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这天夜晚,家文特地让专属阴阳师算好方位,并先到其他方位避邪(注7)后才上路。
一切万无一失。难道不小心冲撞了连阴阳师也不知其存在、来路不明的神明路经之途?
家文泪流满面地合掌。
不久——
野兽吃掉两个人后可能已经饱餐一顿,不知不觉中,咀嚼人肉的声音歇止,家文听到野兽那沉重的动静声。
野兽踏着地面渐行渐远。
接着传来声音。
分散骨肉恋
趋驰名利牵
听起来似乎是诗句。
一奔尘埃马
一泛风波船
不知是谁边吟诵诗句,边随着野兽的动静远离现场。
到底是谁?
那人和野兽在一起,难道他不怕野兽攻击?
抑或,是野兽在吟诵诗句?
忽忆分手时
悯默秋风前
别来朝复夕
积日成七年
过一阵子,吟诗声和野兽的动静完全消失了。
但是,家文在牛车内依旧无法动弹。
家文一直躲在车内发抖,直到逃离的随从于清晨回到原处向牛车搭话。
七天前夜晚及三天前夜晚也都发生了同样的事。
七天前夜晚是藤原定忠,三天前夜晚则为源信之,两人都吃了同样苦头,在场的五名随从也遭野兽吃掉。
两次的幸存者都听到有人在野兽离去时大声吟诵诗文。
花落城中池
春深江上天
登楼东南望
鸟灭烟苍然
相去复几许
道里近三千
平地犹难见
况乃隔山川
吟诵声听起来很凄凉。
到底是谁在吟诗?
由于现场除了野兽外,不见其他任何人,因此众人都猜测可能是野兽本身在吟诗。
事后,把听到诗文的人所记住的诗词凑在一起。
「这不是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吗?」
有人如此说。
经查验后,果然是白乐天的诗。
可是,即使是野兽在吟诵这首诗,它又为何要吟诵呢?
不明所以的地方太多了。
就算是野兽,那么,为何野兽能够说人话?
「哎呀,应该不是普通的野兽。根据看到的人说,那可能是老虎。我们日本国虽没有老虎,但老虎是可与龙并称的神兽。若是神兽,应该能说人话吧。」
也有人如此说。
结果,众人到最后依旧摸不着头脑,倒是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走在京城的街路上了。

「晴明啊,虽然我还没有见过所谓的老虎,但我们日本国真的有老虎吗……」
博雅问。
「据我所知,我倒是不曾听过他人提起。不过,即使没见过也没听过,也不能断言老虎绝对不存在……」
晴明低语。
空气愈来愈冰冷。
尽管一旁点着一盏灯火,却怎么也无法提高空气的温度。只有分别搁在晴明和博雅面前的火盆内的火,勉强有一丝温暖而已。
博雅因这回的老虎风波,天还未黑便来找晴明,今晚预计在晴明宅邸过夜。
两人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有访客光临。」
蜜虫过来通报有客人来访。
「是谁?」晴明问。
「是濑田忠正大人宅邸的人。」蜜虫答。
「怎么回事……」
晴明歪着头,因为他没有安排此事。
今晚完全没有任何访客预定前来。
再说,由于老虎风波,宫廷内也应该没有人会在夜晚到处走动。
「晴明啊,濑田忠正是担任文章得业生的濑田大人吗……」
「嗯。在这种时刻来访,应该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吧。」
晴明喃喃自语。
「让他进来。」
晴明吩咐蜜虫。
过一会儿,蜜虫领着一名年约六十岁,看上去风度不错的男人进来。
「在下名为伴仲臣。」
男人在晴明和博雅面前坐下后,先行了个礼打招呼。
晴明和博雅也各自报上姓名应对。
仲臣打算继续寒暄时,晴明先开口:
「您在这种时刻来访,看来应该发生了急事。客套话暂且免去,先说您来此的目的吧。」
「那么……」
仲臣再度行了个礼,开始述说。

「我必须出门一趟。」
据说,三天前,濑田忠正说出这种话。
当时是夜晚。
濑田没有说理由。
他只是一味地说:
「我想出门。」
「最近街谈巷议的那头野兽会在夜晚出现,请您等到白天再出门吧。」
家里人阻止,但濑田不听。
「就是会出现,我才想出门。白天野兽又不出现,我那时出门有什么用?」
「难道您为了去见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什么东西的野兽,才要出门吗?」
「正是这个意思。」
「请您不要这样做。」
「不,我一定要出门一趟。」
「到底为了什么?」
「总之,一定要去。」
忠正没有说出必须出门的理由。
「你们不用跟来。我一个人去就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个人承担。」
「千万不能这样做。」
双方如此争辩了三天,今晚,家里人突然发觉忠正失踪了。
「忠正大人一定是出门去见那头野兽。」
仲臣说。
「我们为了找忠正大人,也一起出来了。」
四名随从负责举火把。
五名随从携带弓箭。
五名随从手持长刀。
加上仲臣,总计十五人打算去寻找忠正。
而且另有十四名随从在门外待命。
「可是,你们为何来我这里?」
晴明问。
「虽然我们备好这么多武器,但仍感到很害怕。如果对方是像山猪或野鹿般,射出箭便能刺伤,用长刀砍也能砍伤,我们应该可以用这些武器对抗。但是,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其他东西的野兽,听说不但会说人话,也会吟诵诗文。既然如此,那头野兽或许便是刀枪不入的妖物。万一真是妖物,我们便无计可施。因此,我们想拜托晴明大人同我们一起去,虽然明知这样做太无理,也很失礼,仍前来求您相助。」
仲臣深深行了一个礼。
「我们的主人忠正平素格外关照我们。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光是束手待在宅邸等主人回来。倘若晴明大人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我们仍打算去找我们的主人。」
仲臣说得很干脆,宛如用刀刃一刀砍断竹子那般。
「我跟你们去。」
晴明不假思索地答。
「恰好我刚才也和这位源博雅大人正在谈论那头老虎的事。」
「噢,太感谢您了。」
「那么……」
话还未说毕,晴明已站起。
「喂,晴明,你真的要去吗……」
「嗯。」
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您就在舍下休息至明天早上吧。」
晴明向博雅行了个礼。
「我也去。」
博雅也站起身。
「您是说真的?」
「当然是说真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嗯,去。」
博雅斩钉截铁地答。
「那么,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博雅本来就带来五名随从——两名携带弓箭,三名手持长刀,让这些随从加入队伍,人数便增多,再加上晴明和博雅,总计有二十二人出发。
深夜——
一行人在四条大路继续往西前行,通过朱雀院后,终于在淳和院附近找到了忠正,那儿正是野兽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濑田忠正独自一人站在四条大路正中央的月光下。
「忠正大人,幸好您没事……」
仲臣奔过去,却又暗吃一惊止步。
因为他看到茫然呆立的忠正,双眼噙着泪光。
「他走了……」
忠正喃喃自语。
「他终于走了……」
忠正看到仲臣背后的晴明和博雅。
「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忠正有气无力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我的朋友,他走了……」
忠正细声如此说。

忠正为了寻找传闻中的野兽,在京城大街上走着。
独自一人。
可借助的仅有月光。
他走过朱雀大路、二条大路、三条大路,再走向四条大路。
四条大路是藤原家文最初遭遇野兽的街道。
忠正往西方走着走着,发现前方路中央蹲伏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
挨近一看,那东西蓦地站起。
是一头比牛更巨大的老虎。
老虎全身沐浴着月光,青光闪闪。
它那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着忠正,喀一声张开下颚。
锐利的长牙映着月光闪了一下。
吼!
老虎吼了一声,扑向忠正。
忠正仰面朝天倒地。
老虎将前肢搁在忠正的腹部,张开大嘴正要吞噬忠正时,却突然停止动阼。
「原来是忠正……」
不料,张开的虎口竟发出人的声音。
「我差点吞噬掉我唯一的老朋友。」
老虎挪开前肢。
「你、你,是季孝吗?」忠正问。
「是的。」
老虎发出老朋友的声音答。
「果然是你……」
「忠正,你知道是我,所以才来的吗?」
「我听说老虎朗诵了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我想,或许是你,所以来了。因为你以前很喜欢那首诗。万一不是你,就算我被老虎咬死,我也无所谓……」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幸好现在的我具有人心,但有时我会失去人心,完全变成老虎。若是在失去人心时遇见你,我一定会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留。即使此刻,我体内的老虎心也在狂喊着很想吃掉你。有时,我会很想吃人肉,想得简直要发疯。我现在正是忍耐着嘴馋在和你说话。」
「你以前救过我一条命。就算现在让你夺走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早已忘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患上时疫,正在生死关头,所幸你设法找了药送来给我……」
「我只是从典药寮偷药给你而已。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人对我好……」
「不,我当时只是很喜欢你的诗而已。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吟诵你作的诗吗……」
「是吗?我都忘了。」
「你怎么会变成老虎呢……」
听了忠正这句话,老虎仰望着月亮,哀切地狂嗥了一声。

有一天,我发了高烧。
全身烧得很难受。
烧到我以为手脚骨头扭曲,甚至连头骨都歪了。
而且身体痒得很,我用指甲抓痒,却无济于事。
——啊,如果这指甲再长一点。
我这么想着,结果,指甲真的变长了,我用变长的指甲剔肉般地不停往全身搔抓,但依旧痒得很。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满身是血。却仍在搔痒。
搔着搔着,手臂和腹部竟一根接一根长出毛来。
那是兽毛。
接着,背部喀地发出声响,脊骨歪了。手也开始变形。
不知怎么回事,那种滋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在那之前,我活得很痛苦很痛苦,我一己的傲慢、一己的好胜,仇恨心和嫉妒心几乎令我发狂,但长出毛那时,我突然觉得很舒畅。
我往前奔驰,奔进山野,然后,不知不觉中,我就沦落成这副见不得人的野兽模样。
这也难怪。
仔细想想,之前的我的心,虽然里在人体内,其实早就跟现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兽心没有两样。
我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模样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忠正啊,无论任何人,内心或多或少都隐藏着一头野兽呀。只不过我的兽心比别人多了一点而已。
然而,变成老虎时,我也留下了不少人心。
可是,肚子饿了时,我真的无计可施。
最初是兔子。当我看到恰好出现在我眼前的兔子,我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理智。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杀死了那只兔子,正在贪婪地啖噬兔子的血肉。
对变成老虎的我来说,无论野鹿或山猪,都能轻而易举地猎捕。而且每次吞噬它们的血肉时,我自己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逐渐远离京城与人类,连心也逐渐变成野兽。
不过,即使我再接近野兽,我也忘不了诗。
有一天,我哼着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吟诵到「积日成七年」这句时,突然想起,我变成野兽后,已经是第七年了。
于是,我回到京城。
为什么?
你不要笑我,因为即使我变成这种样子,我内心仍有一种情感在熊熊燃烧。
有时诗情会滚滚涌出,令我无法遏抑。
每逢这种时候,我便对着天空咆哮着诗。
虽然我作的诗都不怎么样,但我也想在这世上留下几首作品。
我想趁我还留有人心之际,向某人讲述我的诗,再让那人写下来。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看到人时,我竟然忘了本来的目的,不但袭击了他们,更啖噬了他们的肉。
我想,我大概已经无法如愿以偿在这世上留下我的诗,于是在月光下哭嚎,没想到,忠正啊,此时你恰好出现了。
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念诗给你听,你帮我写下来好不好?
你办得到吗?
有没有笔?
那你把我的鲜血当作墨汁写下来好了。
你看,我就这样咬破我的手臂,让鲜血流出。
你用笔蘸着我的鲜血,在你的衣袖,写下这首诗吧——
拾得折剑头
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
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
不然刺蛟虯
缺落泥土中
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
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
犹胜曲全钩
拾得一把折断的剑头
却不知这把剑头为何折断
握着它时,它宛如青蛇尾
宛如碧峰山顶仅有数寸之处
难道这把剑头是用来斩鲸鲵的?
或是用来刺大河里的蛟龙?
如今刀刃缺了落在泥土中
遭委弃无人肯收
我个性愚笨又固执
好刚强不好柔软
但请勿轻视这把因过于笔直而折断的剑
至少比虽弯曲却安全的钩来得好
身为老虎的季孝吟诵完诗。
「那么,别了。」
继而站起身。
「我很想再和你多聊一下,但是,我不知何时又会起虎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掉你,所以……」
季孝说完,吼了一声,随即踏着青白月光离去。
这时,晴明和博雅、仲臣以及其他人刚好赶来。

「原来如此……」
晴明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声音。
是吟诵诗文的声音。
今日北窗下
自问何所为
欣然得三友
三友者为谁
琴罢辄举酒
酒罢辄吟诗
今天在北窗下
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再自答:得了三个朋友很高兴
三个朋友又是谁呢?
弹琴弹完了,马上举起酒杯
酒喝完了,又马上吟起诗
原来三个朋友即琴、酒、诗,看来身为老虎的季孝一面离去一面在吟诗。
三友递相引
循环无已时
一弹惬中心
一咏畅四肢
犹恐中有间
以酒弥缝之
岂独吾拙好
声音缓缓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