉声音。
「唔……唔……」
「唔唔……唔……」
似乎有人因痛苦不堪而发出微弱呻吟。
怎么回事?
蝉丸拄着拐杖走下外廊来到院子,顺着呻吟声方向走去。声音正好传自梅树根处。用拐杖探索,原来有人躺在该处。
蝉丸蹲下,搁好拐杖后,伸手触摸,果然是人,正发出微弱呻吟。
「请问,您怎么了?生病了吗?」
对方没有回应。
是不是有人来探访自己,却因急病身体不支倒在这儿了?蝉丸暗忖。
然而,蝉丸从来没听过那声音。
倘若是认识的人,只要摸对方的脸,即能知道到底是谁。蝉丸伸手用指尖触摸对方的脸,那张脸干瘦得惊人。
他不认识对方。
有胡须,看来是男人。
细长下巴似乎在发热,既然用指尖可以感受到热度,应该是倒地时撞到下巴,留下伤口了吧。
总之,蝉丸好不容易才把对方抬至草庵房内。
可是,第二天早上,那男人依旧昏迷不醒,而且不停发出微弱呻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无法回应。
如此过了一两天,不加怎么回事,男人的病情仍不见好转。若是平时,住在附近的人每天都会给蝉丸送来自米、柴薪、鲜鱼、蔬菜等,但偏偏那几天竟没出现。
虽然家里有数天份的白米和柴薪,不用担心断粮,但奇怪的是,每次蝉丸打算出门到附近人家叫人来帮忙时,总是无法走出院子。每当他以为走出院子时,又都回到草庵。
蝉丸束手无策。
难道是琵琶弹太久,招来妖怪,结果连累不相干的人?
假如能够出门,蝉丸还可以去找安倍晴明商讨对策,但既然不能出门,他也就毫无办法。
——没办法。
蝉丸死心在家待了三天。
最奇怪的是那个病倒的男人。那男人从第一天起始终不吃不喝,但伸手触摸,却也没瘦下,反倒似乎愈来愈胖。比起第一天,第三大、第三天时,对方的脸颊明显多了些肉。
到了第四天,晴明和博雅不请自来了。
三
起初外面传来脚步声,继而是人的动静。
似乎有人进到院子里。
「哦,这……原来……」
接着响起不胜欣喜的声音。
那是蝉丸熟悉的声音。
是源博雅的声音。
「看来您平安无事。」
这是安倍晴明的声音。
听到晴明的声音时,蝉丸松了一口气。
不管招来了什么东西,不管这几天草庵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晴明到来,一切都能解决。
「是,好歹没什么事……」蝉丸答。
「博雅,你把脚踏上那树枝无妨,但小心别折断了盛开的梅花。」
晴明对博雅说。
「万一折断了,我就把树枝带回家,插在水桶里养着。」
博雅的声音传自上方,从两人的对话听来,博雅大概正爬到梅树上。
「博雅正在善后,事情应该即将告一段落。」
晴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可以了,晴明……」
当蝉丸听到博雅的声音时,随即又听到「唔……唔……」的声音。
原来直至今日一直躺在床上的男人似乎坐起身了。
四
事情是这样的。
三天前——
月亮突然不动了。
傍晚时分,本来应该出现在西边天空的月亮,竟然失踪了。
众人均觉奇怪,到了半夜,大家才察觉一钩新月挂在东方天空。
只是,从京城方向望去,月亮刚好挂在逢坂山附近的山头,一动也不动。
有人打算前往月亮停止运行的方向,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即使判断出月亮停驻的位置,也无法抵达该地。不知是否设下某种结界,总之,只要有人从某处往前迈步,那人便又会回到原处。
更奇怪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从新月转成四日月、五日月,依旧停驻在山头,一点一点逐渐膨胀。
最后,藤原兼家下令。
「能不能去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晴明和博雅便来到蝉丸住处。
来了一看,月亮似乎停在蝉丸的草庵上方。但是,似乎有人设了结界,因此即使两人想前往蝉丸住处,也无法踏进结界。
晴明解除结界后,来到蝉丸的草庵一看,原来月亮卡在院子里的梅澍顶端高枝,无法动弹。
「所以博雅就爬上梅树取下了月亮。」晴明道。
「反正月亮已经胀得差不多圆了,几乎没有地方可勾住斟枝。我以手浩碰了一下,月亮就掉了下来,看那样子,就算我不去磋,大概也会在今晚自己掉落吧。」博雅说。
此时,晴明和博雅已进屋,与蝉丸相对而坐。
那名白发白须的老人正带着一脸奇妙的表情,坐在屋内角落,拐杖搁在一旁。
这回轮到老人述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这几天给大家添了很大麻烦。
我名叫月驱道人,奉天帝之命,担任守月职务,与月亮一起巡回大地。
我的工作是守护月亮,并和月亮一起巡回大地,如此不知已过多少寒暑。路过这逢扳山时,有时会听到琵琶声,极吸引我的心。我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想驻足聆听个痛快。可是,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如此做。
然而,三天前——
我听到的琵琶声极为美妙,是至今为止最悦耳的乐声,于是我情不自禁偷偷进入这间草庵的院子。
我本来打算只聆听一会儿就离开,之后再催促月亮加快速度,如此便不会延误任务。
不过,万一被天帝发现此事,我不知将会受到何种处罚,于是我在这儿设下结界,躲在结界中聆听琴声。不料,蝉丸大人的琵琶声太美妙了,令我忘了时间的流逝。
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和我一起停驻此处的月亮,竟然卡在那棵梅树的枝哑上,无法动弹。
由于月亮和我系在一起,形同我的下巴也被勾在树枝上,我的喉咙被往上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幸好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及时救了我。
虽然我不知道天帝将会如何处罚我,但只要想到那晚听到的琵琶声,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或斥责。
月驱道人深深低头为礼,再站起身。
「那么,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蝉丸大人,我告辞了……」
守月老人如此说后,转身离去。
至于老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呢?
据说,那以后仍有人在逢坂山遇见口中念念有词的老人。
「快走快走,不能迟到,嗨哟嗨哟。」
「走吧走吧,不能太快,嗨哟嗨哟。」
看来,老人即使受到天帝斥责,处罚应该也没有太严重吧。
天帝大概也很欣赏蝉丸的琵琶声吧。
注1: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部的山,标高三五公尺。
注2:原文为「濡れ縁」(ぬれえん:nureen),日式住宅边缘的长台,与外界以落地窗隔开,形同走廊,没有墙壁与雨窗,一般是在基座上用板材简易搭成。
第5章 夜光杯之女
一
樱花已开始静静飘落。
樱花花瓣在春日阳光中,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地四处飞散开来。花瓣映着从树梢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光,仿佛有无数小飞天在半空飞舞。
「晴明啊……」
源博雅端起蜜虫刚斟满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
「虽然每年春天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但无论看多少次,无论看多久,我总是看不腻……」
晴明和博雅坐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已对饮了一阵子。
盛开的樱花于三天前开始飘落,大概从今天起,即便不起风,花瓣也会接二连三地离开树枝。
「我就是想在樱花落尽之前过来喝酒。」
中午过后,博雅提着酒瓶来找晴明。
直到此时,已过了一瞩多时辰。
「时光?」
「嗯。」
「等等,晴明,我观看的是樱花花瓣,怎会变成在观看时光呢?」
「人们看不到风。」
「唔。」
「但是,人们看到草或叶子在摇动时,等于看到风。」
「唔,嗯。」
「人们看不到时光。」
「唔,唔。」
「但是,看到飘逝的东西时,等于看到时光。」
「飘逝的东西?」
「也可以形容为移动的东西。」
「唔……」
「人们只能凭借观看移动的东西,来估计时光的流逝。时光栖宿在移动的事物中。观看花和观看河川,道理都一样。花和河川一样,都是会移动、会流逝的事物。时光正是潜藏在这些会飘散、会流逝的事物内。」
「时光潜伏在这些事物内?」
「是的。举例来说,飘散的樱花花瓣中,就潜藏着好几种时光。」
「……」
「一是花瓣离开树枝,直至飘落地面的这段时光。一是冬天过去,直到春天再度来临的时光。还有樱树本身的寿命,至今为止所有花开花谢岁月的时光……最后,我们观看飘落的樱花花瓣时,只要思及自身之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时光。」
「自己的时光?」
「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源博雅这个存在,以及至今为止到底活过多久的,自己的时光。」
「等等,等等,晴明。」
「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哄我?」
「我没有哄你。我有必要哄你吗?」
「不,即便你不是存心哄我,可是你好像故意把话说得很复杂,命我硷头脑乱成一团。」
「那真是很抱歉。这个嘛,等于是我的一种老毛病。我总是在各种事象中追寻其原理。只要追寻……」
「我说的正是这个,你看,你又打算对我说这种难懂的道理……」
「确实如此。」
晴明苦笑,继而搔着头,又说:
「那我们聊聊别的。」
「别的?」
「有件东西,我打算等你来了后拿给你看。」
「什么东西?」
「蜜虫,你去拿来……」
晴明说毕,蜜虫便站起身,随即消失踪影。
过一会儿,蜜虫又回到原位。
蜜虫手上捧着个桐木小盒子。蜜虫坐下后,将小盒子搁在博雅面前。
「这是什么?」
「博雅,你打开看看。」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个用锦缎裹住的东西。博雅卸掉锦缎,出现一盏酒杯。
是盏有光泽的黑色酒杯。
博雅用右手手指夹着杯脚,端起酒杯。
「这是……」
「是夜光杯。」晴明道。
博雅举起酒杯,迎着庭院的亮光观看。
「是星辰……」博雅发出陶醉的叹声。
酒杯的黑色杯身透出点点淡绿亮光。原来黑色杯体中隐隐掺杂着既像淡青又像绿色的艳丽玉石之色。
「太美了……」博雅叹道。
「我想让你看的,其实不是这个。」晴明说。
「那么,是什么?」
「你先喝吧,博雅。」
晴明把酒注入博雅端着的夜光杯内。
「假如办得到,我很想注入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很难入手。就用三轮产的酒(注1)将就一下吧……」
「说什么将就,对我来说,三轮产的酒已经心满意足了。」
博雅边说边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再缓缓吞下。
「好酒。换了酒杯,似乎连酒味都变了。」
博雅搁下酒杯后,和晴明聊了一阵子,之后不经意望向庭院。
「喂,晴明……」博雅望着院子问:「那人是谁?」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身穿唐服,站在樱树下的人。」
「你看见了?」晴明微笑道:「博雅啊,我刚才说想让你看的,正是那人。」
接着又道:
「博雅,你仔细看好,那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什么!?」
博雅目不转睛望着站在樱树下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唐式服装,肩膀至手臂披着一件类似薄丝绸的衣物(注2)。
然后搁下酒杯。
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下。
二
据说,藤原成俊家出现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并非每天出现。
也并非固定在白天或夜晚出现。
有时在白天出现,有时在夜晚出现。虽然夜晚出现的次数较多,但有时在明亮阳光中也会看见那女子。
年纪大约三十岁。
有时看上去更老,不过有时看上去更年轻。
姿色很美。
无论在白天阳光中出现,或在夜晚黑暗中出现,她全身总是微微发亮。
成俊最初以为可能是某家女子不知不觉间进到家中,但没多久,他便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因为那女子全身透明,可以看到女子背后的风景。
成俊向家人提起女子的事,众人都说没看见。原来只有成俊一人看得见。因此,成俊不再提起女子的事。然而,成俊并非就此看不见女子。他依旧看得见那女子。
女子只是出现在那儿,站在该处默默凝视成俊而已。
虽然女子不会做出任何坏事,依旧令成俊耿耿于怀。某天,成俊在宫中偶遇贺茂保宪,便找保宪商讨对策。
保宪是晴明的师傅贺茂忠行的儿子,与晴明同样是阴阳师。
「务必请您……」
成俊如此乞求,贺茂保宪便前往成俊家。
保宪在成俊宅邸和庭院绕了一圈后,进入里屋。
「应该是这个。」
保宪拿起搁在架上的小盒子,问成俊:
「这是什么?」
「是夜光杯。」成俊答。
打开盒子,里面出现一盏夜光杯。
「这是怎么来的?」
「是我家祖传的。听说这是阿倍仲麻吕(注3)的遗物,是当时担任大使的先祖藤原葛野麻吕,于大同元年(注4)自大唐归国时带回来的……」
「贵府最近使用过这盏杯子吗?」
「是。大约两个多月前起,我偶尔会用这盏杯子饮酒。」
「是吗?」
「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晓这盏杯子很贵重,两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这杯子后,就开始用这杯子饮酒……」
「是不是您用了这杯子饮酒以后,那女子才出现的?」
「唔,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那女子是附在这杯子之物。」
「这……」
「我建议,既然对方是位美女,又不会做出任何坏事,您就任她去吧……」
「不。虽然她没做任何坏事,我总觉得有点可怕。最好不要让她出现。您能不能设法让那女子不出现……」
「这倒是办得到……」
保宪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这件事交给晴明办比较合适。您把这杯子送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拜托他帮忙,我想,他会设法解决此事的。」
保宪对成俊如此说。
三
「原来如此,原来有这种事。」
博雅轮流望着晴明和樱树下的杨玉环,频频点头。
「狡猾的家伙……」晴明低语。
「狡猾?」
「我是说保宪大人。他自己无所不能,但每次碰到麻烦事,就老是硬推给我……」
说保宪总是这样,也确实是这样。
「不过,为什么玉环娘娘会附在这盏夜光杯上呢……」
「博雅,如果你有疑问,你自己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我?」
「嗯。你喝下这盏杯子所盛的酒,而且微醉时可以看见对方,既然如此,只要你有心,应该也可以与之交谈。」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再度望向樱树,只见杨玉环那孤寂的唇角似乎露出微笑。
「这、这么远,她听得到吗?」
博雅刚说毕,杨玉环已自樱树下消失踪影,不知何时,竟坐在博雅身旁。
「想问什么都请便……」
杨玉环的声音微弱得像风。
「你、你会说日本话?」
「我跟随这盏杯子来到此国度已有一百数十年了,这期间我听过无数人谈话,多少会一点……」
虽然口音稍微带着唐国腔,但无论语气或发音,杨玉环说的都是正确日语。
「你为什么附在这盏杯子上昵?」博雅柔声问。
「这……」
杨玉环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如果你不愿意,不说也无妨。」
「不,」杨玉环微微摇着柳条般的细颈,「我愿意说。」
她抬眼望着博雅。
那是双晶莹得令人心跳的大眼睛。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离开长安,打算逃往蜀中……」
「我知道。」
「我们逃至马嵬驒时,将士们造反,我的姐姐们与哥哥都被杀死了。」
正如贵妃所言,贵妃的兄姐都在马嵬驒遭将士杀死,头颅也被砍下。将士们将头颅刺在长矛尖高高举起,逼迫玄宗皇帝赐死贵妃。
「太残酷了……」
博雅忍不住泪珠盈眶。
此事说起来,责任不在贵妃身上。
是玄宗沉溺于贵妃的姿色,不问政事,再说贵妃本为玄宗之子寿王的王妃。
当时太监高力士如是说:
「将士们已经如此残忍地杀死贵妃娘娘的亲人。即便贵妃娘娘此刻说愿意原谅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忘掉此事。只要贵妃娘娘仍待在皇上身边,将士们便会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贵妃娘娘不知何时会再提起这事,继而处罚他们。只要贵妃娘娘活在这世上,将士将永无心安之日。」
高力士说的有理。
「那时,皇上唤来阿倍仲麻吕大人,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我自马嵬驿逃脱,再带我前往倭国。不过,这在当时根本难以办到。」
「后来呢?」
「结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死在马嵬驒。」
「可是,你现在不是身在日本吗?」
「是。」贵妃点头。
「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是皇上……」
「玄宗皇帝?」
「皇上用这盏夜光杯饮下我的鲜血。」
「贵妃娘娘的鲜血!?」
「我死了之后,皇上割开我的喉咙,用这盏杯子接了鲜血……」
「什么!?」
「接着,皇上说,『噢,仲麻吕呀,晁衡呀,你把这杯子视为贵妃的遗物,日后你回国时,一起带走吧……』」
此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贵妃说着说着,声音和外貌竟逐渐产生变化。
「……噢,贵妃啊,我深深爱着你……」
声音变成男声。
不仅如此,贵妃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男人身姿。
「我仲麻吕在华清宫不知窥视了几次你和皇上亲睦的光景。啊,我深深爱着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注5)……」
博雅情不自禁缩回身。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本国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个很想念日本国、很想念日本国,终因思乡之情而死的仲麻吕啊(注6)……」
变化为男人身姿的贵妃,双眼泪如泉涌。
「呜呼!」
「噢!」
同时发出男声和女声的贵妃,起身舞至庭院,盘旋起来。
「这是霓裳羽衣曲。」
「是你跳过的曲子。」
「是我舞过的曲子。」
「噢!」
「噢!」
贵妃不时发出男声和女声,在樱树下婆娑舞着。
她在舞着。
「晴、晴明,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杨玉环贵妃娘娘?还是阿倍仲麻吕大人?」
「可以说两者都是,也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两人本来都死在大唐国……」
「那、那,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是附在这盏夜光杯上的两人的感情和执著……」
「那、那,玄宗皇帝用这夜光杯饮下贵妃的鲜血是……」
「应该是事实吧。而且他把夜光杯托付给仲麻吕大人保管,也是事实吧。」
晴明还未说毕,在樱树下舞蹈的人影又出现第三个人格和外貌。
「噢,贵妃啊,贵妃啊,寡人当初为何要命人杀死你呢……」
人影口中发出诅咒般的沙哑声音。
「寡人怎么做了这种事,怎么做了这种事……」
人影变为老人,正在流血泪。
「您确实爱过我……」
那物事再度化为女人身姿说。
「然而,您更爱另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您自己……」
「噢!」
这回变成玄宗的样子。
「噢,贵妃啊,贵妃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回日本国。」
说话的是仲麻吕。
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在花瓣纷纷飘落的樱树下不停舞着。
「晴、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随他们去。」
晴明望着依次化为三人身姿不停翩舞的人影,一边从容不迫地举杯啜饮。
「那东西正是这种存在。三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不过是他们的执著在这里翩舞而已。可能只有执著附在这盏杯子上,从远方被带到日本国吧。」
晴明正说着,眉清目秀的贺茂保宪飘然出现在庭院中。
「哇,原来已经掉了不少了。时间过得真快,晴明。幸好赶上了。」保宪道。
「保宪大人,您为何来此地?」
「我是来看热闹的,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东西。」
「我没有插手,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
「自然而然?」
「可能因为博雅大人出乎意料温柔地问了话,结果三人全出现了……」
「你说什么?晴明,你是说,这是我做的?」
「应该是。」
「什、什……」
「他们大概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无私的人间他们话,所以才会如此慌了手脚。」
「什么!?」
博雅语声未落,缠在一起的三人身姿已浮在半空。
明明没有风,花瓣却扑簌簌自枝头飘落。
花瓣似乎发出轰隆声般不停飘落,落英缤纷中,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逐渐升上天去。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低语。
花瓣和贵妃逐渐升往青空。
仲麻吕的身姿在闪闪发光的花瓣中舞着。
玄宗在高空的风中舞着。
天空中只剩下花瓣。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我本来打算设法将这盏杯子占为己有,结果竟因为你,那三位大人都升天了。」
「升、升天……」
「没错。」晴明苦笑。
「晴明,这表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过无私。」
保宪笑着说。
「这盏杯子已经成为普通的夜光杯了。看来只得将它送还给成俊大人。」
「就这么办吧。」晴明答。
博雅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呆呆望着仍有两三片花瓣在飘舞的半空。
夜光杯孤零零地挺立在博雅面前的窄廊上。
注1:三轮山位于奈良县樱井市,奈良盆地东南方,自古为日本自然信仰崇拜之圣山,此处的清水是圣水,酿造出的酒是美酒。
注2:为中国唐代流行之妇女配饰「披帛」。用银花或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制成,披搭肩上(或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盘绕于两臂间。
注3:六九八—七七〇年。出身日本的唐朝政治家、诗人,字巨卿。由于才德兼备,诗文俱佳,获唐玄宗赏识,后被任命为秘书监,赐名晁衡,经常在御前侍奉。
注4:西元八〇六年。
注5:日本多处传说版本不一,有说杨贵妃最后与阿倍仲麻吕等遣唐使一起自安史之乱逃出,东渡日本,觐见当时孝谦女天皇,并有多处贵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