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
「我想请教为次大人一件事……」
「什么事?」
为次将宛如空洞的双眼部位,转向晴明。
「您认识那女子吗?」
「那女子?不,我不认识……」为次答。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门一趟。」
「去哪里?」
「去糺森。」
「要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难道您不想取回您的眼珠吗?」
「去的话,可以取回眼珠吗……」
「应该可以。」
晴明点头,再望向博雅:
「博雅大人,您打算如何呢?」
「什么意思?」博雅问。
「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唔,唔。」
「您要去吗?」
「走。」博雅说。
「那么,我们走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
晴明站在濑见小河的岸边,仰头望着眼前的连理神木。
两棵各自生长的相异神木,树枝确实在牛空中缠在一起。刚好在高出人头顶三尺左右之处。
晴明收回视线,望向为次。
两名随从撑扶着脸上垂着白纸的为次,站在神木的树根前。
「为次大人,您看得见树木吗?」晴明问。
「看得见。」
「鱼呢?」
「鱼也一样,在空中游泳。」
「那么,如果鱼突然游开,您告诉我一声好吗……」
晴明说完,顺着濑见川河岸走向上游。
走不了多远,即传来为次的叫声。
「啊!现在,现、现在,有几只鱼突然消失了!」
「原来如此……一
晴明止步。
「请您到这儿来。」
晴明说。
随从牵着为次的手,来到晴明这方。
博雅也一起跟来,问晴明:
「晴明啊,你知道了什么吗……」
「麻烦你们其中之一下河,动作尽量放轻,再从下游慢慢往上走,边走边仔细看着河底……」晴明说。
「我来……」
牵着为次右手的下人答。
下人从晴明指示的地方走进河里。
河水很浅。
浅处的河面只到脚踝,即使深处,也还不致弄湿膝盖。
「从下游往上走,上游的河水就不会被搅得混浊不清,因此你尽量慢慢往上走……」
听晴明如此说,下人在河里一步、一步地跨出脚步。
「啊,找到了!」
下人发出叫声。
他伸出右手探入河中,从河底捞出某物。
「这、这个……」
下人举起手。
手指捏着圆形的眼珠。
「噢,景色转个不停,我看不清到底什么是什么了……」
为次站不稳,摇晃着身体。
如果没有随从在一旁撑扶,他看似随时会摔倒。
晴明从下人手中接过眼珠,用双手裹着。
「噢,我感觉一只眼好像暗了下来……」
「暗下来的是右眼吗?或是左眼……」
「右、不,不对,是左、左眼……」
为次犹豫地说。
「那么,这个应该是左眼吧。」
晴明用双手罩住从河中找到的眼珠。
「现在呢?您看见了什么?」晴明问为次。
「树、是树木……」
「鱼呢?」
「看不见了。现在只看得见树木……」
「那么,您看见了什么树?」
「是……是栎、栎树……」
「接下来,麻烦大家找一下附近的栎树树根。但是,请你们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踏到眼珠,跨出脚步时,尽量放慢……」
听晴明如此吩咐,众人分头找了一会儿。
「噢,是这个……」
博雅在一颗栎树树根处拾起了眼珠。
晴明接过后,说:
「为次大人,您的左右两颗眼珠都找到了。」
「那眼珠可、可以恢复原状吗……」
「可以。」
晴明说。
「博雅大人,您能不能先帮我拿着这两颗眼珠……」
「唔,嗯。」
博雅接过眼珠。
「为次大人,您千万不能动。」
晴明说毕,用左手指捏住为次的左眼皮,拉开。
「博雅大人,您把左眼眼珠给我……」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左眼眼珠,再滑溜地将眼珠塞进眼皮缝隙中。
他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按住为次的眼皮,再伸出右手按住自己左手的那两根指头。
「令其返回令其返回清净之物本清净污秽之物化清净一物一主物各有主物归原主令其返回……」
晴明念完咒语,再松手。
「您觉得怎样?」
为次战战兢兢地睁开左眼。
「噢,噢噢,我看得见了!」
为次大叫。
「噢,我看得见了!我看得见了!我的眼睛看得见了!晴明大人在我眼前,那边是博雅大人……」
晴明再度以同样方法让为次的右眼恢复了原状。
六
「接下来,为次大人,您能不能说出事实呢……」晴明说。
「说什么事实?」
「说说三天前的夜晚,您在这儿遇见的那位在地面爬动的小姐。」
「那、那个,有问题吗……」
「那位小姐到底是谁,其实您心知肚明吧?」
「怎、怎么可能……」
「您看一下那个吧。」
晴明仰头指着头顶上方。
恰好是连理神木的树枝彼此缠在一起的地方。
「那个,有问题吗……」
「那儿有一只大大的横带人面蜘蛛(注7)正在织网……」
「啊,是……」
「近一个月来,您一直利用那只蜘蛛向您的心上人下咒。」
「下、下咒!?」
「是。」
晴明点头。
「以壶毒为首,利用昆虫的咒术有好几种。即使普通昆虫也能用在咒上,何况此处是属于统治附近一带的下鸭神社之神圣领域。正因为场所神圣,这棵连理神木才会有结缘的力量。而在这棵神木上织网的蜘蛛,力量更是与众不同……」
「……」
「祈愿亦是咒的一种。为次大人,其实您在连自己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对您的心上人下了咒……」
「什、什么!?」
「大自然中的蜘蛛,其天性是捕捉昆虫并啖噬之。您在不知不觉中,利用了连理枝和蜘蛛的力量,捕捉了您心爱的人,将她束缚于此,然后正如蜘蛛啖噬昆虫般,让那位小姐也啖噬昆虫。」
「什……」
为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晴明再度问:
「那位小姐是谁?」
晴明的声音极为温柔。
「现在还来得及。只是,我若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住在何方,恐怕也莫可奈何。」
「是六、六条堀川的,藤、藤原信麻吕大人之女,通、通子小姐……」
「那么,我们此刻就前往六条堀川吧……」
「去通子小姐那里吗?」
「是。」
晴明面露微笑。
「通子小姐现在大概因为患上不明所以的病,一直昏睡着。到了夜晚,她的灵魂大概又会出窍,离开身体前来此处,之后,再重复做着您之前看见的那种事……」
「真的?」
「是。说不定他们已经延请某处的和筒或阴阳师,正在作法呢。若是那样,或许会揭开事情的真相,那么,您对小姐下了咒的事也会败露,或者,小姐会陷于更危险的状况……」
「更危险的状况?」
「小姐的灵魂在外面游荡时,万一不小心遭遇什么事,导致小姐的灵魂无法回归原处,那么,小姐将终生都在糺森内流浪,以啖噬昆虫为生,直至她的肉体灭亡那一刻。」
「那、那该怎么办?」
「您只要带我到小姐处,然后向对方说:您听闻小姐生了病,今日特地带安倍晴明前来治病,再拜托对方将小姐交给您和我包办……您只要向对方如此说,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那、那,万、万事都拜托你了。」
为次向晴明行了个礼。
「那么,我们先找根棒子捣坏那个蜘蛛网,再出发前往六条吧。」
晴明说。
七
一行人抵达六条后,果然如晴明所说,通子小姐一直陷于昏睡。
出来迎客的家里人说,他们已请了阴阳师,预计今晚会来治病。
「既然有我晴明到此,那个阴阳师也就没事可做了。」
晴明如此说后,坐在通子小姐枕边,将右手搁在小姐额头,低声地念诵起不知内容为何的咒语。
过了一会儿,通子小姐睁开眼睛,望着晴明。
「您醒了?」晴明问。
「是……」
小姐答。
「我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梦……」
「今晚起,您就不会再做那种梦了。」
晴明温柔地笑着。
「这一切,都托这位为次大人的福。」
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之后——
为次开始往访通子小姐家的好消息也传进晴明和博雅的耳里,只是,到底持续了多久,则不得而知。
注1:原文为「萩(はぎ,hagi)」,豆科(Fabaceae/Leguminosae)蝶形花亚科(aboideae/Papilionoideae)胡枝子属(Lespedeza)植物的总称,日本秋天七草之一。
注2:平安时代至近代和服的一种黑色礼帽,早期用薄绢制作,后来变为纸制,表面涂以黑漆。本是上层公卿服饰,平安时代以后普及到民间。
注3:原文为「椋(ムク,muku),学名Aphananthe aspera (Thunb.) Planch.,榆科(Ulmaceae)落叶乔木,高达二十公尺以上。
注4:原文为「榎(エノキ,enoki」,学名Celtis sinensis Pers.,大麻科(Cannabaceae)落叶乔木,高可达二十公尺。果实又称朴子。
注5:原文为「榉(ケヤキ,keyaki)」,学名Zelkova serrata (Thunb.) Makino,中文俗名鸡油树,榆科(Ulmaceae)落叶乔木,高二十至二十五公尺。世界知名珍贵行道树种,抗病性高,木质优良。
注6:原文为「樫(カシ,kashi)」,壳斗科(agaceae)部分常绿乔。木的总称,狭义则指称栎属(Quercus)中常绿性种类。
注7:原文为「女郎蜘蛛(ジョロウグモ,jyorougumo)」,学名Nephila clavata L. Koch,络新妇科(Nephilidae)。雌蛛体长约二至三公分,胸部黑色具黄边,腹背黑色,有五条黄色横带。
第6章 新山月记
一
橘季孝是个性格孤傲的汉子。
容貌魁伟——
体毛浓密。
不仅胡须,胸部、小腿,甚至手臂都毛烘烘的,不要说前臂了,连手背也长满了毛。
臂力很大。
据说,他曾经赤手空拳打死山猪,并吃下那山猪的肉。
不过,他颇有文采。
从小便能背诵《白氏文集》,还未拿毛笔前,即用棒子在地面作诗。
奇怪的是,季孝作的诗与他的外貌大相径庭,感情细腻且深厚。
在所有诗人中,他特别钟爱唐国的白乐天。
「说起唐国诗人,虽然有李白翁,但还是白乐天位居第一。」
他如此说。
「而在我们日本国,虽然应该先举出菅原道真的名字,不过,就当前来说,大概是橘季孝……也就是我位居第一吧。」
说完,用端着酒杯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把酒洒了一地。
酒兴大起时,他会朗诵白乐天的诗。
进入大学寮(注1)之后,他梦想将来能当上文章博士(注2),不料,每次应试,都名落孙山。尽管如此,他在三十岁时,好歹也当上了拟文章生(注3)。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旁观同学年的人陆续通过考试,成为文章生或文章得业生(注4)。
每次和同房的人喝酒,他总是吐出带着酒味的气息说:
「我竟然和你们同是拟文章生……」
只要喝酒,他便会闹酒疯,行为粗暴无礼。
「像我这么多才的人,难道必须埋没在此敬陪末座,如此没没无闻而终吗……」
闹到最后,干脆放肆大言道:
「这年头,若不姓大江,便永无翻身的一天。」
季孝之所以抬出「大江」一姓,其实有其理由。
当时的文章博士有两名空缺。
虽然可以让两人同时担任文章博士的职位,但是,自从大江维时(注5)于延长七年成为文学博士,大江朝纲(注6)也登上另一文章博士的宝座后,两名文章博士的空缺便始终由大江氏一族人世代相传。
换句话说,文章博士的职位已近乎世袭。
季孝不满的正是这点。
不过,文章博士虽只有两人,其下的文章得业生也有两名空缺,再其下的文章生则有二十人左右。
季孝居于更底下的拟文章生。
季孝认为,就文章领域来说,自己比任何人更富文采。
然而,正因为他老是这副德行,到最后终于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一个名为濑田忠正的人很喜欢季孝的诗。
「你戒酒吧。」
濑田故此规劝季孝。
「我不管你的下场会怎样,但我非常惋惜你的诗才,所以才会这样说。」
可是,季孝不听忠告。
生计每况愈下,本来为数即少的下人也渐次离开,末了,连粮食也吃光了,季孝每天都靠饮酒充饥,终于一病不起。
高烧炙烤着他的身体。
「热呀!」
「热呀!」
季孝瘦骨嶙峋,如同亡灵般发出呻吟。
他对自己的身体发出的高烧已忍无可忍。
宛如地狱之火在体内燃烧着他的身体。
季孝终于发狂了。
他在某年的凄怆秋天,口中发出吼声冲出宅邱,之后便行踪不明。
二
「哇,这事件真离奇,是不是?晴明……」
源博雅把酒杯端离唇边。
「嗯。」
晴明点头,他没有伸手去端盛满酒的酒杯,只是望着夜晚的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宅邸的窄廊上,正在喝酒。
已是晚秋。
青白月光映照着即将枯萎的秋天野草花。
季节正处于随时都可能降下初霜的交替时期。
刚才博雅说的离奇事,指的是最近轰动京城的野兽事件。
事情起于八天前的夜晚。
据说,那天,藤原家文同几名随从往访女子住处。
一行人顺着四条大路西行。
过了朱雀院一带时,从前方——亦即西方,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巨大黝黑野兽,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不是狗。
也不是狼。
亦非山猪。
是从未见过的野兽。
非要形容的话,那野兽看似一只巨大的猫。
比拉着家文所搭牛车的那头牛还要巨大。
到底是什么?
一行人连纳闷的时间都没有。
吼!
那头野兽发出吼声冲过来。
起初是手持火把的随从遭袭击,野兽仅一口便咬下他的头颅。
接着,野兽用前肢击倒第二名牺牲者,再啖噬他的肚子。
这时,所有随从均东逃西窜,牛车内只剩家文一人。家文在牛车内一面浑身发抖,一面听着随从的肚子遭啖噬的声音。
哧!
哧!
起初是野兽用嘴巴撕裂随从肚子肉的声音。
喀!
咕!
继而传来咬碎骨头的声音。
「痛呀!」
「痛呀!」
肚子被吃掉的男人发出叫声,过一会儿,便不再有声响,黑暗中,只能听到野兽啖噬人肉和骨头的啧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