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根据琦麻吕所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走在之前曾走过的路上。
牵着琦麻吕手的人,正是琦麻吕于孩提时代会带他到那栋奇异官署的男人。
「怎样?我终于带你来这儿了……」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说起来,你在九岁那年本就应该来此地。但是,因为你每天都念诵《观音经》,害我无法带你来。不过,今天我总算可以完事了。」
然而,琦麻吕完全听不懂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实说,自从我担任这个职务后,一直躲在你身边,却一直没有机会完成任务。但是,这回成功了。因为我缠住你的脚,让你跌倒,并让你的下巴脱臼。只要下巴脱臼,你便无法念诵《观音经》……」
男人说完,牵着琦麻吕的手走进官署。
琦麻吕又被带到孩提时代见过的那个红脸大胡子长官面前。
「我终于成功带琦麻吕来了……」黑脸男人说。
与上次不同的是,长官旁边坐着一名头发和胡须都蓬乱如麻的老人。
「喂,黑长,听说你亲自下手让琦麻吕无法念诵〈观音经〉是吧?」
红脸大胡子长官说。
「你不能这样做。虽说寿命长短是上天注定,但寿命也会因个人的信仰和行为而有所更动。若是当事人主动放弃信仰,不愿意读经,那还好。可是,若是你强制让他无法诵读,那就不行了……」
男人听后,咬牙切齿地答:
「我只是认真履行自己的职务而已。被你这么一说,我再也做不下去了。我不做了,这种工作,我不做了……」
之后,他只是喃喃从口中发出呻吟般的怨言,琦麻吕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官旁边的老人走到琦麻吕身边,拉起他的手。
「事情是就这样。我们回去吧……」
于是,琦麻吕再度顺着之前那条路往回走。
「不知不觉中,我竟就此醒来了。」
琦麻吕说。
「带我回到这里的老人,看,正是那边那位。」
琦麻吕指着站在草丛里咧嘴笑着的道满。
六
「接下来,我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道满如此说后,跟着琦麻吕一行人来到琦麻吕的宅邸。
琦麻吕和妻子对道满所说的另一项工作内容很好奇,问了道满,道满却也不回答,他们只好作罢。
「给我一个锅子……」道满说。
家里人虽莫名其妙,却也取了锅子来。
「我想吃粥。」琦麻吕说。
家里的人马上去准备粥。
琦麻吕打算喝粥时,道满却拿走盛粥的碗,将碗内的粥倒入手中的锅子,再立即盖上盖子。
道满捧着锅子直接走到炉灶前,将锅子搁在炉灶上,再起火,把粥煮得咕嘟咕嘟作响。
过一会儿再打开盖子时,只见锅内有一条煮熟的六尺长黑蛇,已经死了。
「这家伙一直躲在这宅邸的地板下,打算趁机害你。因为这回在阎罗殿挨了骂,他打算亲手杀死你以泄愤……」道满说。
「您怎么知道这条蛇躲在粥中呢?」琦麻吕问。
「这家伙挨骂时,我听到他嘀嘀咕咕说了以下的话……」
「太气人了。既然如此,我干脆亲手杀死这小子,跟这小子永不再见。这小子活过来后,一定会想吃粥。到时候,我再躲进粥内,潜入这小子的体内,把他的肚子吃得乱七八糟,将他杀死。」
道满望着琦麻吕和他的妻子说:
「我多做了一件工作。如果你们愿意,能不能再请我喝酒?只要盛在瓶子内便行了。我打算带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那儿,和他一起喝酒……」
不用说,道满要求的酒当然依言送上来了。
注1:位于京都东山,京都最大的墓地。平安时代中期以来,有墓地、火葬场。据说此地升起的火葬烟常令人感叹世间的无常。
注2:咒术师,非官方阴阳师,在平安时期也称为道摩法师。
第5章 无眼
一
胡枝子(注1)摇来晃去。
正如秋天的原野景色那般,群生的野草也在庭院随风摇来晃去。
桔梗。
黄花败酱。
狗尾草。
龙胆。
高眺茂密的胡枝子夹杂在这些秋天花草之中,红色花朵随风摇曳。
夏季期间呜叫得令人心烦的蝉声,已不再响起。
此地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悠闲自在地喝着酒。
窄廊只有他们两人。
若是平常,蜜虫和蜜夜会陪在一旁为两人斟酒,但博雅说,今天只想和睛明一起喝酒,因此睛明命蜜虫和蜜夜退下。
两人漫不经心地把酒杯端到嘴边,再漫不经心地啜饮。
有时自己斟酒,有时为对方倒酒,如此有一杯没一杯地将酒含在口中。
午后的阳光射进庭院。
不冷不热的秋风拂上微醺的脸颊,十分惬意。
随着微风,一阵菊花香也不知自何处飘来。
「我说,晴明啊……」
博雅将空酒杯搁回托盘。
「什么事?博雅。」
晴明将端起的酒杯停在红唇前,望向博雅。
「每逢这个季节,不知为何,我心里总会怪怪的。」
「怪怪的?」
「几天前仍然那么炽热、那么茂盛的东西,此刻,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
「不但风变得温和,花草的味道也很香润,连心好像也沉静下来,可是,我这胸口深处,好像又存在着一种不平静的情感……」
「不平静?」
「我无法说明,总之,就是『啊,我又多了一岁』的那种,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慨心情。明明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没有做,竟然又多了一岁。好像既伤脑筋,又不伤脑筋的那种……」
「到底是哪一方?」
「我刚刚不是说过我无法说明吗?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说,对于多了一岁这件事,在我内心,好像也存在着一种并不讨厌的情感,晴明……」
「是吗?」
晴明低语,将停在红唇前的酒杯贴在唇上,含了一口酒,再搁下酒杯。
「晴明啊,看来,我好像认为,人长岁数,似乎也不坏……」
博雅望着晴明。
「我会这么认为,换句话说,可能是我……」
博雅有点支吾。
「你怎么了?」
「可能是我觉得,因为这世上有你这个人在,然后我可以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聊天,一边喝酒,所以才会认为人长岁数并不坏吧,晴明……」博雅说。
「博雅啊……」
晴明唤道,再往自己空掉的酒杯斟满酒。
「这种话,不能出其不意就说出口……」
晴明端起酒杯,望向庭院的胡枝子。
「喂,晴明……」
博雅唇边浮出笑容。
「你,现在,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没有,我没有不好意思。」
「是吗……」
博雅笑意更深。
「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博雅往自己的酒杯斟酒。
「对了,博雅。」
晴明换了话题。
「什么事?晴明……」
「再过一会儿,橘为次大人会来这里。」
「是吗?」
「他好像有事想找我商量,今天早上遗人过来通报了……」
「嗯。」
「对方说火速想见我,我回答,今天是源博雅要来的日子……」
「那我要不要暂时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使者说,橘为次大人也知道博雅大人经常来这里。使者又说,如果源博雅大人不介意,务必两人一起会个面。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就擅自作主,向对方说,博雅大人应该不会介意……」
「我当然没问题。只要为次大人不介意,我一点问题都没有……」博雅说。
之后——
过了一会儿,橘为次在随从牵着手导引下驾临了。
二
坐在席上的为次,乌帽子(注2)下——额头至后脑绑着一条麻绳。
而且,额上的麻绳还垂下一张纸。由于纸盖住他的脸,让人无法看见他的容貌。
双方简短寒暄。
寒暄结束后,为次的下人也没有离开主人身边,依旧握着为次的手,坐在主人身旁。
「您今天光临寒舍,到底为了什么事呢?」
晴明问。
「是不是和您额头垂下的那张遮住您容貌的白纸有关呢……」
「是。」
为次点头后,为次的下人伸手轻轻取下盖住为次容貌的纸张。
纸张下出现为次的脸。
「噢……」
博雅看了为次的脸,情不自禁叫出声。
「我想商讨的事,正是两位此刻见到的状况。」为次说。
为次的脸——也难怪博雅会情不自禁叫出声。
原来为次的脸,失去了双眼。
眼窝地凹陷,看上去好像有两个空洞。又看似顺着凹陷内侧,只粘贴了两张眼皮而已。
那容貌既怪异,又骇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是……」
为次点头,接着描述起如下事项。
三
三天前的夜晚——
为次出门前往糺森。
糺森是下鸭神社境内的森林。神社南侧及其四周——一高野川与贺茂川汇合之处一代的辽阔森林,正是糺森。
除了糙叶树(注3)、朴树(注4)、榉树(注5)、栎树(注6)、山茶等,另有各式各样的杂树林茂密丛生,即便白天也很阴暗。
到了夜晚,则更漆黑。
虽说是神圣领域,却有无数魑魅魍魉徘徊其中。
为次为何在三更半夜前往那种地方呢?
「我去参拜贤木。」
据说是如此。
森林中有一条名为濑见的小河。
这条河的旁边,长着一棵——不,应该说两棵——神木。
因为它的树根——有两个。
树干也是两株,亦即,本来是两棵分开生长的神木,往彼此上方伸展树枝,树枝相纠缠,不知何时起,竟连在一起,变成同一棵。并非树枝互相缠在一起分不开。而是彼此树枝同化为一棵,也就是所谓的连理枝。
从古至今,糺森便有此现象,如果那棵树枯了,日后,森林某处某棵神木的树枝又会和另一棵神木的树枝缠在一起,成为连理枝。换句话说,在糺森内,一直都有形成连理枝的神木存在,未会中断。
白乐天的《长恨歌》也歌咏了此连理枝,自古以来,连理枝始终是恩爱夫妻的象征。也因此,糺森的这棵连理枝神木一直被当做神灵而深受崇拜。
据说,若有人想和心爱之人永结同心,只要于深夜来此地祈愿祷告,此人的心意便能传达给对方,日后可以和对方结发为夫妻。
这正是贤木参拜。
「老实说,我很久以前便极为心仪某人,可是,无论我送去和歌或书信,对方都没有回音,我实在无法可施,才去参拜贤木。」
夜晚——
丑时前去参拜,第二十八天是结愿日。
「结愿的第二十八天,正是三天前的夜晚……」
当天夜晚——
为次走在红森之中。
为了使祈愿实现,为次必须独自一人去参拜,因此他让牛车和随从在贺茂川上那座桥的桥头等待。
为次一人走在糺森内。
月亮挂在头顶上方,月光透过树丛中树枝较稀落之处,自上空倾泻至森林深处。如果没有那月光,四周将漆黑一片。
为次手中握着纸制的红符和白符。
到了连理神木前,他必须将红符和白符各自贴在两棵神木的树干上,再念诵祈祷文。
就在即将抵达连理神木之时,为次看到了可疑的东西。
神木附近,似乎有东西在动。
看似青色,又看似白色的滑溜之物。
什么东西?
为次继续往前走,结果那个近乎白色的东西竟突然出现在恰好射在神木四周的月光中。
为次见状,内心暗暗叫出声,「哎哟」。
他停下脚步。
原来那东西是人。
而且是女人。
一名一丝不挂的女子在地面爬动。那女子并非像狗一般地趴在地面,而是类似蜘蛛或昆虫那般,手脚伸向四方在地面爬动。
女子一面爬,一面用鼻子蹭着地面,推开落叶后,再将脸扣在地面上。
女子抬起脸时,为次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女子口中咬着一只大蜈蚣,蜈蚣不停蠕动着无数手足,嘴巴外边的蜈蚣躯体也不停在弯曲扭动,并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女子的嘴唇和脸颊。
蜈蚣自女子口中消失,女子嘴唇蠕动。原来她在啃咬蜈蚣。
不久,女子再度将脸扣在地面上。
「啊……」
为次会不由自主叫出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女子听到了叫声。
女子抬起脸,用发出绿光的双眼望着为次。
那是双既悲伤又可怕的眼睛。
女子边爬边挨近为次。
口中仍咬着娱蚣。
太可怕了。
虽然可怕,但为次无法逃离。他无法避开女子双眼射出的视线。
「你竟然看到了……」
女子边说边爬过来。
「你竟然……你竟然……看到我这种可耻的模样……」
女子已经来到为次眼前。
「是你的那双眼睛吗?是你的那双眼珠看到我这种姿态吗……」
女子用脚站起来,紧紧搂住为次。
女子的温热嘴唇贴上为次的左眼。
噗!
为次的眼珠被吸走了。
「痛!」
为次发出叫声,但依旧无法逃离。
其次是右眼。
为次感到女子的嘴唇贴上自己的右眼,接着对方伸出舌头舔着眼珠表面。
噗!
右边的眼珠被吸走了。
之后——
由于为次迟迟不归,随从们担忧地前来探看,这才发现失明的为次在森林中团团乱转。
四
「大致情况我已经明白了……」
晴明开口。
「那么,您找我商量什么事呢?」
「我想拜托你替我找回我的眼珠……」为次答。
「找回眼珠?」
「是。」
为次点头。
「虽然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眼珠,但是,我似乎仍可以看见东西。」
「是吗?」
「我好像看见了耸立的树木,树木远方是青空……」
「……」
「而且,奇怪的是,青空上有鱼在游泳……」
「鱼?」
「是。虽然到了夜晚,我便会看不见,但每天早上,我都会看见同样的光景。」
「这么说来,那女子应该是阴态之物。」
「阴态……」
「一般说来,眼珠被取走的话,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不仅看不见,也无法让眼珠回归本来的身体。不过,若是阴态……」
「可以恢复原状?」
「是。可能正因那眼珠处于阴态,您才看得见东西。既然眼珠处于阴态,就表示取走眼珠的那女子也是阴态之物了……」
「那、那么……」