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何哭泣呢?」博雅问。
「那首诗,季孝现在吟的那首诗是……」
「是白乐天的〈北窗三友〉吧?」晴明道。
「是。」
「刚才您说的那首季孝大人作的诗,其实也是白乐天的……」
「正是白乐天的〈折剑头〉……」
忠正的双眼簌簌落下豆大泪滴。
「这么说来,季孝大人以为是自己作的那首诗……」博雅说。
「大概是他在山中的时候,想起了白乐天的诗,结果误以为是自己作的吧……」
「这……」
折断的剑头,是季孝本身。
他到底和什么搏斗而折断了自己呢?
对方是巨大的鲸鲵吗?或是蛟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众人只听见吟诗声逐渐远去,逐渐变小。
「我们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博雅说。
「博雅,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第三者无法阻止当事人变成老虎。」
「是吗……」
「嗯。」
「大概如此吧,晴明。可是,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
「我总觉得很悲哀,晴明……」
博雅以极为温柔的声音低声说。
吟诗声在月光中益发远去,也益发变小。
古人多若斯
嗜诗有渊明
嗜琴有启期
嗜酒有伯伦
三人皆吾师
或乏儋石储
或穿带索衣
弦歌复觞咏
乐道知所归
三师去已远
高风不可追
三友游甚熟
无日不相随
左掷白玉卮
右拂黄金徽
兴酣不叠纸
走笔操狂词
谁能持此词
为我谢亲知
纵未以为是
岂以我为非
此刻,那声音已细小得如同树叶的沙沙声,过一会儿,即溶于月光中,再也听不见了。
遂问曰:
「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
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
「我,李征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
取自《唐代传奇集2》东洋文库(平凡社)
张读〈老虎与好友〉(注8)(前野直彬译)
注1:平安时代官僚养成机关,学生为官僚候选人。约成于其至八世纪。
注2:官吏培育机关大学寮的教官,专门教授诗文与历史,官位从五品下,唐名为翰林学士、文章学士等。
注3:日本平安时代,在大学寮学习诗文和历史,通过寮试的人才能当上拟文章生。之后,若再通过考试,则可以当上专修文章道的文章生。
注4:在文章生中挑选两名成绩最优秀的人,成为擢用官僚考试中属最高等级的秀士、进士应试候补生。
注5: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汉诗人,八八八~九六三年。于九一六年成为文章生,九一二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二九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朝纲是堂兄弟。
注6: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书法家,八八六年;九五八年。于九一一年成为文章生,九一六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三四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维时是堂兄弟。
注7:原文为「方违」。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平安时期盛行。
注8:此处取中文原文呈现。本文为唐传奇小说。原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七,题作〈李征〉,注出《宣宝志》。《古今说海》取入此篇,易名〈人虎传〉,作者为张读。叙述李征化虎,托友袁傪照顾妻儿的故事。李征、袁傪史有其人,但化虎情节显系作者创造。
第7章 牛怪
一
橘贞则心想,事情真的变得很奇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因是女人。
虽然对方不是自己的妻子,却是近似妻子的女人。
贞则是检非违使(注1)官员。
他任职看督长,属下约有十名火长(注2)。
他在六条东方——鸭川一带,拥有一栋虽小但也算得上宅邸的房子。家里也有几名下人。
早上出门工作,黄昏返回。
有市集的日子,他会骑马穿过都城的大街小巷前往集市巡视;有时候皇上到某地巡幸,他便担任警卫。至今为止,虽没有建立大功劳,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失败之处。
他适度地步上发迹之路,最后登上眼下这个地位。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应该可以升任府主,甚至爬到府生阶级之上的少志、大志(注3)地位。
大概是去年秋天,他遇到那个女人。
某天夜晚,天空出现很多流星,倾泻而下。
「这是凶兆。」
似乎有某位阴阳师如此说。
虽然贞则完全不明白个中细节,不过,
「这应该是天象将发生祸事的预兆吧。」
皇上对阴阳师说的话深信不疑,极为介意,下令增加皇宫周围和京城大街小巷的警卫,贞则也奉命担任警卫。
戒严状态持续了十天左右,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那是当然的。
星斗本来就经常流动,经常倾泻。每年秋天,许多星斗那样流动是很常见的事。如果每次都耿耿于怀,日子不是都别过了吗——
大概在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众人总算恢复常态,按照平素那样工作。
贞则带着火长前往西京巡视。
因为西京有几座破庙,也有不少已经没有人住而任其荒废的房子,野地盗贼等时常以之为根据地,做些坏事。正是在那里,贞则遇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在一座四周围有土墙的破庙内。
年龄约二十五左右。身上穿着一件虽陈旧,但看上去身分不低的唐式衣装,身边伴着一名抱着水缸的老妇。
而且,她们还带着一头大黑牛。
她们从土墙一朋塌处进入寺院,让那头牛吃着遍地丛生的野草。
这两个女人怎么做着放牛小孩儿那般的事呢?
再仔细一看,那女人的长相非常高贵,坐在垂帘内可能比较相衬,而且衣服似乎熏了什么香,愈是接近,香味愈是隐约可闻。
贞则一方面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基于任务,不得不讯问她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老妇回答。
「这位是我的主人幡音小姐。由于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至今为止住的地方,前些日子离开了,但我们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躲在这座破庙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不能继续住在原处呢?」
「我家主人曾有一位亲近多年的对象,却因为种种理由,对方只能一年来访一次,我们始终过着寂寞的日子。不知何时起,对方与其他女人相爱,前几天,对方终于和那个女人不知躲到哪里去,行踪不明。恰巧对方留下一头牛,我们就这样带着它四处流浪,算是一种纪念……」
「至今为止,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失踪的那一位又是谁?」
这提问虽然有点深入,但任务在身,不可不问。
再说,贞则也很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拥有如此美丽的妻子呢?
贞则的脑中浮现在宫中出入的人,寻思最近有没有人失踪,无奈完全没有线索。
「非常抱歉,因为考虑到对方的立场,我们没办法向您说出他的名字……」
由于老妇如此说,贞则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没关系。」
无论对方有怎样的原委,一个女人和一名老妇带着一头牛住在如此地方,委实很奇怪,只是,那女人不时以闪闪发光的眼神向贞则送秋波,贞则便在不知不觉中点了头。
总之,不论她们有什么隐情,反正最近也没有发生盗贼事件,而且,即使发生了,贞则也不认为与眼前这两人有关。
「我就不问你们的情况。可是,你们也不能老待在这样的地方吧。你们有什么去处吗?」
「没有。」
老妇答。
「倘若您不介意,能不能让我们主仆两人暂时住在贵府呢?我家主人很擅长织布,住在贵府期间,我家主人可以帮您织布。而且我擅长做各种各样的杂事,我也可以帮忙做贵府的各项事务。」
「好。」
贞则答应了老妇的请求,让这两个出身不明的女人与牛一起住进自己的宅邸。
二
女人确实很擅长织布。
织出来的布,纹理细致,拿在手上,轻得让人感觉不到丝毫重量,而且柔软。
跟随幡音的老妇,无论准备膳食、洗涤、缝纫,做什么事都很精通,工作勤劳。
至于那头牛也是,本来系在马厩,但牛很老实,也听得懂人说的话,照顾起来完全不费工夫。老妇似乎每天中午拉牛出去一次,让它在外边某处吃草。
贞则每天于早上出门,黄昏回到家时,家中不但收拾整齐了,晚饭也已准备就绪。
于是贞则在工作上也很起劲。
不到一个月,贞则便与幡音成为夫妇。
贞则于四年前丧妻,由于膝下没有孩子,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因此幡音便顺理成章地俨然一副贞则妻室的姿态,掌管着宅邸内的大小事。
贞则对幡音没有任何不满,正打算干脆迎娶幡音为员正的妻子时,他察觉到一件怪事。
最初注意到那件事时,是过了年之后。
夜晚——
贞则偶然醒来,往旁一看,发现本来应该睡在旁边的幡音不见了。
因当时处于牛睡半醒的状态,贞则就直接又睡着了,可是,早上醒来一看,幡音竟好好地睡在原处。
贞则原本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但之后某晚,他半夜醒来一看,幡音果然不见踪影,正狐疑着发生什么事的当儿,他又落入睡乡,早上起来一看,幡音仍好好地睡在原处。
之后,白天的幡音和平时一样,没有变化。
大概出去小解了吧——贞则原本如此想,不过,某天晚上,幡音不在房内时,贞则醒着等候,却怎么也不见幡音返回。贞则很担心,近黎明时,幡音才回房。
而且,返回时,幡音挨近贞则,立在贞则一旁,貌似在俯视贞则的睡脸。幡音挨近时,虽然贞则慌忙合上眼,却一直感觉到幡音俯视自己的动静。
贞则突然觉得很可怕。
至今为止,贞则也想试着如此问:
「你好像屡次在夜晚起来,你都在做什么呢?」
但每次总是错过询问的时机,于是渐渐变得很难开口,到最后终于不提这件事,之后便变得不敢开口询问。
可是,幡音每天夜晚出门到底都在做什么,令贞则很挂意,导致贞则夜夜失眠。
因此,贞则决定试着跟踪幡音。
夜晚,贞则在黑暗中果然听到幡音蓦地起身的动静。
贞则继续文风不动装作呼呼大睡的样子。
幡音似乎探看着贞则的样子一会儿,不久便起身走出房间。
稍微迟一步,贞则也起身,偷偷跟在幡音身后。
那天是月夜。
来到外边的幡音,在月光中走向马厩。
突然——
「您来了吗?」
声音传来,紧接着那名老妇把牛从马厩中牵出来。
老妇用右手拉着系牛的绳索,左臂抱着水缸。
「辛苦了。」
幡音跨上牛背说。
「我也……」
老妇将抱在怀中的水缸抛在地面,跨在其上。
之后,水缸在老妇的胯下滚滚鼓涨起来,变成刚好能跨坐的大小。
「走吧。」
幡音骑的牛,轻飘飘地浮到半空,直接奔向夜晚的天空。
「我也走吧。」
老妇用左脚后跟踢踢水缸,载着老妇的水缸也轻飘飘地浮到半空,追赶在幡音身后。
就那样,两人的身影飞向月亮高挂的夜空,最后失去踪影。
横躺在床上后,贞则的双眼分外明亮清醒,根本睡不着。
黎明时分——
贞则装睡,幡音像平时那般回来了。
她俯视着贞则的脸,观察贞则的鼻息好一会儿。
贞则即使合着眼,也能察觉幡音的动静。
心脏跳得很激烈,激烈到甚至敲打额角,不过,贞则仍拼命保持文风不动,不让鼻息有丝毫凌乱。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
三
贞则感到左右为难。
他面带难色地走在京城大道上。
今天早上,贞则虽设法蒙混过去了,不过,明天或后天,他能继续蒙混过去吗?
一天、两天、三天的话,或许还可以,四天、五天、六天的话,就无法再隐瞒下去。
到最后,女人一定会问起,然后贞则自己也会坦白说出昨夜看到的事。
贞则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骑着马,在四条往西前进。
当他刚穿过朱雀大路附近时,有人向他搭话。
「你有困难吧?」
是男人的声音。
贞则停下马,望向声音传来之处,原来有名身穿破破烂烂黑色圆领公卿便服的老人,正站在右侧柳树根望向他。
白发,白髯。
头发杂乱得如飞蓬,朝上竖起,满是皱纹的脸中,一双闪亮的黄眸正在仰视贞则。
两人四目相交。
「看来你真的感到很为难。」
老人咧嘴嗤笑。
可以看见黄色的牙齿。
事情太突然,贞则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什么意思?」贞则反问。
「我知道了……」
老人从下方往上窥视贞则的脸。
「是牛的事吧?」老人说。
「牛?」
「是的,正是牛。」
「你……」
「这个嘛,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不,哦,我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贞则一面介意旁人的眼光一面答。
说是旁人的眼光,其实只有徒步跟随的两名火长和两名狱卒的眼光而已。
「你不用掩饰。你因为牛的事而感到为难。所以我才说,我帮你想办法解决。」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芦屋道满……」
被问的老人如此说,再度咧嘴嗤笑。
四
开始亏缺的月亮高挂在天空。
贞则与芦屋道满并肩站在月光中。
眼前是马厩。
贞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真、真的有那样的事……」
说这话的贞则,声音也微微颤抖。
「当然有。」道满说。
「可、可是……」贞则极为后悔。
他真想逃离现场,现在的话,应该还不算太迟。
可是,站在这个老人的身边时,双脚会不听指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昨晚在四条遇见了这个老人——芦屋道满。
那时,贞则让火长和狱卒先离去。
反正他们都明白巡视路线。贞则盘算,让四人先离去,听道满说完之后骑马追赶,应该能立刻赶上。
芦屋道满这个名字,就连贞则也听说过。
他是道摩法师——法师阴阳师。
贞则听说的风声都不太好。
有人说他可以往返地狱;也有人说在夜路过见他的话,连鬼也会避开。
不过,贞则亦听说他具有强大的法力。
倘若漠视这名道摩法师说的话,日后真不知会遭遇怎样可怕的事。再说,对方既然是道摩法师,说不定能设法解决自己目前身陷的为难处境。
除了害怕对方,贞则内心另有上述想法。
而且,他怎么知道牛的事呢?
既然对方了解得这么彻底,贞则就无法自这个老人身边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